第五章
《恩平县学记》
原文
恩平,古恩州之域。国朝置恩平驿,隶阳江县,今恩平堡是也。堡立于成化之己丑。先是,西獠入冦,景泰、天顺间,剽掠髙凉以东,亘数百里,无完城,民争起从贼,远迩巢垒相望,此其地也。成化改元,圣天子念而广夷贼未平,命将讨之,而用其偏师于此。既而贼势复炽,当道者以恩平地四达难守,简畀我邑令郁林陶侯,素有威略。至则急捣其巢穴,亦既杀其桀黠者,遂以其众还各郡县,且数万人,而虑其向背靡常,即一旦复起为患,有如前日充斥,其将何以待之?此堡所以建也。
成化丙申,左都御史彬阳朱公奉勅总督而广军务,既至,环视列郡,昔常为贼所破者,亟谋所以善其后,谓恩平故多虞,且其地介数邑之间,当东西行之冲,送往迎来,民劬于道路者无虚日,不如以堡为邑便。会我陶侯亦以边功累升按察副使,奉玺书专经略是方,公于是俾侯成之。区画既定,悉以上闻。凡割阳江、新会、新兴三县人户三千户,粮一万石,县仍驿名,城以堡建,无所改于其旧。城中为治戎之所,东则县治,西则学宫。既成,诸士子远近云集,学舍不能容,诵弦之声盈耳。过者叹曰:“美哉洋洋乎!昔为盗贼之垒,今为诗书之府,谁之力欤?”
邑令翁君以书属予记其事,而于学宫尤惓惓焉。甚矣,翁君之明而保民也!自有边患以来,狼吞虎噬,以残民之生,人所知也;汤沸火烈,以贼民之性,人未必知也。颠沛流离,死生利害怵于前,而父子失其亲,兄弟失其爱,鼓之以斗争之风,置之于水火之地,则五品之伦、五常之性,与生俱灭,诚不可不惧也。卫灵公问军旅之事,孔子辞以未学,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自今观之,昔者军旅之兴,虽以拯民,亦以弊民。弊民之政,孔子所不忍言,岂得已哉?
今地方宁谧,文教聿新,俎豆之事,安可一日而不讲耶?邑长俎豆其政,而忠信发之;学宫俎豆其教,而忠信导之;诸士子俎豆其志,而忠信体之。习端而俗正,教立而风行,民乐生而好乱者息,士有耻而慕义者众,则刑罚可省,礼义可兴,囹圄可空,干戈可戢,守令之责尽矣,而君之志,宁不亦乐于斯乎?
予不文,谨具其事始末与其所当先者以复君。碑于学宫,俾来者有考焉。君名俨,莆阳人。
译文
恩平本是古代恩州的地域。本朝(明朝)设置恩平驿,隶属于阳江县,如今的恩平堡就是其旧址。恩平堡建于成化五年(己丑年,1469年)。在此之前,西部獠人(少数民族)入侵,景泰至天顺年间(1450 - 1464年),他们劫掠高凉以东地区,数百里内没有完整的城池,百姓争相依附贼人,远近各处盗贼巢穴相望,这里便是其中之一。
成化元年(1465年),圣天子念及广东夷贼未平,命将领征讨,同时派遣偏师驻守此地。不久贼势再次猖獗,当权者认为恩平地处四通八达之地难以防守,便选派素有威严谋略的郁林人陶侯(陶鲁)担任邑令。陶侯到任后,迅速捣毁贼巢,斩杀了贼人中的狡黠之徒,随后将数万名贼众遣返回各郡县。但考虑到这些人反复无常,一旦再次叛乱,将如从前般蔓延为患,如何应对?恩平堡因此而建。
成化十二年(丙申年,1476年),左都御史彬阳人朱公(朱英)奉诏总督广东军务。他到任后巡视各郡,见昔日常被贼寇攻破之处,便紧急谋划善后之策。他认为恩平向来多灾多难,且地处数县之间,是东西通行的要道,迎来送往的百姓终年奔波于道路,疲惫不堪,不如将堡升级为县城更为便利。此时陶侯已因边功累升为按察副使,奉圣旨专门经营此地,朱公便让陶侯主持建县事宜。规划确定后,全部上报朝廷。于是割取阳江、新会、新兴三县的三千户人丁、一万石税粮设置新县,仍沿用“恩平”之名,以堡为城,未改变旧城址。在城中设立治所与军事机构,东侧为县衙,西侧为学宫。
建成后,各地士子云集,学舍容纳不下,诵读之声盈耳。路过的人感叹:“美哉,兴盛啊!昔日是盗贼巢穴,今日成诗书之府,这是谁的功劳呢?”邑令翁俨写信请我记述此事,尤其对学宫的建设再三嘱托。
翁君真是明智且懂得保民啊!自边患以来,贼寇如狼虎般吞噬百姓,这是众人皆知的;但如汤沸火烈般残害百姓的本性,人们未必知晓。百姓颠沛流离,面对死生利害的威胁,父子失其亲,兄弟失其爱,被争斗之风煽动,置于水火之地,那么五伦五常之性也将随之泯灭,这实在令人担忧!
卫灵公问孔子军旅之事,孔子以“未学”推辞,说“礼仪之事则曾听闻”。如今看来,昔日军旅兴起虽为拯救百姓,却也难免扰民。扰民之政,孔子不忍言说,难道是不得已吗?如今地方安宁,文教兴盛,礼仪之事怎能一日不讲?
地方长官应以礼仪治政,以忠信为本;学宫应以礼仪施教,以忠信引导;诸生应以礼仪立志,以忠信践行。如此,习俗端正,教化通行,百姓乐生而少作乱,士人知耻而慕义,刑罚可减,礼义可兴,牢狱可空,干戈可止,守令之责尽到了,而翁君的志向也在此得以实现吧!
我不才,谨将此事始末及其首要意义记录下来回复翁君,并刻碑于学宫,使后来者有所考鉴。翁君名俨,莆阳人。
注释:
- 文中“国朝”指明朝,“圣天子”指明宪宗朱见深。
- 陶侯即陶鲁(1434 - 1502),明代名臣,以治粤抗贼著称。
- 朱公指朱英(1416 - 1481),成化年间总督两广军务,主持增设州县加强治理。
- 文中强调“文教兴则礼义兴”的治国理念,体现明代以儒学教化巩固边疆的政策。
《新迁电白县儒学记》
原文
邑何迁?迁避冦也。先是,电白在髙州府治之东,按察佥事陶公提兵过之,顾谓其守宰曰:“形胜不足以守,邑宜迁,迁必于神电卫焉。其地广可以容,其城固可以守,去危即安,民之赖也。舍兹弗图,志不在民也。”知府孔侯镛以公之说闻于上,遂迁焉,时成化戊子岁也。学宫在县治东南,当是时,寇贼未殄,草屋一间,奉大成木主而已。岁丙申,公以秩满迁副使,奉玺书专经略是方,每一过之,未尝不瞻顾徘徊,以学校之兴废为己责,而叹其力之未遑也。明年,冦乃克平。是方之民,寄命于盗贼之水火者几二十年,至是始逭。公暇时巡省诸郡县,俾劳来匡直,咸尽其方。越二载,而民之病者苏,仆者起矣。公顾力可及,以状请于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右都御史朱公,首创学宫,次及诸役,许之。于是辟土为基,度财为用,而属是役于某官某,使督之。以已亥三月某甲子始事,越明年八月某甲子而舍菜焉。宫宇峩兀,门观轩敞,神像清严,器用具足,缭之以宫墙,饰之以丹漆,诚壮诚丽,遂为一郡学校之冠。其它若县治、若城隍社庙、若藩臬行司,以及邮传邸舍、桥梁道路,一一区画成之。营材于山,民不知劳;为陶于野,财不妄费,而皆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故役之烦者化而为简,难者化而为易。公勋庸着于武事,不可胜计,世称公通变无方,亦焉往而非是也哉!韩君某来守是郡,既至,睹众美之具成,乃叹曰:“博哉功乎!”历审其为之先后,又叹曰:“公留意学校,功先庶务,其重如是乎!”乃具书弊,遣其属蔡锺英如白沙,请予记之,辞不获推。古学校之意而言曰:学校一也,所以有古今之异者存乎人。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程子曰:“古之仕者为人,今之仕者为己。”夫学以求仕之所施,仕以明学之所藴,如表里形影然。皋夔稷契伊傅周召,其载于典谟训诰,仕者之所施也,有为己之心乎?颜曾思孟周程张朱,其传于著述文字,学者之所藴也,有为人之心乎?诸君子显晦不同,易地而处之,有不相能者乎?自古有国家者,未始不以兴学育才为务,然自汉而下,求诸学校之所得,名世者几人?有不由庠序而兴者乎?是故学校之设,其重在于得人;学之道,其要在于为己。古之名世者,舍是无以成德。甚矣,斯学之不讲于世也久矣!公所望于学校,意者其在此乎?公名鲁,字自强,广右之郁林人也。始恩授吾邑丞,公之先公成,浙江按察副使,死事武义云。
译文
为何要迁移县城?为躲避贼寇。起初,电白县位于高州府治所东侧。按察佥事陶公(陶鲁)率军经过此地,对当地守吏说:“此处地势不足以防守,县城应当迁移,必须迁到神电卫。那里地域宽广可建城池,城防坚固便于守卫,远离危险、接近安全,是百姓的依靠。若不谋划此事,便是无心为民。”知府孔镛(孔镛)将陶公的建议上报朝廷,于是决定迁城,时为成化四年(戊子年,1468年)。
学宫位于县衙东南方。当时贼寇尚未剿灭,学宫仅有一间草屋,供奉着孔子木牌位而已。成化十二年(丙申年,1476年),陶公因任期已满升任副使,奉圣旨专门治理这一地区。他每次经过电白,必定瞻望学宫、徘徊感叹,将兴废学校视为己任,只遗憾自己尚未有足够精力实现。
次年,贼寇终于平定。这一带的百姓在盗贼肆虐的水火中挣扎近二十年,至此才得以解脱。陶公闲暇时巡视各郡县,劝勉安抚百姓,使其各得其所。过了两年,百姓中困苦者得以复苏,衰败之处得以振兴。陶公认为时机成熟,便将修建学宫的计划上报钦差总督两广军务的右都御史朱公(朱英),建议先建学宫,再推进其他工程,朱公应允。
于是开辟土地为基址,筹措财物为费用,将工程交付某官负责督办。工程于成化十五年(己亥年,1479年)三月某日动工,次年八月某日举行祭祀仪式(舍菜礼)。
新建的学宫楼宇巍峨,门阙轩敞,神像庄严,器具完备。宫墙环绕,丹漆装饰,壮丽宏美,成为全郡学校之首。其他如县衙、城隍庙、社庙、藩臬行司,以及驿站、官邸、桥梁、道路等,也一一规划建成。从山中取材,百姓不觉劳役;于野外制陶,财物不浪费且物尽其用。因此,繁杂的工程变得简易,困难的任务化为顺利。
陶公在军事上的功勋不可胜数,世人称他通权达变,无论何处皆能施展才能。
韩某来此担任郡守,到任后见各项工程圆满落成,感叹道:“功绩何其广博!”又细审工程的先后次序,感叹道:“陶公如此重视学校,将其置于诸多事务之首,可见用心之深!”于是备文书,派下属蔡锺英到白沙(陈献章所在地)请我作记。我推辞不得,便推究古代学校的意义,说道:
学校的本质是一致的,之所以有古今差异,在于人的心志。孔子说:“古代学者为修养自身而学,如今学者为迎合他人而学。”程子说:“古代为官者为百姓做事,如今为官者为自身谋利。”学习是为了将来为官时施展所学,为官是为了践行所学的道理,二者如同表里、形影般相依。
皋陶、夔、后稷、契、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他们的言行载于典谟训诰,是为官者施展所学的典范,难道有“为己”之心吗?颜回、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他们的思想传于著述文字,是学者修养自身的体现,难道有“为人”之心吗?
