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藤蔓上的光阴
秋阳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修表铺的门槛上织出细碎的金网。杜恒砚蹲在那里,手里捏着把小剪子,正小心翼翼地修剪着爬上门框的藤蔓。这些藤蔓是前几年自己冒出来的,起初只是不起眼的绿芽,如今已缠得满架都是,叶片边缘泛着秋后的微红,倒给老旧的木门添了几分生气。
“别剪太狠了。”沈嘉萤抱着画夹从巷口回来,帆布包上沾着些银杏叶的金黄,“等冬天落了叶,这些藤蔓的影子映在墙上才好看,像幅天然的水墨画。”
他停下手,看着她走近。她今天穿了件浅咖色的针织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点赭石颜料,像落了片枯叶。“刚去了后山?”他问,目光落在她包侧露出的画纸一角,上面隐约是片泛红的枫树林。
“嗯,去画那几棵老枫树。”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抽出张速写,“你看这光影,午后的太阳把枫叶照得半透明,像浸了蜜的琥珀。”
画纸上的枫叶确实带着种透亮的红,叶脉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笔触间还留着被风吹动的轻颤。杜恒砚的指尖拂过画纸边缘,那里还沾着点泥土——想来是她为了找个好角度,直接坐在了地上。
“藤蔓留着吧。”他转身去拿抹布,擦了擦被剪落的枯叶,“只是这几枝快缠到门轴了,不剪会卡住。”
沈嘉萤凑过去看,果然有几缕细藤已经钻进了门轴的缝隙,被磨得泛起白皮。“也是,”她帮着把断藤捡进竹篮,“就像你修表时总要清理齿轮间的灰尘,该整理的还是得整理。”
两人蹲在门槛边收拾藤蔓,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把她的指甲染成了半透明的粉,他的指节则沾着点绿,像浸在秋光里的两块玉石。
“对了,”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子,“上次去县城,看见个老木匠在做这个,觉得你能用得上。”
盒子里是几枚雕花的木钉,上面刻着缠枝莲纹,和他母亲留下的那盏马灯底座上的花纹如出一辙。“老木匠说这是他年轻时学的手艺,现在没人要了,就随便做着玩。”她拿起一枚,往门楣的旧钉孔里比了比,“正好能把你那松动的招牌再钉牢些。”
杜恒砚捏起木钉,指尖能感受到木质的温润和雕纹的凹凸。这让他想起父亲的工具箱,里面总躺着些这样的小物件——有母亲做针线活用的竹绷,有爷爷刻的量尺,还有他自己小时候削的木陀螺,都带着家人的温度。
“下午我来钉。”他把木钉放回盒里,收进柜台的抽屉,“先把你的画收起来,免得落了灰尘。”
她的画稿已经在墙上挂了满满一圈,从初春的新绿到深秋的红枫,像条彩色的腰带绕着铺子。最显眼的还是那张《葡萄架下的马灯》,画里的灯盏亮着暖黄的光,藤蔓在灯光下投下交错的影,影里坐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低头说着什么。
“这张画被出版社选中了。”沈嘉萤的声音带着点雀跃,“他们说想用作新书的扉页,还问能不能给画里的人影添上脸。”
杜恒砚抬头看向那张画。画里的人影确实只是两个轮廓,一个坐在马灯旁缝补,一个趴在旁边看,像极了他记忆里母亲和童年的自己。“不用添。”他轻声说,“这样就好。”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记忆,模糊着反而更清晰,就像这藤蔓的影子,不必刻意描摹,自有它该有的形状。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铺子里,把修表台照得亮堂堂的。杜恒砚正在调试那只民国怀表,沈嘉萤则坐在窗边,给画稿上的藤蔓添最后的细节。怀表的滴答声和铅笔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首慢节奏的歌谣。
“你听,”她忽然停下笔,“藤蔓在响。”
风穿过藤蔓的缝隙,带着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偶尔还有细枝被吹动,轻轻敲在玻璃上的“笃笃”声,竟和怀表的走时意外地合拍。杜恒砚侧耳听着,忽然觉得这老旧的铺子像个巨大的钟表,藤蔓是它的指针,光影是它的刻度,而他们,就是这钟里慢慢走动的齿轮。
