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牙月饼
1980年的秋天,我十五岁。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七公里外的乡里上高中。七公里,那是我离开父母、离开家的起点,也是一个少年走向今天的启程。
那时的乡下刚刚摆脱饥饿。开学那天,父亲把他早早腌好的豆腐乳放进我的书包,母亲用化肥袋装满面粉——那是学校吃饭要用来换饭票的。
学校的条件极为艰苦。二十几个男生打地铺,睡在稻草上。每周可以回家一次,回来时得背上家里磨好的玉米面或红薯干面,交给学校的“食堂”。其实那哪里算得上食堂,不过是几间黑黢黢的瓦房,几口破铁锅,几根被烟熏得发黑的锅铲,还有几个手脚并不麻利的乡民做厨师。
饭菜清苦得几乎没有油水。我每天只有两分钱的菜钱,只够舀上一勺生的萝卜菜,盐都舍不得多放。早上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配一个黑乎乎的馒头;晚上是稀汤寡水的面条或馒头。馒头是用玉米面蒸的,暗黄粗糙,有时还能看到老鼠屎。那时候并不觉得恶心——扣掉那一粒,就接着吃下去。肚子饿,比什么都真。
离家的第一个月,我常常梦见母亲。梦里,她在家里忙这忙那,或者坐在灶台前,翻着锅里的玉米饼,那股香味能让我在梦里流口水。醒来后,嘴里却全是酸涩。
中秋很快到了。那晚亮很是明亮,像银子一样铺在地面上。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操场边玩耍,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母亲。
她的脸比我记忆中更加青瘦了,鞋子上沾满尘土,额头上有汗珠。看到我,她笑着说:“我来看你。”说着,从自己那件旧布上衣的怀里摸索了半天。那件衣服是她亲手缝的,是那种老式的带有斜三角联襟的也许只有古代才有的衣服。她小心地掏出一个包得紧紧的手绢,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牙月饼——伍仁的。
那是一块老式月饼切成四份中的一份,边角略碎。我一时不敢伸手去接,怕弄坏了它。母亲把那月饼递过来,眼里闪着光:“吃吧。”她的神情里有一种骄傲,一种母亲特有的爱与庄重。
我接过来,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那味道——甜、香、油润,又带着一点坚果的苦涩——在嘴里化开,也流进了心里。母亲看着我笑,说:“慢点吃。”
那一牙月饼,也许只有几口,却让我觉得整个秋天都在口中融化。那是我十五岁那年吃到的唯一月饼,也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味的一块儿。
天黑前,母亲离开了。她要去学校附近的姨妈家过夜。临走前,她叮嘱我:“要吃好,要睡好,要争气。”那声音轻得像风,却坚定无比,在我心里回荡了几十年。
我看着她的背影翻过学校东边院墙外的沟坎,消失在那条土路的尽头。夜深时,我抬头望见那轮圆月挂在天上。风吹动树上残留的树叶,像母亲的手轻轻拍着我的额头。
四十多年后,有一天,我在虹桥机场办事,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她告诉我母亲不行啦。我日夜兼行开车回去,但还是没有赶上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母亲活了96年,闰年闰月,大概有100岁。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她会离开这个世界。
打那以后,每年的中秋,我都要吃伍仁月饼。如今,年轻人嫌它老派、油腻、硬,我却觉得那才是月饼真正的味道。那不是馅料的香,而是家的味,是母亲衣襟里给我的永生的爱。
上海的灯火比当年乡下的的月亮还亮,城里的月饼的花样也越来越多——冰皮的、奶黄的、榴莲的、芝士的——可我仍旧只买伍仁。每当切下一块,看到那层层馅料的切面,我总能闻到旧时的气息:那间冒烟的食堂,那稻草铺的地铺,那一牙藏在衣襟里的月饼,还有母亲的坚定、刚毅的、温柔的眼神。
我知道,那一牙月饼,早已成了我记忆里的一盏灯。
有人说,贫穷的童年是一种不幸。可我常常觉得,正是那些清苦的岁月,给了我最深的滋味——那滋味里,有饥饿,也有满足;有泪水,也有笑声;有命运的重压,也有母爱的光。
那一牙月饼,不只是一块点心,更像一颗被母亲亲手包裹的星辰。
它照亮了我青春的清苦,也温暖了我漫长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