诸位君子无论显达或隐退,换个处境,难道会有不相通之处吗?自古以来,治理国家者无不以兴学育才为要务。但自汉代以后,考察学校所培养的人才,能名垂后世者有几人?又有多少人才并非出自学校呢?
因此,设立学校的关键在于选拔人才,为学的核心在于“为己”(修养自身)。古代留名于世者,若无此心则无以成就德行。可惜世人不讲求此道已久!陶公对学校的期望,大概正在于此吧?
陶公名鲁,字自强,广西郁林人。起初因恩荫授任我县县丞,他的先父曾任浙江按察副使,在武义平叛时殉职。
注释:
1.陶鲁:即前文《恩平县学记》中的“陶侯”,明代抗贼名臣,以“通变无方”著称,注重以文教巩固治理。
2.朱公:即朱英,与前文为同一人,总督两广时支持陶鲁的建学主张。
3.为己与为人之学:化用孔孟、程朱思想,强调儒学“修身为本”的核心,批判当时功利化的治学风气。
4.舍菜礼:古代入学时以蔬菜祭祀孔子的仪式,代指学宫落成启用。
《新会县辅城记》
原文
吾邑辅城,周遭六七里,髙若干尺。东南际水,西北凿城,下为池,旁植刺竹,施蒺〈艹梨〉其中,为营门以守。尝记往年西冦之来,凭陵髙凉以东,破闗袭城,势如建瓴,至此则截然而止,如虹霓之收急雨。由是而吾民之丘陇以完,室家以安,鸡犬以宁,仓箱以盈,燕有岁时,乐有宾客,至于今各得其所者,则谁之赐乎?
始者吾谓陶公曰:“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以此而尽吾心,则庶政无不修,用人无不当,理财无不富,治兵无不强。不知乎此,而欲徒恃其末,葢后世以法劫制天下区区之为也。公之功固大矣,而圣人之道非耶?”公曰:“不然。行圣人之道有二术,内之曰心,外之曰权。无其心,则权为挟私妄作矣;无其权,虽有其心,将安施哉?今夫用行伍之人,取其长不责其备,宥其过以图其功,可也;或者过于求实,一疵不贷,而用舍乖张矣。今夫理财于扰攘之秋,非常赋克取之民,故椎牛洒酒,丰犒厚享,非以醉饱为徳,所以作士气也。顾小利而忘其大体者,则朝夕与小吏计牙筹、算赢余矣。今夫治兵于阃外,号令则大将主之,而吾每以偏师从事。况夫深山穷谷,民獠杂居,善恶同状,生杀在前,而节制不一,沮我者惟以杀无辜为言矣。此事之所以难行,而心之所以不孚于人也。”乌虖!兵,凶器也,岂得已哉?
公从事于兹余二十年,吾民之老者以死,少者以壮,事功在边隅,日逺日忘,葢不可以无纪而垂告于将来。今西师戒严,盗贼塞路,吾欲于知力之外而纲维乎是,则孰与语哉?
译文
我县辅城周长六七里,高若干尺,东南临水,西北挖城壕,城下修池,旁植刺竹,中布蒺藜。设营门驻守。曾记得往年西部贼寇来犯,横扫高凉以东,破关袭城,势如破竹,到此处却被阻截,如长虹收雨般急止。从此,我县百姓祖坟得以保全,家室安宁,鸡犬不惊,粮仓丰实,节庆有宴,宾朋有乐,至今各得其所,这是谁的功劳呢?
当初我对陶公(陶鲁)说:“孔子讲‘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以此尽心,则政务无不修,用人无不当,理财无不富,治兵无不强。不知此道而只靠权谋末节,乃是后世以法令强行压制天下的浅陋做法。您的功劳固然大,但这难道不是圣人之道吗?”
陶公说:“并非如此。践行圣人之道有两种方法:内在是‘心’,外在是‘权’。无忠信之心,权术就会沦为挟私妄为;无变通之权,即便有心,又该如何施展?
如今用军人,应取其长处,不求全责备,宽容小过以图大功。若一味苛求完美,稍有瑕疵便弃之不用,就会导致用人失当。
在动荡之时理财,不能靠常规赋税盘剥百姓。杀牛备酒厚赏将士,并非为让他们醉饱,而是为振作士气。若只顾小利,整天与小吏计较钱粮盈亏,必失大体。
治军于边疆,号令由大将主持,而我常以偏师策应。何况深山穷谷中民獠杂居,善恶难辨,面临生杀抉择时,若节制不一,阻挠者就会以‘杀无辜’为由责难。这正是事务难行、人心难服的原因。唉!兵器乃凶器,用兵岂是本意?”
陶公在此地经营二十余年,我县百姓老者逝去,少者长成,他的功绩在边疆日渐被淡忘,不可不记录下来传告后人。如今西部边防戒严,盗贼阻塞道路,我想在智谋权术之外,以忠信为纲维治理地方,却能与谁言说呢?
要点解析:
1.辅城作用:以防御工事(刺竹、蒺藜、营门)阻贼寇,保民生安宁。
2.陶鲁治边理念:
- 心权结合:忠信为根本(心),权变(灵活用权)为手段,缺一不可。
- 治军用人:宽容士卒小过,重士气而非苛求完美;理财重激励(厚赏)而非苛敛。
- 边疆治理困境:民獠杂居、善恶难辨,执法易受“杀无辜”争议,强调变通与忠信的平衡。
3.作者感慨:担忧后世遗忘陶鲁功绩,呼吁以“忠信”为纲维(而非单纯依赖权术)治理边疆。
《云潭记》
原文
白沙之西山则圭峯也,东北连数峯,最胜者为緑护屏。屏之南有潭,渊然曰圣池,下蟠蛟龙,龙嘘气成云,变化万状。里生周镐偕其季京来谒予白沙,时维仲春,风日晴美,予与二子携酒饮于西山之麓,班荆而坐。仰而四顾,有云起緑护屏,炫烂如丹青,郁纷若祥瑞。予顾谓二子曰:“是圣池之云也,伟哉观乎!”二子愀然正襟侍侧曰:“是吾先子之志也。先子居龙溪垂五十年,无他嗜好,惟喜为云潭之观,故先子之号曰云潭。”予曰:“嘻!有是哉?若先子我旧,不幸早世,不及见;若兄弟长也,若岂尽闻之乎?居,吾语汝:夫潭取其洁也,云取其变也,洁者其本乎?变者其用乎?”二子齐应曰:“然。”予曰:“未也。野马也,尘埃也,云也,是气也,而云以苏枯泽物为功,《易》曰‘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是也。水以动为用,而潭以静为用,物之至者,妍亦妍,媸亦媸,因物赋形,潭何容心焉?是之取尔。”二子喜相谓曰:“先生命我矣!”于是复进而告之曰:“天地间一气而已,诎信相感,其变无穷。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黙之变,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夫变也者,日夜相代乎前,虽一息变也,况于冬夏乎?生于一息,成于冬夏者也。夫气上蒸为云,下注为潭,气水之未变者也,一为云,一为潭,变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将然而未形者乎?黙而识之,可与论《易》矣。”二子于是起而再拜,乞书为云潭记。
译文
白沙村西边的山是圭峰,向东北连绵数座山峰,其中最秀美的是绿护屏。绿护屏南边有一深潭,名为圣池,传说潭下盘踞蛟龙,蛟龙吐气成云,变化万千。
同乡学子周镐与弟弟周京前来白沙拜访我。当时正值仲春,风和日丽,我与二人带着酒来到西山脚下,铺荆草而坐。仰望四周,忽见云雾从绿护屏升起,绚烂如丹青画卷,纷繁似祥瑞降临。我对二人说:“这就是圣池升起的云,真是壮观啊!”