“钉木钉吧。”他放下怀表,拿起锤子,“免得太阳落了看不清楚。”
沈嘉萤帮他扶着木钉,看着他挥锤的动作。他的手臂肌肉绷紧,锤子落下的角度精准而轻柔,木钉稳稳地嵌进门楣,雕花的莲纹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真好看。”她轻声说,“比原来的铁钉子有生气多了。”
他放下锤子,指尖在木钉的花纹上轻轻摩挲。这让他想起父亲钉招牌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秋阳,父亲的锤子落得又稳又慢,说“慢工出细活,就像过日子,急不得”。那时他还不懂,只觉得父亲的动作太慢,直到此刻看着木钉上的莲纹在光影里微微晃动,才忽然明白,有些慢,是为了把日子钉得更牢。
暮色漫进巷子时,他们终于把所有木钉都钉好了。新换的木钉让褪色的招牌重新站稳了脚跟,藤蔓缠绕的木门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像位披了秋装的老人,安详而满足。
沈嘉萤把最后一张画挂上墙,画的是刚钉好木钉的招牌,藤蔓在招牌周围盘成个小小的圆,圆心里藏着片枫叶。“这样就齐了。”她退开几步打量,眼里的光比檐角的夕阳还亮,“从春到秋,我们的巷子都在画里了。”
杜恒砚站在她身边,看着墙上的画稿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只剩下些温暖的色块。藤蔓的影子果然在墙上拉得很长,像无数交错的线,把画里的春夏秋冬和现实里的此刻,都缝在了一起。
“等冬天来了,”他忽然说,“我们就画雪落在藤蔓上的样子。”
沈嘉萤转头看他,暮色里他的侧脸轮廓柔和,像被她画里的光镀过。“好啊,”她笑着说,“还要画马灯的光映在雪上,像撒了把碎金。”
风又起了,藤蔓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像在为他们的约定打着节拍。远处传来李婶唤孙子回家的声音,混着巷口糖画铺收摊的铃铛声,把这秋末的黄昏,酿得又暖又甜。
杜恒砚忽然握住沈嘉萤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铅笔的凉意,却在他的掌心慢慢暖了起来。他知道,这些缠绕的藤蔓,这些雕花的木钉,这些画里画外的光影,都是时光悄悄埋下的伏笔,把他们的日子一圈圈缠紧,像藤蔓攀着木门,终将在岁月里长成无法分割的模样。
夜色渐深,修表铺的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透过藤蔓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子。而墙上映着的,是两个依偎的影子,被藤蔓的枝桠轻轻缠绕,像枚被时光刻下的印章,印在旧巷的微光里,再也不会磨灭。
第二十二章 炉火边的絮语
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着几片枯叶掠过修表铺的窗棂。杜恒砚正蹲在炉子旁添炭,铁皮炉“噼啪”爆出火星,把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炉上的搪瓷锅里炖着什么,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混着陈皮和梨的甜香,漫过堆着零件的柜台,缠上沈嘉萤垂在画纸上的笔尖。
“快好了吗?”她从画稿上抬起头,鼻尖沾着点灰蓝颜料,像落了粒霜。画纸上是片结冰的池塘,岸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歪向一边,冰面倒映着修表铺的灯,像块碎掉的镜子。“这梨汤炖得也太久了,我画的冰都快化了。”
杜恒砚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站起身时,后腰传来轻微的酸痛——早上蹲在地上修那只老式座钟,弯了太久的腰。“梨要炖到皮肉分离才好,”他用布垫着锅耳,把搪瓷锅端到桌上,“你上次咳嗽,王婶说这样才润肺。”
沈嘉萤放下画笔,凑过去掀开锅盖。梨块果然炖得半透明,陈皮的橘红浸在汤里,漾出暖黄的涟漪。她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你先尝,看甜不甜。”
热气拂过他的唇,带着清甜的香。他微微张口,舌尖触到温热的梨肉,软得像她画里那些被阳光晒化的云朵。“正好。”他说,目光落在她沾着颜料的指尖,那里还留着画芦苇时蹭的赭石,“手怎么又弄脏了?”