二人神情庄重,整理衣襟侍立一旁,说道:“这云雾,正是先父的志向寄托。先父在龙溪居住近五十年,别无嗜好,唯独喜爱观赏云潭之景,因此自号‘云潭’。”我感叹道:“原来如此!你父亲是我的故交,可惜他早早离世,我没能见到;如今你们兄弟长大,是否听他讲过其中深意?且听我说:潭,取其澄澈洁净;云,取其变化无穷。洁净是本质,变化是功用。”
二人齐声回应:“是。”我又说:“还不止于此。山间雾气、空中尘埃,皆是云的形态。云以滋养万物、润泽枯涸为功,正如《易经》所言‘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水以流动为特性,而潭以沉静为特质。万物倒映其中,美丑皆显,潭水只是如实映照,并无偏爱,这才是潭的真谛。”
二人欣喜相告:“这正是先父想告诉我们的道理!”我继续说:“天地间不过一气循环,屈伸感应,变化无穷。人从少至壮、从壮到老,悲欢得失、进退言语的变化,也如同这云雾流转。若认为变化未显时就没有变化,显现后才察觉变化,便不算真正懂得变化。变化时刻发生,即便一息之间也有更迭,何况冬夏交替?看似漫长的冬夏,实则始于一息之间的变化。
气上升为云,水汇聚为潭,这是气与水未变的形态;一旦化为云、聚为潭,则是变化成形。在变化显形之前,必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主宰,若能默默领悟这一点,便可谈论《易经》的奥秘了。”
二人闻言起身,再次拜谢,恳请我写下此文,作为《云潭记》。
解析
1.云潭意象:以“云”喻变化与济世之功,以“潭”喻沉静与包容之性,二者结合象征自然与人生的本质规律。
2.哲学内涵:通过云雾、潭水的变化,阐释“一气循环”的宇宙观与“变中守常”的辩证思想,呼应《易经》中“变易”与“不易”的哲学观。
3.教育深意:借云潭之景,引导周氏兄弟理解父亲名号的寓意,同时传达“静观变化、领悟本质”的治学与处世之道。
潘氏祠堂记
一件善行就值得记录,我便记录下来。我并非喜欢多言,真正可信的善举多吗?其实并不多。世风日益浇薄令我痛心,我没有官职,即便多说也无法感化人心,恶俗难道是靠言语就能改变的吗?我只是愿意表彰善行罢了。
南海潘氏是当地望族,有一位潘氏老人年事已高却无子嗣,他说:“我没有亲生儿子继承香火又如何?兄弟的儿子也是儿子。同出一母的兄弟有几人,他们延续家族的后代又有多少,这些后辈足以在祠堂中捧笾执豆行祭祀之礼,足以守护宗庙,足以继承祖先遗志、传承家族文化,如此绵延不绝,我又有何忧虑?”于是,他将自己的财产尽数归入家族祠堂,以此终老。唉,这样的心境实在令人感佩!像他这般作为,难道不值得推崇吗?
上古尧帝时代,家家户户皆有可褒奖的善行。但后世风气渐衰,人们不再以善为本,而是追逐利益。父子之间寡情少义,兄弟之间为琐事争斗,婆媳争吵不休,朋友反目成仇,此类现象比比皆是。常人的本性,莫过于只顾私利、担忧家族后继无人。但这位潘氏老人,将孝心献给祖先,将家族传承托付给兄弟后人,生前不贪恋财物,身后不执着声名,这难道不是在空无所有之处(唐肆,指空市)寻得珍宝(良马)般的豁达之举吗?或许只有他能做到吧!
潘氏兄长为成全老人的心愿,用三亩土地建造三间祠堂,供奉四代祖先的神主牌位,又购置若干亩田地,作为祠堂祭祀的常产。《诗经》说:“兄与弟啊,和睦相亲!”说的正是这种情谊吧?
老人的侄子、太学生潘汉与我在白沙有一面之雅,他前来请我为祠堂作记,我推辞不得,便写下此文。
解析
1.核心主题:通过潘氏老人无嗣却以宗族为重、捐产建祠的事迹,批判世风逐利忘义,弘扬宗族和睦、重义轻利的传统美德。
2.对比手法:将尧帝时代的淳朴风气与后世私利横行的乱象对比,凸显潘氏义举的可贵;以常人“顾私”与潘氏“无私”对比,深化主题。
3.文化内涵:引用《诗经》强调兄弟和睦的重要性,借祠堂祭祀寄托对家族传承、孝道文化的推崇,反映明代基层社会对伦理秩序重建的渴望。
《增城刘氏祠堂记》
原文
古圣贤以民徳归厚,必曰追逺,又曰“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庙始迁之祖而祭之,古之制不可考已。君子随时变易,以不犯其分而得其心,葢人情出于天理之不容己者,夫何嫌欤?
古之仕者世继,死者有庙,生者有宗,恩相庆而死相吊,百世不相忘。世降俗偷,葢有不然者矣。邸第之雄,田园之美,肥甘艳丽饱妻子,祖考所栖,与虫鼠为伍,残膏剩馥,何有及之?其鄙陋污秽,可胜道哉!中古之王天下者,尝为卿大夫作家庙以愧之,卿大夫犹然,况士庶乎?先世之流风余韵,至此几絶。以吾之一身散而为百体,拔其一毛而心为之痛,是孰使之然哉?
且人之赋于天命者,有贤不肖、贫贱富贵之差,吾之所以仁爱者,未能皆然。贫贱不薄于骨肉,富贵不加于父兄,宗族者谁乎?故曰:收合人心,必原于庙。
宋之惠州守刘仲明,自南雄迁增城,有刘氏自仲明始也。传至今太学生瓛,十有二世。其先世尝庙而祀之,不迁,又置田以供祀事,以图无穷,颓而复起者再矣。父有积薪,子不析而爨之,世岂少哉?瓛自言系本元城,世有衣冠:曰縁者,瓛之父也;曰汉、曰孔祥者,瓛之诸父行也。一念追逺之同,天顺甲申,始拓庙旁之地而新之。庙成而诸父亡矣。成化庚子,瓛之兄瓒又率其族兄弟而增修之,前堂后院,栋宇层起,焕如也。四垣竹树周遭,过其门者,咸以是称焉。于前有光,于后有继,于士大夫其无愧哉!
今年秋,瓛因林时嘉再至白沙,子示之诗,云“一雨变新凉,炎埃洗除尽。庐山昨夜灯,已照刘宗信”,故为之记以诏其后人。
译文
古代圣贤认为,要使百姓德行淳厚,必定强调“追远”(追念先祖);又说“宗庙之礼”,其意义在于:通过排列昭穆次序来明确宗族辈分,通过区分爵位高低来辨别贵贱,通过安排祭祀事务来区分贤能,通过众人依次敬酒(旅酬)使卑贱者也能参与,通过按头发颜色(燕毛)来排列长幼。至于宗庙祭祀始迁之祖的古制,如今已难以考证。君子顺应时势而变通,只要不违背名分且合乎人心——毕竟人情本就源于天理,是不可抑制的本能,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古时为官者世代承袭,家族中死者有宗庙祭祀,生者有宗族维系,喜庆时共同庆贺,丧葬时相互吊唁,即便历经百世也不相忘。然而世道衰落、风俗浅薄,如今已大不相同:有人宅邸雄伟、田园丰美,用珍馐美服满足妻儿,却让祖先的牌位与虫鼠相伴,连祭祀后的残羹剩饭都不愿供奉给祖先。这般鄙陋污秽的行径,怎说得尽呢?
中古时期统治天下的君主,曾为卿大夫设立家庙,以激励人们重视宗族。卿大夫尚且如此,何况普通士人与百姓?先代重宗族、崇祭祀的遗风,到如今几乎断绝。人就像身体由百体组成,若拔下一根毛发,心都会感到疼痛,这是什么原因呢?人的禀赋受天命影响,有贤愚、贵贱、贫富的差异,但真正心怀仁爱的人,不会因贫贱而轻视骨肉,也不会因富贵而疏远父兄。维系宗族的,不正是这种情感吗?所以说,凝聚人心,必须从宗庙祭祀开始。
宋代惠州太守刘仲明从南雄迁居增城,增城刘氏一族由此发端。传承至今,到太学生刘瓛已是十二代。刘氏先祖曾建宗庙祭祀祖先,且不迁神主,还购置田产保障祭祀,希望宗族传承永续。期间宗庙两次衰败又两次重建。父亲积累家业,儿子不另立炉灶分家,这样的家族,世上难道少吗?
刘瓛自称家族源自元城,世代有仕宦之人。他的父亲叫刘縁,伯父、叔父辈有刘汉、刘孔祥。出于共同的追念先祖之心,天顺八年(甲申年,1464年),他们开始扩建宗庙旁的土地并翻新建筑。宗庙建成后,刘瓛的伯父、叔父们却已离世。成化十六年(庚子年,1480年),刘瓛的兄长刘瓒又率领族中兄弟增修宗庙,前堂后院层层叠起,焕然一新,四周竹树环绕。路过的人见此,无不称赞。刘氏此举,对上光耀祖先,对下延续宗族,作为士大夫家族,当之无愧!