“画冰面反光的时候蹭到的。”她缩回手,用帕子胡乱擦了擦,却把颜料抹得更开了,“对了,张奶奶下午来说,她那只银镯子断了,想让你帮忙修修。说是她女儿给她打的,戴了好多年,断口处还有点花纹呢。”
“放哪儿了?”他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小半碗。
“在里屋桌上,用红布包着。”沈嘉萤重新坐回画架前,却没再动笔,只是看着锅里的梨汤发愣,“你说,银器戴久了会断,那钟表修得多了,会不会也有走不动的一天?”
杜恒砚舀汤的动作顿了顿。墙角那只父亲留下的落地钟,上个月刚换了新的摆锤,走时却依旧比标准时间慢些,像位记不清年岁的老人,总爱把日子往后拖拖。“会的。”他说,“但可以换零件,只要机芯还在,总能走下去。”
“人呢?”她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比炉子里的火星还亮,“人老了,零件坏了,可换不了啊。”
窗外的风“呜”地刮过瓦檐,带着哨子似的响。他看着她眼里的认真,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她躺在病床上,手瘦得只剩骨头,却还能准确地说出他工具箱里每种螺丝的型号。“人不用换零件,”他轻声说,“人有念想拖着,就能一直走。”
沈嘉萤没说话,只是拿起画笔,在画稿的冰面上添了个小小的影子——是个人蹲在岸边,手里举着块碎冰,像在看里面映出的灯。“这是你。”她指着影子说,“上次你蹲在巷口的水缸边,看冰里的月亮,就是这个样子。”
他确实有过那样的时刻。上个月的满月夜,他蹲在水缸前,看冰里的月影被风吹得晃,像块被揉碎的银。那时沈嘉萤刚画完《旧巷雪》,正趴在窗边朝他笑,说他看冰的样子比冰里的月亮还呆。
“张奶奶的镯子我明天修。”他把碗里的梨汤喝完,搪瓷碗沿留下圈淡淡的白痕,“银器软,接起来不难,就是花纹得慢慢描。”
“我帮你扶着。”她立刻说,“你总说我手不稳,但扶东西还是可以的。”
他看着她眼里的雀跃,忽然觉得这炉火边的时光,比任何精准的钟表都更让人安心。父亲以前总说,修表是和时间较劲,而过日子,是和时光和解。那时他不懂,直到此刻看着梨汤的白汽模糊了她的眉眼,才忽然明白——所谓和解,不过是有人愿意陪你一起,看梨汤炖到皮肉分离,看银镯断了又接好,看墙上的影子被炉火拉得长长,再慢慢缩短。
夜色深了些,风却小了。沈嘉萤把画稿收进画夹,看见杜恒砚正坐在炉边,用细砂纸打磨着什么。凑近了才发现,是根银线,被他磨得发亮,弯成了小小的莲花形状。
“这是……”
“给张奶奶的镯子补花纹用的。”他把银莲花放在掌心,借着炉火的光看弧度,“她镯子上的莲花断了半朵,我照着剩下的样子打一个。”
银莲花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像浸在月光里。沈嘉萤忽然想起他母亲留下的那盏马灯,灯座上的莲花也是这样,带着种安静的倔强。“你总说自己手笨,”她笑着说,“可做这些细活的时候,比谁都巧。”
他没接话,只是把银莲花放进小盒子。炉子里的炭渐渐转红,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依偎着,像幅被炉火烤暖的画。
“明天去买些糯米吧,”沈嘉萤忽然说,“我想做些米糕,放些桂花进去,蒸好了给张奶奶和王婶送去。”
“好。”杜恒砚的声音混在炭火爆裂的轻响里,带着种被暖意泡软的温和,“我知道巷口那家铺子的糯米好,新磨的,带着米香。”
梨汤的甜香还在空气里弥漫,炉火的光懒洋洋地淌过堆着零件的木桌,淌过画着冰塘的画稿,淌过两人交叠在炉边的手。窗外的风彻底停了,只有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笃笃,笃笃,像在为这炉火边的絮语,轻轻打着拍子。
沈嘉萤看着墙上依偎的影子,忽然觉得,那些时光里的褶皱,那些被岁月磨出的裂痕,原来都能被这样的时刻熨平——比如一碗炖到皮肉分离的梨汤,比如朵慢慢敲打的银莲花,比如炉火边不说出口的牵挂,像这冬夜的暖,一点点渗进彼此的生命里,成了往后漫长岁月里,最坚实的依靠。
第二十三章 雪落时的齿轮声