今年秋天,刘瓛通过林时嘉再次拜访我(白沙子,即陈献章),我给他看一首诗:“一雨变新凉,炎埃洗除尽。庐山昨夜灯,已照刘宗信。”因此写下这篇记文,以告诫刘氏后人。
解析
1.核心思想:以增城刘氏建祠、修祠的事迹为载体,强调宗庙祭祀对维系宗族、淳化民风的重要性,批判世风日下、轻忽宗族的现象。
2.古今对比:通过古今宗族观念、祭祀传统的对比,凸显刘氏家族坚守追远之心的难能可贵;以“身体发肤”喻宗族关系,生动阐释血缘纽带的紧密性。
3.文化意义:结合宋代以来士大夫家庙制度,阐述祠堂作为宗族文化象征的功能,体现明代基层社会通过宗族建设重构伦理秩序的努力,同时借诗点明刘氏宗族传承的祥瑞之意。
《永慕堂记》
原文
予幼时读孟子“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窃疑孟子之言抑扬太过,爱亲人子之至情也,不待教而能,不因物而迁。人之异于圣人也,岂相悬絶若是耶?比弱冠,求友于四方,多识当世之士,择其贤者能者而师之,其不可者而改诸。内外轻重之间,槩以孟子之论,其役志于功名,其循情于妻子,其思慕其亲,其不以皓首而媿垂髫者希矣。然后信孟子之知道,不茍于言也。
成化甲辰,江阴李君昆以侍御史被命清理军伍于两广,始过白沙,进拜老母于堂。予雅未识君之色,而讶其忧之余耳。君之孝而讶其哀之余,意风木其心者,恒怵惕于见人之亲欤?君曰:“然。”少留,君坐,语之以丱角所疑于孟子,以壮而后信其言不予欺,因与君论交焉。
它日,再过白沙,索书永慕堂扁。予申以孟子之言曰:“人各有所慕,仁者慕亲,义者慕君,士慕学,农慕稼穑,百工慕能,商贾慕贸迁,无无慕者。慕之至死而勿替,乃至形乎动静,接乎梦寐,通乎幽明,皆性之所发而为情,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此之永慕是也,夫孰得而夺之?彼幼而慕,壮而衰,老而遂忘,慕之不至而迁于物,是之谓情其性,非知内外轻重之别者也。夫忠孝之推也,不孝于亲而忠于君,古未之有也。御史,谏官也,绳人以身者也,名堂之义,其以忠孝示天下乎?”君闻之悦,命左右涤砚,乞书为永慕堂记。
译文
我年幼时读《孟子》,其中写道:“人在年少时爱慕父母,到了懂得欣赏美色时就爱慕年轻女子,有了妻子儿女后就爱慕妻儿,出仕为官则爱慕君主;若得不到君主赏识,便内心焦虑。而大孝之人会终身爱慕父母,五十岁还心怀对父母的追慕,这一点,我从大舜身上看到了。”
当时我暗自怀疑,孟子这番话是否太过夸张?爱亲本是为人子女的至深情感,无需教导便能拥有,也不应因外物而改变。普通人与圣人之间的差距,难道真有如此悬殊吗?
等到成年后,我四处求学交友,结识了许多当世贤才,选择其中贤能者为师,发现不足便加以改正。对照孟子的论述审视身边之人,那些追逐功名利禄的、沉溺于妻儿之情的,真正能始终如一地思慕父母,到老仍不改变幼年时那份孝心的人,实在太少了。至此,我才相信孟子深明大道,所言绝非虚妄。
成化二十年(甲辰年,1484年),江阴人李昆以侍御史之职,奉命到两广清理军伍事务。他初次到访白沙,在堂中拜见我的母亲。此前我从未与李君谋面,却惊讶于他眉宇间流露的忧思——这份忧思,或许正是孝子之心的体现:每当见到他人双亲,内心便会因思念自己的父母而感到惶恐不安?李君回答:“正是如此。”
李君稍作停留,我便与他谈起年少时对孟子言论的疑惑,以及成年后才确信其真实性的感悟,李君深以为然,我们因此结为至交。后来,他再次到访白沙,求我题写“永慕堂”匾额。我重申孟子的观点:“人各有所爱慕:仁者爱慕亲人,义者爱慕君主,士人爱慕学问,农夫爱慕农事,工匠追求技艺,商人谋求贸易。每个人都有所追求,且至死不渝,甚至在行动、梦境中,乃至生死之间,这份情感都源于本性,自然而然地流露,这便是‘永慕’的真谛,又有谁能剥夺?
那些年少时爱慕父母,成年后却因外物而改变心意,到老便忘却这份情感的人,不过是被外在事物牵动情绪,而失去了本心,这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分辨内心与外物、重要与次要的区别。
忠孝本是一体,对父母不孝却能忠于君主的人,自古以来从未有过。侍御史身为谏官,以自身行为匡正他人,将堂室命名为‘永慕’,难道不是希望以忠孝之义昭示天下吗?”
李君听后十分欣喜,命随从备好笔墨,恳请我写下这篇《永慕堂记》。
解析
1.核心主题:以《孟子》“终身慕父母”的孝道观为线索,通过作者对孟子言论从质疑到信服的转变,结合李昆的孝行,强调“永慕”(终身守孝)的伦理价值,并延伸至忠孝一体的儒家思想。
2.现实批判:借世人“慕功名”“慕妻子”而轻忽孝亲的现象,批判功利化的世风,凸显坚守孝道的可贵。
3.文化内涵:将“永慕”提升至人性本源与道德准则的高度,认为其贯穿生死、形于动静,同时赋予“永慕堂”以教化天下的社会意义,体现明代士大夫对伦理重建的重视。
第六章
《潮州三利溪记》
原文
古今学者不同,孔子以两言断之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今仕者不同,程子以两言断之曰:“古之仕者为人,今之仕者为己。”古之人,人也;今之人,人也,一也。判而二之,其不可同者,如阴阳昼夜,则有其故矣。圣贤之所以示人也,知微之显,知显之微。学为己也,其仕也为人;学为人也,其仕也为己,断不疑矣。
今守令称贤于一邦,利泽及于民,民爱而乐之,问于我岭南十郡之内,吾知其人者,周潮州也。潮,海郡也,东南距大海,望之渺漫接天,习水者乘长风驾大舶,出没巨浪中,小不支则有覆溺之患,每岁漕运,潮人共苦之。
周潮州来守郡,问潮父老所以便民者,父老曰:“其惟三利溪乎?”潮五属邑,其三在郡治西南,形若鼎立,广袤千里,水曲折行其中,而民共赖之者,三利溪也。是溪之长百一十五里,东抵韩江,西流入于港。正统间,湮于大水,潮州浚而通之,水由故道行,东西注,会同于海。虑其冬旱且涸也,凿郡城南沟,引韩江水注于溪,甃石为闗,时而开闭之。凡役民于畚锸,卑之为溪也,髙之为闗也,仅一月而成。农夫利于田,商贾利于行,漕运者不之海而之溪,辞白浪于沧溟,谢长风于大舶,于是潮之士夫与其父老拜郡门谢曰:“利吾潮者,吾父母也,吾子孙敢忘之!”
由是观之,谓周潮州仕而为人也,非欤?吏于潮者多矣,其有功而民思慕之,唐莫若韩愈,入国朝来,莫若王源,驱冥顽之鳄,造广济之梁,其事显于为人,不可诬矣。今周潮州以三利溪配之,辉映后先,称贤于一邦也,宜哉!
夫短于取名而长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非以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黄涪翁之所称者,非濓溪先生欤?周潮州遗予书曰:“我故舂陵族也。”周潮州之举进士有声,郎秋官有声,守郡有声,其尚不忝其世也哉!
吾尝赠之诗云:“楚中有孤凤,髙举凌穹苍。借问归何时,圣人在黄唐。望之久不至,岁晏涕淋浪。九苞有遗种,不觉羽翼长。三年集南海,使我今不忘。逍遥栖桐枝,长饮甘露浆。”吾生濓溪数百年之后,思濓溪而不可得见,见其族之云仍若此者,殆可与言矣。
然则区区所爱慕于周潮州者,一闗三利溪而已耶?潮人相与立碑颂周潮州之功,遣生员赵日新来请文,予以其事并诗记之,俾潮之人知仕而为人者有功不可忘,而周潮州之进未艾也。周潮州名鹏,字万里,道州之永明县人。
(先生文既成,每询之潮人,多言三利之利无实,因作一诗以代跋云:“欲写平生不可心,孤灯挑尽几沈吟。文章信史知谁是,且博人间润笔金。”意欲示后人失于审也。其后王侍御哲至潮,见之,叹曰:“君子可欺以其方。”噫!斯言得之矣。弘治甲子秋,门人张诩识。)
译文
古今求学之人有所不同,孔子用两句话概括:“古代求学的人是为了修养自身,现在求学的人是为了取悦他人。”古今为官之人也有差异,程子总结道:“古代为官的人是为了服务百姓,现在为官的人是为了谋取私利。”古今之人,本质上都是人,但在行事准则上却如同阴阳、昼夜般截然不同,这其中必然有原因。
圣贤教导世人的道理,在于能从细微处洞察本质,又能以本质理解细微之事。为修养自身而求学,为官时就会心系百姓;为取悦他人而求学,为官时就会贪图私利,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今在一州一郡中被称为贤能的官员,能将恩泽惠及百姓,让百姓爱戴拥护的,在我所知的岭南十郡之内,潮州知府周某便是这样的人。潮州是滨海之郡,东南濒临大海,海面辽阔,与天相接。驾船的人乘着长风驾驭大船在巨浪中穿行,稍有不慎就会翻船溺水。每年漕运之时,潮州百姓都为此苦不堪言。
周知府到潮州任职后,询问当地父老如何才能便利民生。父老们说:“大概唯有疏浚三利溪吧!”潮州下辖五县,其中三个县位于郡治西南,呈鼎足之势,方圆千里,溪水曲折流淌,百姓都依赖三利溪为生。这条溪全长一百一十五里,东接韩江,西流入海。正统年间,溪水被大水淤塞,周知府主持疏浚,让溪水恢复故道,东西贯通,最终汇入大海。为防止冬季干旱导致溪水干涸,他又开凿郡城南沟,引韩江水注入三利溪,并砌石建闸,根据时节开闭。所有疏浚河道、建造水闸的劳役,仅用一个月便完工。自此,农夫灌溉农田更加便利,商人通行更加顺畅,漕运的船只不必再冒险出海,而是改走三利溪,避开了沧溟中的白浪和海上的狂风。
于是,潮州的士大夫和父老乡亲们在郡府门前拜谢道:“为我们潮州带来福祉的,就是我们的父母官啊!我们子孙后代怎敢忘记您的恩情!”由此看来,称周知府为官是“为百姓谋利”,难道不对吗?