旧巷的雪是踩着暮色来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籽,打在修表铺的木格窗上沙沙响,后来渐渐绵密起来,像扯不断的棉絮,把青瓦和石板都裹进一片白里。
杜恒砚正俯身调试一只老座钟的摆锤,黄铜钟摆晃出沉稳的弧线,每一次摆动都带着时光碾过的钝响。铺子里没点灯,只有雪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指间的齿轮上镀了层冷白。沈嘉萤推门进来时带起一阵雪雾,身上的呢子大衣沾着星星点点的白,像落了满身的星子。
“果然在忙。”她把怀里的保温桶往柜台上一放,解开围巾时,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霜,“王婶刚蒸了糯米糕,裹了桂花糖,给你带了些。”
他抬眼时,目光撞进她笑弯的眼尾,那里还沾着片没抖落的雪花,像枚小巧的水晶。“刚把摆锤校准,”他直起身,指腹蹭过齿轮上的霜气,“这钟有些年头了,摆轮轴磨得厉害,得换个新的。”
沈嘉萤凑过去看,座钟的玻璃罩上凝着层薄雾,里面的罗马数字在雪光里若隐隐现。“像位打瞌睡的老人,”她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了道痕,“你打算让它醒过来陪我们过年吗?”
“嗯,”他从工具箱里挑出支细螺丝刀,“主顾说想让它在除夕夜准点敲响。”说话间,螺丝刀旋开底座的螺丝,动作稳得像怕惊扰了钟里沉睡着的光阴。
沈嘉萤没再说话,从包里抽出画夹,就着窗透的雪光翻看起来。最新的画稿上是修表铺的冬夜,他蹲在炉边烤零件,火光在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纹路,旁边堆着她画废的草稿——有他皱眉修表的样子,有他仰头喝热水的瞬间,甚至有次他不小心被烙铁烫到指尖,龇牙咧嘴的模样也被她偷偷画了下来。
“画这些做什么?”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画稿,手里的螺丝刀顿了顿。
“攒着做纪念啊,”她指尖点着那张烫到手的画,“等我们老了,就翻出来看看,原来你年轻时候也这么冒失。”
他耳尖微微发烫,低头继续拆座钟的后盖,金属摩擦的轻响里混着些微的不自在。“哪有冒失,只是那烙铁温度没调好。”
“是是是,”沈嘉萤笑得眉眼弯弯,“我们杜师傅最精细了,连齿轮的齿牙都数得清。”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给你的,上次去老街逛,看见有银匠打这个,觉得适合你。”
布包里是枚银质的齿轮吊坠,齿牙分明,边缘打磨得光滑,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看你总对着齿轮发呆,”她把吊坠往他手里塞,“就当……给你的护身符。”
他捏着那枚齿轮,指尖能感受到银料特有的凉意,还有她残留的体温。齿牙的纹路和他正在拆的座钟齿轮惊人地相似,像是从时光里截下来的一帧。“浪费钱。”他嘴上说着,却没放下,顺手塞进了胸前的口袋,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沈嘉萤假装没看见他泛红的耳根,转身去捅炉子里的火。铁皮炉“轰”地燃起来,火光舔着新添的木炭,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摇晃。她往炉上的搪瓷杯里扔了把陈皮,看着水汽袅袅升起:“刚才路过巷口,看见卖年画的摊子,要不要买两张?”
“不用,”他头也没抬,“铺子里挂着你去年画的那幅《雪巷》就够了。”
那幅画现在还挂在柜台上方,画里的修表铺飘着雪,窗里亮着灯,她把他画成了个模糊的剪影,却在窗台上画了盆她养死的仙人掌——明明是枯萎的样子,却被她涂得绿意盎然。
座钟的摆轮终于拆了下来,轴眼处果然磨出了道细痕。杜恒砚从抽屉里找出新的摆轮,银亮的金属在雪光下闪着冷光。“帮我扶着玻璃罩。”他递过螺丝刀,沈嘉萤赶紧伸手按住罩子边缘,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炉子里的火光正好“噼啪”爆了声,把空气里的尴尬烧得滚烫。
“雪好像大了。”她望着窗外,转移话题,“你说这雪能积住吗?”
“看这势头,能。”他专注地对准轴眼安装新摆轮,声音里带着点金属摩擦的轻响,“明早开门,怕是要扫半天雪。”
“我来帮你扫。”沈嘉萤立刻接话,“正好堆个雪人在门口,就堆成你修表的样子,手里插把螺丝刀。”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指尖的动作却没停。“别胡闹,主顾看到像什么样子。”话虽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像落进火炉的火星,明明灭灭地跳着。
摆轮终于卡进卡槽,他轻轻拨了下,摆轮转动的声音细得像春蚕啃食桑叶。“成了。”他松了口气,直起身时后腰又传来熟悉的酸意——上次帮隔壁张奶奶修轮椅,蹲得太久伤了腰,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沈嘉萤眼尖地看见他皱眉的动作,走过去按住他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毛衣渗进去:“又疼了?我给你按按。”
他僵了下,想躲开,却被她按得更稳。她的力道不重,指尖带着画久了画的薄茧,在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揉着,酸胀感竟真的缓解了些。“别闹,”他声音有点闷,“还得装后盖。”
“不差这一会儿。”她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头发蹭过他的颈窝,带着雪后空气的清冽,“你总说我不爱惜自己,你自己呢?上次修那台老式挂钟,站了一整天,晚上疼得睡不着,当我不知道吗?”
他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她按在腰上的手。她的手很暖,像揣了个小暖炉,把冬夜的寒气都挡在了外面。雪还在下,落满了屋顶的青瓦,落满了巷口的老槐树,也落在窗棂上,把玻璃糊成了片朦胧的白。
座钟忽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摆轮开始规律地摆动,带动指针缓缓转动。两人同时转头去看,时针正慢慢爬向亥时,玻璃罩上的雾气被他们的呼吸熏得更浓,把里面的光影晕成了团暖黄。
“它醒了。”沈嘉萤轻声说,眼里映着钟摆的影子。
“嗯,”杜恒砚握住她的手,往炉边带了带,“等它敲响的时候,我们就煮锅汤圆,芝麻馅的。”
她笑着点头,看着他重新拿起螺丝刀,小心翼翼地合上座钟的后盖。雪光和火光在他侧脸流动,把他专注的神情描得格外清晰——鼻梁的弧度,抿紧的唇线,还有眼角那道浅浅的纹路,都是她画了又画的模样。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小了,巷子里传来积雪从屋檐滑落的噗通声。沈嘉萤忽然拿起画夹,翻到张空白页,借着炉火的光,飞快地勾勒起他的侧脸。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座钟摆轮的滴答声,炉火的噼啪声,还有窗外偶尔落下的雪块声,在小小的修表铺里织成张柔软的网。
他装完最后一颗螺丝,转头时正好撞进她的画里。她赶紧把画夹合上,耳尖红得像炉边烤着的山楂。“画什么呢?”他明知故问,伸手想去抢,却被她笑着躲开。
“不告诉你,”她把画夹抱在怀里,“等除夕夜钟声敲响的时候,再给你看。”
他没再追问,只是从柜台下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面用刻刀细细雕着朵莲花,正是她画里总爱画的那种。“给你的,”他把木牌塞进她手里,“上次你说画莲花总画不好叶脉,照着这个描吧。”
木牌带着他掌心的温度,雕痕里还留着淡淡的木香。沈嘉萤捏着木牌,忽然踮起脚,在他脸颊印下轻轻一吻,像落了片雪花,快得不留痕迹。
他愣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雪光从窗外漫进来,在他眼底映出片细碎的亮。座钟的摆轮还在转,滴答,滴答,像是在数着他们之间悄然漫开的暖意。
炉火渐渐弱下去,沈嘉萤往炉里添了块炭,火光重新亮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终于不再晃动,紧紧依偎着,像要嵌进彼此的生命里。雪落在屋顶的声音变得轻柔,修表铺的灯光透过窗棂,在巷口的雪地上洒下片暖黄,像块被时光熨得平平整整的绸缎,等着新年的钟声,在上面绣下新的纹路。