在潮州任职的官吏众多,其中有功绩且被百姓怀念的,唐代莫过于韩愈,本朝以来则莫过于王源。韩愈驱赶冥顽的鳄鱼,建造广济桥,他为百姓谋事的功绩有目共睹;如今周知府以疏浚三利溪的功绩与之相媲美,二人一前一后,都无愧于“一邦贤守”的称号!
周知府不追求虚名,而注重实现志向;不贪图福气,而重视赢得民心;他做事不为自身享受,而是惠及孤寡之人;他不屑迎合世俗,而是追慕千古圣贤。这不正是黄庭坚所称赞的周敦颐(濂溪先生)的品格吗?
周知府曾写信告诉我:“我本是舂陵周氏一族。”他考中进士时声名远扬,任职刑部时政绩显著,治理潮州同样卓有成效,实在无愧于家族的声誉!我曾赠诗给他:“楚中有孤凤,高举凌穹苍。借问归何时,圣人在黄唐。望之久不至,岁晏涕淋浪。九苞有遗种,不觉羽翼长。三年集南海,使我今不忘。逍遥栖桐枝,长饮甘露浆。”
我生在濂溪先生数百年之后,想追寻他的遗风却不可得,如今见到他同族的后人如此贤能,大概可以与他畅谈一番了。那么,我对周知府的敬佩,难道仅仅因为一座水闸、一条三利溪吗?
潮州百姓共同立碑歌颂周知府的功绩,并派生员赵日新前来请我撰文。我将此事经过与赠诗一并记录下来,让潮州百姓知道,为官能“为百姓谋利”者,其功绩不可忘记,也希望周知府在仕途上更上层楼。周知府名鹏,字万里,是道州永明县人。
(先生写完此文后,常向潮州人询问三利溪的情况,许多人说三利溪并没有带来实际利益。先生于是写了一首诗作为跋语:“欲写平生不可心,孤灯挑尽几沈吟。文章信史知谁是,且博人间润笔金。”这是想警示后人不要轻易下论断。后来,王哲侍御到潮州看到此诗,感叹道:“君子有时也会因善良而被人欺骗。”唉,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弘治十七年(甲子年,1504年)秋,门人张诩记。)
解析
1.核心思想:以“古之仕者为人,今之仕者为己”为立论基础,通过周鹏疏浚三利溪的政绩,树立“为官利民”的典范,批判功利化的为官之风。
2.人物对比:将周鹏与唐代韩愈、明代王源并列,凸显其功绩的历史价值;以周敦颐的品格类比周鹏,强调儒家“民本”思想的传承。
3.矛盾与反思:文末以“三利溪是否有实利”的争议及跋诗,展现作者对历史书写真实性的思考,暗含对“歌功颂德”式文章的警惕,体现史笔的审慎态度。
《寻乐斋记》
原文
五年,伍光宇始构亭于南山之岩以坐。明年,复于吾居第之左结草屋三间,与亭往来。又明年,而光宇死矣。草屋之成,光宇斋戒沐浴,焚香更衣,危坐。厥明,请余问曰:“云不自知其力之不足,妄意古圣贤人以为师。今年且迈矣,不得其门而入,不知其所谓乐。寻常间自觉惟坐为乐耳。每每读书,言愈多而心愈用,用不如不用之为愈也。盖用则劳,劳则不乐,不乐则置之矣。夫书者,圣贤垂世立教之所寓也,奚宜废?将其所以乐者非欤?愿先生之教之也。”
余复之曰:“大哉,吾子之问也!顾余何足以知之?虽然,有一说,愿吾子之思之也。周子、程子,大贤也,其授受之旨曰:‘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当是时也,弟子不问,师亦不言。其去仲尼、颜子之世千几百年,今去周子、程子又几百年。呜呼!果孰从而求之?仲尼饮水曲肱,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将求之曲肱饮水耶?求之陋巷耶?抑无事乎曲肱陋巷而有其乐耶?吾子其亦慎求之,毋惑于坐忘也。圣贤垂世立教之所寓者,书也;用而不用者,心也。心不可用,书亦不可废,其为之有道乎?得其道则交助,失其道则交病。愿吾子之终思之也。仲尼、颜子之乐,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吾子亦此心也。得其心,乐不远矣。愿吾子之终思之也。”
语已,光宇整步而出,充然若有得者。归揭其榜曰“寻乐斋”云。
译文
弘治五年,伍光宇在南山的山崖边建造亭子,用以静坐。第二年,他又在我住宅的左侧搭建了三间草屋,与南山的亭子相呼应。到了第三年,光宇离世了。草屋建成时,光宇斋戒沐浴,焚香更衣,端正地坐着。第二天,他来问我:“我自知能力不足,却一心想以古代圣贤为师。如今我年事已高,仍未找到入门之道,也不明白圣贤所说的‘乐’究竟是什么。平日里,我只觉得静坐最为快乐。每次读书,越读越费心神,反而觉得不如不读。因为用心思考就会劳累,劳累就无法快乐,不快乐便只能放下书。书是圣贤用来教化世人、流传后世的载体,怎能荒废?难道我追求快乐的方式错了吗?希望先生教导我。”
我回答他:“你这个问题意义深远!但我又何德何能回答呢?不过,我有一番见解,希望你能思考。周敦颐、程颢、程颐都是大贤,他们传授学问的核心是‘探寻孔子、颜回的快乐,思考他们因何而乐’。当时,孔子的弟子没有追问,老师也没有明说。孔子与颜回的时代距今已过千年,而周敦颐、程颐的时代距离现在也已数百年。唉,我们究竟该从何处探寻他们的快乐?孔子饮水而枕着手臂安睡,颜回住在简陋的巷子里,以箪食瓢饮为乐,我们是要从‘曲肱饮水’‘陋巷箪瓢’中寻找快乐,还是说快乐与这些外在条件无关?你一定要慎重思考,不要被‘静坐忘物’的表象迷惑。
圣贤通过书籍流传教化,但读书需用心,而心的运用要恰到好处。心不可滥用,书也不可荒废,其中必然有方法。若掌握方法,心与书便能相互助益;若不得其法,二者只会相互妨碍。希望你能反复思索。孔子、颜回的快乐源于本心,周敦颐、程颐的快乐同样源于本心,你也拥有这样的本心。若能体悟本心,快乐就近在咫尺了。希望你能始终铭记、深入思考。”
说完这番话,光宇缓步离开,神情充实,仿佛有所领悟。回去后,他将草屋命名为“寻乐斋”。
解析
1.核心主题:围绕“寻乐”展开,探讨儒家圣贤(孔子、颜回)“乐”的本质,批判单纯追求静坐或死读书的误区,强调“本心自足”的为学之乐。
2.哲学思辨:以周敦颐、二程“寻孔颜乐处”的命题为线索,提出快乐不应拘于外在(如曲肱、陋巷),而应回归内心体悟,体现宋明理学“心性论”的思想内核。
3.实践启示:通过伍光宇的困惑,指出读书与养心需结合,避免“用而忘本”或“废书空想”,倡导在学习中“得法”“明心”,方能寻得真乐。
《风木图记》
原文
莆之李侯某,由进士官户曹员外郎,出为广东按察佥事。每出行部,至新会,辄一过病夫陈某白沙。坐小庐山精舍,半饷始至,携所得志铭文并挽诗一大帙来授,而读之三,敛袵先处士默庵先生与林夫人之贤,皆可考而知矣。寻以风木图请记。
夫孝子之事其亲,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致爱则存,致悫则著,著存不忘乎心,奚存殁间哉?吾闻之,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锺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锺,如鹳雀蛟虻相过乎前也。”今夫禄之弗逮养,曾子悲之,侯亦悲之,侯之心,曾子之心也。若曾子可谓尽思矣,奚事于图?
乃若孔子则以为,子之养其亲,期于适焉耳。苟至乎适,虽圣人不能以有加也,遑问其它?其足于内者,无所待乎外;性于天者,无所事乎人。又非但事亲一事为然也,一以贯之。其所称孝,非常所称。常所称者,丰其养,厚其葬,生之封,死之赠而已耳。嗟夫!今之士夫异于古之士夫也,其所称孝,率以是为至矣。吾恐圣贤之意不明于后世也。
既抚图而悲,复引其意谓侯曰:“侯死事尽思,无负于曾子矣,亦知曾子所以显其亲于无穷者何如哉?《孝经》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侯念之,侯念之。”是为记。
译文
莆田的李侯(某位官员),以进士身份任户部曹员外郎,后外调为广东按察佥事。每次巡察部属,路过新会时,总会看望患病的陈某(陈白沙)。我坐在小庐山精舍,他过了半晌才到,带来一大卷墓志铭、挽诗,恭敬地诵读再三,随后整衣行礼。从中可以了解到李侯已故的父亲黙庵先生与母亲林夫人的贤德。不久,他拿出《风木图》,请我作记。
孝子侍奉双亲,应在父母未有所表示时便有所察觉,在无声处领会心意。将爱意倾注其中,真诚便会显现;这份真诚存于心中,又怎会因父母离世而改变?我听说,曾子两次出仕心境不同:他在父母健在时为官,俸禄微薄(三釜)却内心喜悦;父母去世后,即便俸禄丰厚(三千锺),也难消悲戚。弟子问孔子:“像曾参这样的人,能算没有牵挂(因而无罪过)吗?”孔子答:“他终究还是有所牵挂。若无所牵挂,又怎会哀伤?真正无所牵挂的人,看待微薄与丰厚的俸禄,就像鹳雀、蚊虻从眼前飞过般无动于衷。”
如今,因俸禄不足而无法尽孝养父母,曾子会悲伤,李侯也会悲伤——李侯的心,与曾子的心是相通的。像曾子这样,可算极尽思念之情了,为何还需要画图纪念呢?至于孔子认为,子女赡养父母,关键在于让父母舒心。若能达到这一点,即便圣人也无法做得更好,何必在意其他?内心充实的人,不依赖外在;顺应天性的人,不刻意迎合他人。这道理不仅适用于侍奉双亲,而是贯通一切。
如今人们所说的“孝”,与圣贤所倡导的大不相同。世人常认为,让父母生前衣食丰厚、死后厚葬,给予生前尊荣、死后追封,便是孝道的极致。唉!当今士大夫与古时不同,他们将这些视为尽孝的最高标准。我担心圣贤的本意会在后世失传。
我抚摸《风木图》心生悲叹,又向李侯阐释其中深意:“你为父母尽孝、寄托哀思,无愧于曾子了。但你可知,曾子是如何让父母的德行流芳百世的?《孝经》说:‘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此乃孝之终也。’李侯啊,你一定要铭记!”
解析
1.核心思想:以《风木图》为引,探讨孝道的本质,批判世俗以物质供养为核心的“浅孝”观念,推崇儒家“立身行道、显扬父母”的“大孝”境界。
2.典故运用:通过曾子“禄养之悲”与孔子“适亲为孝”的典故,对比说明真正的孝道不应局限于物质层面,而应追求内心的圆满与精神的传承。
3.现实批判:直指明代士大夫重形式、轻内涵的孝道风气,呼吁回归圣贤“孝以行道”的本旨,体现作者对伦理教化的深切关注。
《处素记》
原文
一夫颀然,始弱冠,为生员,事进取不偶,退耕于野,作室三间,榜两处素字于楣,曰:“吾不了其义,当否?吾以问白沙子。”白沙子闻之,绝倒。间数日,抵一卷,请曰:“为我记处素。”白沙子命出砚,研墨汁,相向诘之曰:“夫记,纪实也。为我具状,吾为女记。”即应曰:“毋苦我!人呼我秀才,我即不应;谓我处素,我即应之。但子为我记足矣,吾知其状云何?”两手捧砚,蹑席扬眉,进愈恭。白沙子不能却,墨其卷,归之。
译文
有个身材修长、刚满二十岁的生员,参加科举考试未能中举,于是回到乡间务农。他盖了三间屋子,在门楣上写了“处素”两个字,说:“我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这样写合适吗?我想问问白沙先生。”白沙先生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几天,这个生员送来一卷纸,请求道:“请先生为我写一篇《处素记》。”白沙先生让他拿出砚台磨墨,然后面对面地问他:“写‘记’是要记录事实的,你详细说说具体情况,我就帮你写。”生员马上回答:“别为难我啦!别人叫我‘秀才’,我不回应;叫我‘处素’,我就答应。您只要帮我写篇记就行,我哪里知道该说些什么情况?”说着,他双手捧着砚台,跪坐在席子上,扬起眉毛,态度愈发恭敬。白沙先生推辞不过,只好在纸上落墨,写完后把这卷纸还给了他。
解析
1.核心趣味:通过生员求记却无法阐明“处素”内涵的诙谐对话,展现一种率真质朴的处世态度,暗含对“不求甚解”却坦然自适的生活哲学的调侃与包容。
2.人物反差:生员不知“处素”之义,却执意求记;面对追问以“不应秀才、独应处素”回应,凸显其懵懂中的执着,与白沙先生“纪实而作”的严谨形成反差。
3.留白意蕴:文章未解释“处素”(安于质朴)本意,以白沙先生无奈落笔收尾,留下对“何为处素”的思考空间,引发读者对“名实关系”与“人生态度”的联想。
《慈元庙记》
原文
世道升降,人有任其责者,君臣是也。予少读宋史,惜宋之君臣,当其盛时,无精一学问以诚其身,无先王政教以新天下。化本不立,时措莫知,虽有程明道兄弟,不见用于时。迹其所为,高不过汉唐之间,仰视三代以前,师傅一尊而王业盛,畆畆既出而世道亨之君臣,何如也?南渡之后,惜其君非拨乱反正之主,虽有其臣,任之弗专,邪议得以间之,大志弱而易挠,大义隐而弗彰,量敌玩雠,国计日非,往往坐失机会,卒不能成恢复之功。至于善恶不分,用舍倒置,刑赏失当,怨愤生祸,和议成而兵益衰,岁帑多而民愈困,如久病之人,气息奄奄。以及度宗之世,则不复惜,为之掩卷出涕,不忍复观之矣。
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刘文靖广之,以诗曰:“王纲一紊国风沈,人道方乖鬼境侵。生理本直宜细玩,蓍万古在人心。”噫!斯言也,判善恶于一言,决兴亡于万代,其天下国家治乱之符验欤?
宋室播迁,慈元殿创于邑之厓山。宋亡之日,陆丞相负少帝赴水死矣。元师退,张太傅复至厓山,遇慈元后,问帝所在,恸哭曰:“吾忍死万里间关至此,正为赵氏一块肉耳,今无望矣!”投波而死,是可哀也。厓山近有大忠庙,以祀文相国、陆丞相、张太傅。
弘治辛亥冬十月,今户部侍郎、前广东右布政华容刘公大夏行部至邑,与予泛舟至厓门,吊慈元故址,始议立祠于大忠之上。邑着姓赵思仁请具土木,公许之。予赞其决,曰:“祠成,当为公记之。”未几,公去为都御史,修理黄河,委其事府通判顾君叔龙。甲寅冬,祠成。是役也,一朝而集,制命不由于有司,所以立大闲,愧颓俗而辅名教,人心之所不容已也。碑于祠中,使来者有所观感。弘治己未夏,予病小愈,尚未堪笔砚,以有督府邓先生之命,念慈元落落,东山作祠之意久未闻于天下,力疾书之,愧其不能工也。
译文
世道的兴衰,君臣肩负着重大责任。我年少时研读《宋史》,常常为宋朝君臣感到惋惜:在国家兴盛之时,他们既没有通过精研“精一”之学(注:源自《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来修养自身,也没有推行先王的政教以革新天下。教化的根基未立,面对世事变化便茫然无措。即便有程颢、程颐兄弟这样的贤才,却不被朝廷重用。回顾宋朝的作为,其格局最高也不过在汉唐之间,与三代以前(夏、商、周)君主尊师重道而成就王业、贤才辈出而世道昌明的君臣相比,差距何其大!
南宋朝廷南迁后,可惜君主并非能拨乱反正的明主。即便有贤能之臣,却得不到充分信任,奸臣的邪说屡屡离间君臣关系,导致复国大志脆弱易动摇,正义之道被埋没不显。朝廷轻视敌人、苟且偷安,国家大计日益衰败,屡屡错失收复失地的良机,最终未能完成恢复中原的功业。此外,善恶不分、用人失当、赏罚不公,致使怨愤滋生祸乱;与敌国签订和议后,军队愈发衰弱,每年输送的岁币增多,百姓却更加困苦,就像久病之人气息奄奄。到了宋度宗时期,国事已不可救药,我每每读到此处,都忍不住掩卷痛哭,不忍再看。
孔子说:“人活着,应当正直;不正直的人,即便能生存,也是侥幸免于灾祸。”刘因(刘文靖)在诗中进一步阐释道:“王纲一紊国风沈,人道方乖鬼境侵。生理本直宜细玩,蓍万古在人心。”唉!这些话用一言便分辨了善恶,以万世为尺度决定兴亡,难道不是天下国家治乱的征兆吗?