第二十四章 守岁夜的灯火
除夕的雪停在暮色初沉时,巷子里的青石板被踩得咯吱响,混着远处零星的鞭炮声,像支不成调的迎春曲。修表铺的木门上贴了沈嘉萤写的春联,墨汁还带着点潮,“恒记光阴长”对“嘉言岁月暖”,字歪歪扭扭的,却被她用金粉描了边,在灯笼的光下闪着细碎的亮。
杜恒砚蹲在炉边炸藕盒,油花溅在铁皮炉上,噼啪地绽开小朵金红。沈嘉萤趴在柜台前,手里捏着支朱砂笔,正给画稿上的门神点眼睛。“油是不是太热了?”她抬头时,看见藕盒的边缘已经焦成了深褐,“你看你,总把东西炸得像你修的旧齿轮,带着点烟火气的沧桑。”
他翻了个面,油香混着藕的清甜漫开来:“这样才脆。”说话时,目光落在她鼻尖沾的朱砂上,像颗小小的红痣——早上贴窗花时蹭的,她自己没发现,倒让他看了半晌。
“张奶奶他们快来了吧?”沈嘉萤放下笔,把画好的门神贴在门内侧,“李婶说要带她做的八宝饭,王大爷还拎了坛自酿的米酒,说是埋在桂花树下快两年了。”
“该到巷口了。”他关掉炉火,把藕盒捞进瓷盘,“你去把那盏马灯挂出去,雪后有风,灯笼怕是不顶用。”
沈嘉萤踮脚去够墙上的马灯,黄铜灯座被摩挲得发亮,玻璃罩里的灯芯还留着上次点过的黑痕。她往灯里添了些煤油,划亮火柴时,手被火苗燎得缩了缩,惹得杜恒砚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火柴,轻轻一擦,橘红的火苗便舔上了灯芯。
“仔细烫着。”他把马灯挂在门檐下,光晕立刻在雪地上铺出片暖黄,把春联的金边照得更亮了,“这样他们就不会走错门。”
她看着他低头系灯绳的侧影,忽然想起去年除夕。那时她刚搬来不久,铺子冷冷清清的,他一个人坐在柜台后修表,灯笼的光落在他肩上,像层薄而冷的霜。她拎着碗饺子敲开门时,他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眼里的惊讶像落进湖面的星子。
“在想什么?”他转身时,正撞见她发愣的样子。
“想去年你给我开门时,像只被惊动的夜鹭。”她笑着去端藕盒,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顿了顿,像触到了炉边未凉的余温。
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张奶奶被李婶扶着,裹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圆滚滚的棉包。“可算来啦,”老人看见马灯就笑,“这灯一挂,整条巷就数你家最亮堂。”
王大爷拎着米酒跟在后面,胡子上还沾着雪:“小杜,你爹在时,每年除夕也挂这灯。那时候你才这么高,总爱蹲在灯底下看影子,说像龙在跳舞。”
杜恒砚往炉里添了块炭,火光腾地起来,映得众人的脸都泛着红。“快坐,”他给大家倒上热茶,“米酒先温着,等会儿吃年夜饭时再喝。”
沈嘉萤把李婶带来的八宝饭端进里屋,糯米的香混着红枣的甜漫过门槛,与藕盒的油香缠在一起。她回来时,看见杜恒砚正被张奶奶拉着手,听她讲他小时候的事——说他三岁时把父亲的修表工具扔进水缸,说他五岁时偷喝米酒醉倒在葡萄架下,说他十岁那年,父亲走后,他抱着马灯在铺子里坐了整夜。
“那时候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张奶奶抹了抹眼角,“现在好了,有嘉萤丫头陪着,灯也亮了,人也活泛了。”
沈嘉萤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悄悄退到炉边,假装添炭。杜恒砚的目光却追了过来,落在她发烫的耳尖上,像落了点马灯的光,暖得让人发慌。
年夜饭摆了满满一桌,八宝饭的甜,藕盒的脆,米酒的醇,混着说笑声漫了满室。王大爷喝多了,拍着杜恒砚的肩说:“当年你爹总跟我说,修表是修光阴,过日子是攒光阴。现在看你们俩,把光阴攒得蜜里调油,他在天上也该笑了。”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密了,远处的烟花在雪夜炸开,把半边天都染成了金红。沈嘉萤忽然拉着杜恒砚跑到门口,指着天上的烟花:“你看那朵,像不像你上次修好的怀表表盘?”