南宋朝廷流亡时,在新会县的崖山建造了慈元殿。宋朝灭亡之日,陆秀夫丞相背着小皇帝投海自尽。元军退去后,张世杰太傅重返崖山,见到杨太后(慈元后),询问皇帝下落,痛哭道:“我忍死负重,万里奔波至此,正是为了赵氏这一脉血脉,如今一切都没希望了!”随后投海而死,实在令人悲痛。崖山附近原有大忠庙,祭祀文天祥丞相、陆秀夫丞相、张世杰太傅。
弘治四年(辛亥年,1491年)冬十月,现任户部侍郎、曾任广东右布政使的华容人刘大夏巡察地方,来到新会县。他与我乘船至崖门,凭吊慈元殿旧址,于是商议在大忠庙旁修建祠堂。当地望族赵思仁主动请求筹备建材,刘公应允。我赞同他的决断,并说:“祠堂建成后,我一定为您写记文。”不久,刘公升任都御史,负责治理黄河,便将此事委托给府通判顾叔龙。弘治七年(甲寅年,1494年)冬,祠堂建成。这项工程在短时间内完成,且未依赖官府的命令,正是为了树立道德规范,警醒颓败的风俗,辅助儒家礼教,这也是人心所向、不可阻挡的事。于是在祠堂中立碑,让后人观览时有所感悟。
弘治十二年(己未年,1499年)夏,我的病情稍有好转,但仍难以提笔书写。因受总督邓先生之命,又想到慈元庙长久以来未被天下人知晓,刘公当年建祠的心意也未能广传,便抱病写下此文,只遗憾文笔欠佳。
解析
1.核心思想:借慈元庙的兴建,回顾宋朝兴衰史,批判宋代君臣治国失策,强调道德教化与君臣责任对国家兴亡的关键作用,同时歌颂南宋末年忠臣义士的气节。
2.历史反思:通过对比三代与宋的政治格局,指出宋朝“教化未立”“用人失当”的根本弊病;以南宋覆灭的悲剧,印证“正直之道”与“君臣正道”对维系国运的重要性。
3.现实意义:慈元庙的建造不仅是对历史人物的纪念,更承载着作者希望以忠义精神“立大闲、愧颓俗、辅名教”的社会理想,反映明代士大夫对伦理秩序重建的追求。
《梦记》
其一
原文
庚寅秋月,距予自京师归,适踰一载。是夕天气稍凉,予读《易》白沙之东房,既倦而卧。梦与应魁、殿元克恭、黄门同行,一童子前导,不识者一人次之,次克恭,次余、应魁。途遇泥潦,予呼童子取行具,童子不应。余因曰:“越人歌之,楚人应之。”应魁屡叹不置,克恭顾余作愁状,其不识一人者,漠然若无所闻焉。
既寤,测其意曰:越与楚风气不同,人声随而异,必不能相通而相使。越人歌之,楚人听之,亦犹楚人歌之,越人听之也。孰若使越人歌之越人自听之,楚人歌之楚人自听之?其音习于其耳,其言感于其心,奚不相说之有?是故越不可为楚,楚亦不可为越。越与楚不相能,非有生之初习使然耳,习之久,殆与性成。夫苟欲变之,非百倍其功,持之以久,不可使化而入。今若以为越者一人,骤而号于楚地曰:“去而为楚者以从我。”楚得不群怒而逐之乎?然则如何?曰:守其为越者,无遽责楚以必同,庶乎其免矣。
译文
庚寅年的秋天,距离我从京城归乡恰好满一年。那天夜里,天气微凉,我在白沙东边的房间研读《易经》,疲倦后便躺下休息。梦中,我与应魁、殿元克恭、黄门一同前行,一个童子在前面引路,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跟在童子后面,接着是克恭,最后是我和应魁。途中遇到泥泞积水,我呼唤童子拿出行李用具,童子却没有回应。于是我说:“越人唱歌,楚人应和。”应魁连连感叹,克恭则回头看向我,满脸忧愁,而那个不认识的人却冷漠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醒来后,我思索梦境的含义:“越地与楚地风土人情不同,人们的口音也随之各异,一定无法相互沟通、彼此应和。让越人唱歌给楚人听,就如同让楚人唱歌给越人听,又怎么能和谐呢?倒不如让越人唱给自己听,楚人唱给自己听,这样熟悉的乡音传入耳中,亲切的话语触动内心,哪有不愉悦的道理?所以说,越地不必变成楚地,楚地也不必模仿越地。越与楚之间的隔阂,并非生来如此,而是长久的习俗导致的,久而久之,习俗几乎成了本性。若想改变这种状况,不付出百倍努力并持之以恒,是无法实现教化的。如今,如果有一个越人突然在楚地大声呼喊:‘抛弃楚地的习惯,跟从我学习越地的风俗!’楚人怎会不群起愤怒并驱逐他呢?既然如此,该怎么办?答案是:越地坚守自己的特色,不要急于强求楚地与自己相同,这样或许才能避免冲突。”
其二
原文
三月二十七日,碧玉楼午睡,梦出贞节门外,大水。一老人抱衣浣于前,歌曰:“法好人莫传,衣好人莫穿。”良久,又歌曰:“西子蒙不洁,揜鼻过者疾趋而争先。虽有恶人,斋戒沐浴,被服明鲜,以祀上帝,执侍周旋,与世骈肩。”吁!是何梦耶?将有应于后,早为之兆耶?抑梦幻虚无,同异端之说,从而稽之,因妄求妄,不可耶?姑记于此,以俟明者决焉。
译文
三月二十七日,我在碧玉楼午睡,梦见自己走出贞节门,只见外面洪水泛滥。一位老人抱着衣服在前方洗涤,唱道:“法好人莫传,衣好人莫穿。”过了许久,又唱道:“西子蒙不洁,掩鼻过者疾趋而争先。虽有恶人,斋戒沐浴,被服明鲜,以祀上帝,执侍周旋,与世骈肩。”唉!这是什么梦呢?难道是日后会有事情应验,提前给出的预兆?还是说梦境虚幻,如同异端邪说,不应深究,而我却盲目寻求解释,实在荒谬?暂且将这些梦境记录下来,等待明智的人来判断吧。
解析
1.核心思想:
- 第一则梦:借“越人歌、楚人应”的梦境,探讨文化差异与融合的关系,强调尊重地域特色、避免强行同化,暗含对社会治理中包容态度的倡导。
- 第二则梦:通过老人的歌词(涉及法度、德行、表象与本质的对比),表达对社会现象的隐喻性思考,如法度的隐秘性、外在修饰与内在德行的辩证关系,结尾以疑问收束,留下开放的解读空间。
2.哲学内涵:
两则梦均蕴含对“变与不变”“同与异”的辩证思考,第一则侧重文化多样性,第二则指向人性与社会规范,体现作者对现实问题的深层思索。
3.写作特色:
以梦喻理,将抽象哲理融入具象场景,语言质朴而意蕴深远,既有对生活经验的提炼,也有对未知的困惑与探索,充满古典笔记文学的韵味。
补遗
《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上
原文
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曾足与道侔哉?天地之大,不得与道侔,故至大者,道而已。而君子得之,一身之微,其所得者,富贵贫贱,死生祸福,曾足以为君子所得乎?君子之所得者有如此,则天地之始,吾之始也,而吾之道无所增;天地之终,吾之终也,而吾之道无所损。天地之大且不我逃,而我不增损,则举天地间物,既归于我,而不足增损于我矣。天下之物尽在我,而不足以增损我,故卒然遇之而不惊,无故失之而不介。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烈风雷雨而弗迷,尚何铢轩冕、尘金玉之足言哉?然非知之真、存之实者,与语此,反惑。惑则徒为狂妄耳。
译文
“道”是至大的存在,天地同样浩瀚无垠,天地与“道”看似可以相提并论。然而,从天地的角度看“道”,“道”是天地的根本;以“道”的视角观天地,天地不过是太仓中的一粒粟米、沧海中的一勺水罢了,哪里真能与“道”等同呢?天地虽大,却无法与“道”相比,因此,真正至大的唯有“道”。
君子体悟了“道”,即便自身渺小,所获得的境界也远超富贵、贫贱、生死、祸福这些世俗之事。对君子而言,这些世俗之物怎配称为“所得”?君子领悟了“道”,那么天地的起始,便是自我认知的开端,而“道”不会因此增加一分;天地终结时,君子的“道”也不会减少一毫。天地如此宏大,却无法脱离“道”的范畴,而君子对“道”的体悟不受外界增减影响。由此可见,天地间的万物虽归属于我,却无法改变或增减我的内在境界。
天下万物尽在我心,却不能动摇我的根本,所以即便突然遭遇变故也不会惊慌,无故失去什么也不会介怀。舜、禹拥有天下却不执着,面对烈风雷雨也不会迷失,相比之下,把官位看作微小如铢、把金玉视为轻贱如尘,又何足挂齿呢?不过,如果不是对“道”有深刻认知、并将其内化于心的人,和他谈论这些,反而会让他困惑。一旦困惑,就容易陷入虚妄狂傲。
中
原文
天下事物杂然前陈,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举而加诸我,不屑者视之,初若与我不相渉,则厌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无,求于吾前矣,得谓与我不相涉耶?夫子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谓薄不义也,非薄富贵也。孟子谓“舜视弃天下如敝屣”,亦谓重爱亲也,非谓轻天下也。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随,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厌薄之心胡自而生哉?巢父不能容一瓢,严陵不能礼汉光,此瓢此礼,天下之理所不能无,君子之心所不能已。使二人之心果完具,亦焉得而忽之也?若曰物吾知其为物耳,事吾知其为事耳,勉焉举吾之身以从之,初若与我不相渉,比之医家谓之不仁。昔人之言曰“铢视轩冕,尘视金玉”,是心也,君子何自得之哉?然非其人,与语此,反惑。惑则累之矣。或应曰:“是非所谓君子之心也,君子之辨也。”曰:“然。然无君子之心,徒有轻重之辨,非道也。”
译文
天下的事物繁杂地呈现在眼前,有些事情并非由我引发,有些事物也并非我原本拥有。当它们突然降临,若以不屑的态度看待,起初会觉得与自己无关,从而产生厌弃之心。然而,事情总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事物也有不能缺少的必要,它们既出现在我面前,又怎能说与我无关呢?
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鄙视不义之举,而非鄙视富贵本身;孟子说“舜视弃天下如敝屣”,是强调舜重视孝道,而非轻视天下。君子心中包罗万象,万理俱足,事物虽多,却无一不在内心的观照之中。君子的精神与自身紧密相连,获得或失去外物,不过是遵循内心的准则罢了,厌弃之心又从何而生呢?
巢父无法容忍一只水瓢(注:巢父洗耳拒受许由馈赠的瓢),严光不愿以礼相待汉光武帝(注:严光拒绝出仕),但水瓢与礼仪,是天下常理不可或缺的,也是君子内心无法忽视的。若二人内心真正圆满自足,又怎会轻视这些呢?
有人说:“我知道事物就是事物,事情就是事情,勉强去应对,起初觉得与自己无关。”这就如同医家所说的“不仁”(麻木无感)。古人说“把官位看得如铢般微小,把金玉看得如尘般轻贱”,君子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的心境呢?如果不是真正理解的人,与之谈论反而会使其困惑,困惑就会成为负担。有人回应:“这不是君子真正的心境,而是刻意的分辨。”确实如此,若只有对事物轻重的分辨,却没有君子的本心,便不符合“道”。
下
原文
或曰:“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于可言,则已渉乎麤迹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于形,道通于物,有目者不得见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曰:“道终不可状欤?”曰:“有其方则可。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据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然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弹之形如弓,而以竹为弦。’使其知弓,则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轩冕金玉又小。’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愚故曰:“道不可状,为难其人也。”
译文
有人问:“‘道’可以描述吗?”答案是:“不能。‘道’的精妙无法用言语表达,一旦能用言语描述,就已落入粗浅的形迹之中。”如何证明呢?以我的亲身体验可知:当我对“道”有所领悟,只能存于心中,无法用言语传达;若尝试言说,便不再是我所领悟的“道”了。因此,凡是能用言语表达的“得”,都不是真正的“道”。
又问:“‘道’不能用言语描述,那可以用具体事物类比吗?”答案是:“不能。事物受限于形体,而‘道’贯通万物,肉眼无法看见。”何以见得?天得“道”成为天,地得“道”成为地,人得“道”成为人。若仅用“天”描述“道”,就会遗漏“地”;以“地”描述,又会遗漏其他事物,可见事物不足以形容“道”。
再问:“‘道’终究无法描述吗?”答案是:“掌握方法就可以。比如举一隅而知三隅,这是描述‘道’的方法;依据一个方面推及其他方面,这是认知‘道’的技巧。然而,掌握描述‘道’的方法不难,真正难的是运用这种技巧。有人不了解弹弓,告诉他:‘弹弓形状像弓,用竹子做弦。’若他知道弓的样子,就能理解。但‘道’如此宏大,若只说‘道大,天小,官位和金玉更小’,能真正理解而不困惑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说,‘道’难以描述,难在找到真正能领悟的人。
解析
1.核心思想:
- “道”的至高性:强调“道”为天地本源,超越天地与世俗事物,君子体悟“道”后,对富贵、生死等超然物外。
- 知行合一:批判空谈“轻视外物”的虚妄,主张真正的君子应将对“道”的认知融入内心,避免流于表面的分辨。
- “道”的不可言说性:论证“道”超越语言与物象,唯有通过体悟与实践才能趋近,凸显其哲学的深邃与神秘。
2.哲学逻辑:
层层递进,先以“道”统摄天地,再以君子心境阐释对世俗的态度,最后深入探讨“道”的认知方法,形成从本体论到认识论的完整论述。
3.现实意义:
针对明代士大夫空谈义理、忽视心性修养的风气,强调“道”需内化于心,避免以“轻视外物”标榜而实则未悟道的虚伪,体现对儒家实学精神的坚守。
《安土敦乎》
原文
《易》上系曰:“安土敦乎仁。”予曰:寓于此,乐于此,身于此,聚精会神于此而不容惑忽,是谓之曰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观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又曰:“履得其所则舒泰,泰则安矣。”是泰而后可安也。夫泰,通也,泰然后安者,通于此然后安于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冯河。”是何方泰而忧念即兴也。九三曰:“艰贞无咎。”则君子于是时愈益恐恐然如祸之至矣。是则君子之安于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盖将兢兢业业,惟恐一息之或间,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有于予心符。或曰:“君子不已劳乎?”应曰:“干之象曰:‘天行健。’天之循环不息者,健而已。君子执虚如执盈,入虚如有人,未尝少懈者,刚而已。天岂劳哉?君子何为不暇乎?”
译文
《周易·系辞上传》说:“安土敦乎仁。”我认为,寄身于一方土地,便安心于此、乐居于此,身心扎根于此,在此凝聚精神、全神贯注,不为外界的诱惑与干扰所动,这就叫做“君子安土敦乎仁”。
近来研读《序卦传》中关于“泰卦”的论述,其中说:“经历实践(履)而后通达(泰),通达之后才能安宁。”又说:“践行正道而各得其所,就会舒畅安泰,安泰之后便能安稳。”这表明,唯有达到“泰”(通达)的状态,才能够获得安宁,即通晓事理、行事顺畅,而后方能安心立命。
然而,在《泰卦》九二爻辞中却说“包荒,用冯河”(注:意为包容广大,涉越大河),为什么正当安泰之时,忧患之念却已萌生?
解析
1.核心思想:
- 安土敦仁的内涵:阐释“安土敦乎仁”并非单纯安于环境,而是内心坚守仁德,不为外物动摇,体现儒家“居易以俟命”的处世哲学。
- 泰与安的辩证:结合《序卦传》与《泰卦》爻辞,指出“安”以“泰”(通达)为前提,但即便处于安泰之境,也需警惕潜在危机(如九二爻辞的忧患意识),暗含居安思危的智慧。
2.易学关联:
通过引用《周易》经传,将卦象哲理与道德修养结合,强调“安”不仅是外在状态,更是内心仁德的稳固,而“泰”与“危”相互依存,需以辩证思维对待。
3.现实启示:
呼吁人们在安稳时保持清醒,以包容、果敢的态度(如“包荒,用冯河”)应对潜在挑战,体现传统易学对现实人生的指导意义。
《无后》
原文
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惑足以丧邦家,何者?心存与不存也。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所以开万世、丧邦家者,不在多,诚伪之间而足耳。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则诚在人,何所具?于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作俑之人,既惑而丧其诚矣,夫既无其诚,而何以有后邪?
译文
君子一颗诚心足以开创万世基业,小人满心惑乱足以丧失国家。为何如此?在于是否存养本心。若本心长存,则纯一不杂,纯一则真诚;若本心不存,则心迷意乱,惑乱则虚伪。所以,开创万世基业或丧失国家,不在于计谋多少,而在于真诚与虚伪的一念之差。
天地如此辽阔,万物如此丰饶,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切?全是“诚”的力量。有这份“诚”,才有万物;有万物存在,必然有“诚”为根基。“诚”在人身上,便存于一心而已。人心所蕴含的“诚”,与造就天地的“诚”本是一体。天地之广大,“诚”尚可以成就,君子若能存养此“诚”,何愁不能开创万世基业?
那些违背“诚”的人(如“作俑者”),因惑乱而丧失了真诚。既然已失去“诚”的根本,又拿什么延续后世呢?
解析
1.核心对立:以“君子之诚”与“小人之惑”对比,强调“诚”是治国、立命的根本,“惑”则导致败亡,突出儒家“诚意正心”的哲学核心。
2.宇宙观照:将“诚”提升至宇宙本体高度,认为“诚”是天地万物的本源,人存“诚”即与天地同参,呼应《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的思想。
3.现实批判:批判“作俑之人”(象征违背本心、追逐功利者)因丧失“诚”而“无后”,既指事业无法延续,也暗喻精神传承的断绝,警示世人坚守本真。
《仁术》
原文
天道至无心,比其着于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于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
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战争不息,祸藏于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则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踰于心矣。
孟氏学圣人也,齐王不忍见一牛之死,不有孟氏,不知其巧也。盖齐王之心即圣人之心,圣人知是心之不可害,故设礼以预养之,以为见其生而遂见其死,闻其声而遂食其肉,则害是心莫甚焉,故远庖厨也。夫庖厨之礼至重不可废,此心之仁至大不可害,君子因是心,因制是礼,则二者两全矣,巧莫过焉。齐王之心一发,契乎礼,齐王非熟乎礼也,心之巧同也。
圣人因民害而迸之四裔,之民奚罪焉?亦曰戮之则(阙)有之遗害,故圣人之仁有权焉。使之远御魑魅,则害去而恶亦不得施矣。夫人情之欲在于生,圣人即与之生;人情之恶在于死,圣人不与之死。恶,众人所恶也,圣人即迸除裔夷,恶难施也。圣人以投恶,圣人一举而迭中,圣人未尝巧也,此心之仁自巧也,而圣人用之,故天下有意于巧者皆不得厕其间矣。
周公一金縢,大发寤时主,以后世事观,至巧矣。周公岂有意耶?亦任心耳。
译文
天道本至公无心,但其在天地间的呈现却千变万化,看似极巧,实则皆由“一元”(天地本源)自然而成;圣道本至简无意,但其在功业中的彰显却神妙莫测,看似极巧,实则皆从“一心”(仁德本心)自然流出。人心,或许正是那“一元”所栖居之处吧?
昔日周公与齐桓公、晋文公都曾辅佐周王室,但周公实现天下太平,恩泽延及后世;桓、文却战争不息,自身也埋下隐患。为何如此?因为桓、文用心于权谋(“意”),周公则用心于仁德(“心”)。由此可见,最笨拙的是刻意权谋,最精巧的是自然本心。
孟子善学圣人之道。齐宣王因不忍心见牛被宰杀,若无孟子点醒,世人便不知这一念之善的巧妙。齐宣王的仁心本与圣人无异,圣人深知此心不可伤害,于是设立礼仪预先涵养:若见牲畜活着又目睹其死亡,听闻其哀鸣又食其肉,便是对仁心最大的伤害,因此要“远庖厨”。庖厨之礼不可废(需供祭祀),仁心之仁不可伤,君子依此心制定此礼,使二者两全,可谓至巧。
圣人将危害百姓的恶人驱逐到四方边远之地,这些人固然有罪,但圣人并非单纯杀戮,而是顾虑“斩草不除根”的遗害。以仁德为权衡,让恶人远离中原去抵御魑魅,既除去祸患又避免其继续作恶,这便是圣人的仁术。人情向往生存,圣人便给予生路;众人厌恶恶行,圣人便将恶人驱逐远方使其无法作恶。圣人一举两得,看似巧妙,却非刻意为之——本心之仁自带智慧,圣人只是依此心行事,那些刻意追求机巧的人自然无法企及。
周公以一篇《金縢》使君主醒悟,奠定周室后世基业,看似极巧,难道是周公刻意为之吗?不过是依凭本心而已。
解析
1.核心命题:
- 对比“天道之巧”与“圣道之巧”,指出前者源于“一元”自然,后者源于“本心之仁”,强调“无心为巧”“有意为拙”,批判刻意权谋。
- 通过齐宣王“不忍杀牛”与圣人“远庖厨”之礼,论证仁心与礼制的统一:礼由心生,旨在守护本然之善,此为“仁术”的自然巧妙。
2.仁术的实践智慧:
- 宽严相济:对百姓以礼养仁,对恶人以“权变”驱离而非杀戮,体现儒家“仁至义尽”的治理逻辑。
- 自然而为:以周公《金縢》为例,说明真正的“巧”并非算计,而是本心仁德的自然流露,暗合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哲学意涵。
3.现实批判:
矛头直指“有意于巧者”(如桓、文之流),揭示权谋之术的短视与危害,呼吁回归“以心为本”的治理理念,体现明代士大夫对“诚意正心”政治哲学的坚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