烟花确实带着种圆润的亮,散开时的光纹像表盘上的刻度。他转头时,看见她的侧脸被烟花照得忽明忽暗,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火还亮。“像。”他说,声音混在鞭炮声里,显得格外低柔。
马灯的光晕里,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雪地上,像幅被灯火浸暖的画。沈嘉萤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给你的压岁钱,老规矩,得放在枕头底下压着。”
布包里是枚磨得光滑的铜齿轮,边缘刻着极小的莲花纹——是他上个月换下来的旧零件,被她偷偷拿去打磨了。“这是……”
“王大爷说,旧齿轮带着光阴的气,能护着人岁岁平安。”她仰头看他,烟花在她眼里炸开又熄灭,“就像这铺子,像这马灯,像我们守着的这些日子,旧是旧了点,却都是能暖心的念想。”
他捏着那枚齿轮,指尖能感受到纹路里的温度,像握着整段被小心收藏的时光。远处的座钟忽然敲响了,“当——当——”的声音清越,在巷子里荡开层层涟漪,是他下午特意校准的,分秒不差。
“新年到了!”沈嘉萤笑着跳起来,雪花从她发间抖落,在灯光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杜恒砚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梢的雪,指尖的温度落在她的头皮上,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暖意。“嘉萤,”他说,声音比钟声还清晰,“我们把铺子重新收拾下吧,开春就……”
“就娶我,对不对?”她抢过话头,眼里的笑像盛了满碗的米酒,甜得快要溢出来,“我早就跟李婶说好了,让她帮我扯块暖杏色的布,做件新衣裳。”
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头,最后只化作个轻轻的“嗯”。马灯的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把铜齿轮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像枚小小的印章,盖在了旧巷的新岁里。
鞭炮声还在继续,烟花把夜空染得五彩斑斓。张奶奶他们在屋里笑着起哄,米酒的香混着炭火的暖漫出门外。杜恒砚看着沈嘉萤眼里跳动的灯火,忽然明白,所谓守岁,守的从来不是流逝的光阴,而是身边的人,是马灯映雪的暖,是齿轮转处的安,是往后岁岁年年里,能一起把褶皱熨成坦途的笃定。
雪又开始下了,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暖。马灯的光晕里,两人的影子紧紧依偎着,被钟声敲得愈发清晰,像要刻进青瓦错落的旧巷深处,刻进往后每一个有彼此的晨昏里。
第二十五章 春燕衔泥时
惊蛰的雨是裹着暖意来的,打在修表铺的木格窗上,淅淅沥沥地织成张透明的网。杜恒砚正坐在窗前打磨块黄铜表壳,砂纸蹭过金属的细响里,混着窗外檐角滴落的水声。沈嘉萤趴在对面的画案上,笔尖蘸着淡绿,在纸上晕染出片朦胧的柳色。
“你看这雨,把青瓦洗得像块碧玉。”她忽然举起画稿,上面的巷弄被雨雾浸得发潮,墙根的青苔却透着鲜亮的绿,“上次画的冬雪还没干透,春景倒先冒出来了。”
他抬眼时,目光掠过她挽起的袖口,那里沾着点未干的颜料,像新抽的柳芽。“檐角的冰棱化了,”他放下砂纸,指腹蹭过表壳上的纹路,“早上听见燕儿叫了,该筑巢了。”
沈嘉萤丢下笔跑到门口,推开木门时,雨丝斜斜地扑在脸上,带着泥土的腥气。巷口的老槐树抽出了米粒大的芽苞,湿漉漉地黏在枝桠上。“真的有燕子!”她回头朝他招手,声音被雨润得发甜,“你看檐下,有个新搭的草窝呢。”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雨珠落在他肩头,洇出深色的痕。燕巢搭得不算规整,枯草和软泥混着些细碎的羽毛,却稳稳地嵌在梁下。两只灰黑色的燕子正围着巢飞,翅膀扫过雨帘,带起串串银亮的水珠。
“像不像你上次修的那只怀表?”沈嘉萤忽然说,“表盖内侧的纹路,也是这样歪歪扭扭的,却特别结实。”
他想起那只镀金怀表,是位老人拿来的,说年轻时送给妻子的定情物,表盖内侧刻着模糊的缠枝纹,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他花了整月时间,用细锉一点点把变形的表壳校正好,又在纹路里填了点金粉,让那些旧痕重新透出微光。“不一样,”他低声道,“燕巢是活的。”
“都是念想呀。”她踮脚往巢里望,“就像这铺子,像你爹留下的工具箱,像我画满了你的画稿。”
雨渐渐小了,檐角的水滴串成了线。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拉着他往屋后走。院子角落里堆着几捆新劈的木柴,旁边放着她前几日买回来的花籽,蓝的紫的包在牛皮纸里,写着“勿忘我”“虞美人”的字样。“李婶说这角落向阳,种花正好。”她蹲下身,用手指抠着湿润的泥土,“等花开了,画进你的表盖里好不好?”
他看着她被泥弄脏的指尖,像小时候在巷口玩泥巴的模样——去年冬天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抱着画夹蹲在雪地里,指尖冻得通红还在画他铺子的屋檐,睫毛上结着霜,像落了层碎星。
“工具箱里有小铲子。”他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把黄铜小铲,是他爹年轻时做的,木柄被磨得发亮。“用这个,别伤了手。”
沈嘉萤接过铲子,挖了个浅坑,把花籽撒进去,又盖了层薄土。“等花长出来,我们就把婚期定了吧。”她的声音轻得像雨丝,却清晰地落进他耳里,“王大爷说清明后是好日子,巷子里的梧桐该开花了。”
他正在帮她扶着花籽包的手顿了顿,春阳忽然从云里钻出来,穿过雨雾落在她发顶,镀了层金。“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点砂纸磨过金属的涩,却比任何时候都笃定。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淌进铺子,落在柜台的玻璃罩上。沈嘉萤又画起画来,这次画的是院子里的新土,旁边添了个小小的修表匠,正蹲在花籽旁,手里捏着把小铜铲。杜恒砚坐在对面修那只老座钟,钟摆的滴答声里,混着她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响。
“你爹的工具箱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故事?”她忽然抬头,看见他正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个褪色的红布包。
布包里裹着只银锁,样式有些旧了,锁身上刻着朵半开的莲花。“我娘的。”他摩挲着锁上的纹路,“当年她走的时候,把这个留给了我,说等我找到能一起守着铺子的人,就把锁给她。”
沈嘉萤放下笔走过去,看着那只银锁,莲花的花瓣被摸得圆润,锁扣上还留着淡淡的指痕。“那时候你一定很小吧?”她轻轻碰了碰锁身,冰凉的银器上,仿佛还留着经年的体温。
“记不清了。”他把银锁放进她手心,“只记得她总坐在窗边绣东西,阳光落在她发上,像撒了把金粉。”他顿了顿,看着她把银锁握紧的样子,忽然笑了,“张奶奶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像她。”
暮色漫进巷弄时,沈嘉萤把银锁挂在了画稿旁的钉子上,和她的画稿、他修好的钟表摆在一起。窗外的燕子归巢了,在巢里叽叽喳喳地叫,像在说些暖融融的话。杜恒砚点起了马灯,暖黄的光漫过柜台,漫过画案,漫过院子里新翻的泥土,把整间铺子裹成了团柔软的棉。
他拿起那只修好的老座钟,钟面的玻璃擦得锃亮,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挨得很近。“该上弦了。”他说着,把钥匙递给沈嘉萤。
她握着钥匙插进钟孔,轻轻拧动,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在暮色里格外清晰。“你听,”她侧耳听着,“它在数着日子呢。”
檐角的水滴还在落,敲在青石板上,像首温柔的诗。远处传来晚饭的炊烟香,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在巷弄里慢慢淌。沈嘉萤靠在他肩上,看着银锁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忽然明白,所谓白头,不过是有人陪着,把每一个寻常的晨昏,都过成值得放进红布包的念想,像燕儿衔泥筑巢,一点点,把岁月垒成温暖的模样。
夜渐深时,杜恒砚把马灯调亮了些。沈嘉萤的画稿上,又多了几笔——银锁在灯光下泛着光,旁边的修表匠和绘本作者,手牵着手,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铺到巷口的老槐树下,铺进漫漫长长的往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