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映白头(11~15)

第十一章 巷弄里的烟火与画页间的约定

清晨的雾还没散尽,巷子里就飘起了淡淡的豆浆香。李婶的杂货铺门口支着个小小的煤炉,铝锅里的豆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蒸汽裹着豆香,漫过青石板路,钻进修表铺的窗缝里。

杜恒砚是被这香气叫醒的。他睁开眼,看见身边的沈嘉萤还睡得很沉,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昨晚她改画稿到深夜,后来实在熬不住,就趴在他的床沿睡着了。他怕吵醒她,没敢动,就那么坐着守了一夜,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他轻轻起身,拿过一条薄毯,盖在她的身上。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脸上,睫毛的影子像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他的指尖忍不住在她的眉头上轻轻揉了揉,想把那点褶皱抚平,却在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李婶探进头来,看见屋里的景象,眼睛一亮,又赶紧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句压低的话:“小杜,豆浆熬好了,记得来拿。”

杜恒砚的耳尖瞬间红了,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李婶递来的保温桶接过来。“谢谢您,李婶。”

“谢啥。”李婶挤了挤眼睛,“让姑娘多睡会儿,年轻人熬不起夜。”

他抱着保温桶回到屋里,沈嘉萤已经醒了,正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他手里的保温桶,打了个哈欠:“是李婶的豆浆吗?好香啊。”

“还热着。”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拿出两个粗瓷碗,倒了两碗豆浆,“快喝吧,放凉了就不好喝了。”

沈嘉萤接过碗,吹了吹,小口地喝着。豆浆带着淡淡的甜,滑进喉咙里,暖得人心里发颤。“昨天……没打扰你修表吧?”她忽然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没有。”杜恒砚的声音很轻,“我把那只怀表修好了。”

他从柜台下拿出那只民国时期的古董怀表,放在她面前。黄铜的表壳被擦拭得锃亮,表盖内侧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打开时,里面的机芯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像泉水落在玉石上。“真好看。”沈嘉萤忍不住赞叹,“张奶奶的朋友一定会很喜欢。”

“嗯。”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说,“今天下午,张奶奶她们说要过来看看,顺便……看看你。”

沈嘉萤的脸瞬间红了:“看我干什么?”

“她们说,想看看把我‘拐跑’的姑娘长什么样。”他的嘴角难得地扬起一点笑意,像被阳光融化的冰。

她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假装喝豆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他收拾工具的轻响。窗外的雾渐渐散了,阳光落在修表铺的地板上,投下窗棂的影子,像幅安静的画。

下午的时候,巷子里的老邻居果然都来了。张奶奶拄着拐杖,李婶提着一篮刚摘的西红柿,糖画铺的老板还带来个糖做的蝴蝶,说是送给“小杜媳妇”的。沈嘉萤被他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却一点也不觉得拘谨,反而觉得暖暖的,像回到了自己家。

“姑娘多大了?家是哪里的呀?”张奶奶拉着她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家就在邻市,离这儿不远。”沈嘉萤乖乖地回答,“从小就喜欢画画,后来就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创作,就找到了这条巷子。”

“缘分,都是缘分。”李婶在一旁搭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有夫妻相,你看这眉眼,多配。”

杜恒砚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看着沈嘉萤被大家围着,眼里的笑意藏不住。沈嘉萤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朝他眨了眨眼,像只调皮的小兔子。

大家闹了一阵子,又帮着沈嘉萤把画稿搬到院子里晒。秋日的阳光正好,画稿上的旧巷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生动,青瓦上的光,石板路上的影,还有角落里那只打盹的猫,都像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真好啊。”张奶奶看着那些画稿,叹了口气,“等我们走了,还有这些画记着我们巷子的样子,记着我们这些老家伙。”

“不会的。”沈嘉萤笑着说,“我会一直画下去,把巷子里的故事都画下来,等以后我们老了,就坐在老槐树下,一页一页地看,好不好?”

“好,好。”张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让小杜给我们修个放大镜,省得看不清楚。”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在院子里漫开,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杜恒砚看着沈嘉萤笑起来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他一直想要的。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和身边人的温暖。

傍晚的时候,邻居们都走了,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沈嘉萤收拾着散落的画稿,忽然指着其中一张说:“你看,这张画里的老槐树,是不是很像我们在向日葵田看到的那棵?”

杜恒砚走过去,看见画稿上的老槐树,枝叶浓密,树下坐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依偎在一起看夕阳。“有点像。”他轻声说。

“等我的书再版了,我们就把这张画放进去。”她拿起画笔,在画稿的角落里添了个小小的日期,“就写‘秋,与君同坐老槐下’。”

他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他的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沈嘉萤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手里的画笔轻轻落在画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像颗不小心掉落的星子。

“杜恒砚,”她轻声说,“我们结婚吧。”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她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无比认真,“就在这条巷子里,用你的修表铺当新房,把我的画稿挂满墙,好不好?”

杜恒砚看着她眼里的光,像落了整片星空,心脏忽然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头,一遍又一遍。

沈嘉萤笑了起来,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向日葵迎接阳光,像旧巷等待暮色,自然而温暖。

夕阳的余晖漫过院墙,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在为这突如其来的约定,轻轻打着节拍。远处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还有李婶唤着孙子回家吃饭的吆喝,一切都带着烟火气的温柔。

杜恒砚紧紧地抱着沈嘉萤,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条旧巷,这间修表铺,还有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他全部的世界。那些沉默的齿轮,那些尘封的记忆,都将在她的笑容里,变得生动而温暖。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十二章 旧巷微光映白头

暮色像融化的墨汁,一点点晕染开青瓦的轮廓。修表铺的木门还没上闩,风穿过门轴的缝隙,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杜恒砚的脚背。他正低头调试一盏老式座钟,黄铜钟摆上的珐琅彩已经斑驳,却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温润的光。

“还没好吗?张奶奶他们该等急了。”沈嘉萤抱着一摞画稿从里屋出来,发梢沾着点颜料,像落了些碎金。她把画稿轻轻放在柜台上,最上面那张画的是修表铺的窗台,窗台上摆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插着两枝野菊,正是此刻窗台上的光景。

杜恒砚抬头时,目光在她发梢的颜料上顿了顿,伸手替她拂去:“快了。这钟走时总差着口气,调不好怕误了吉时。”他的指尖带着机油的凉意,触到她的头皮时,两人都微微一顿,像电流漫过细 wire(导线),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沈嘉萤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哪有什么吉时,不过是张奶奶想早点吃你做的糖醋鱼罢了。”她说着,伸手拨了拨座钟的指针,“你呀,对这些老物件比对我还上心。”

“不一样。”杜恒砚把钟摆轻轻一拨,“它们不会跑,你会。”

这话说得突然,沈嘉萤的脸颊腾地红了,转身去看墙上的画稿。那些画按时间排得整齐,从初来乍到时画的巷口歪脖子树,到后来添了他背影的修表铺,再到上个月画的两人并肩坐在老槐树下,每一笔都带着暖黄的光,像是把日子泡在了蜜里。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稿里抽出一张,“昨天去巷尾买酱油,看见陈大爷在拆旧门板,说这木料结实,让我问问你要不要改个画架。”画稿上正是那扇门板,木纹里还嵌着颗生锈的铁钉,旁边注着行小字:“槐木,适合承托画布”。

杜恒砚接过画稿,指尖抚过木纹的笔触:“陈大爷的手艺,错不了。改画架可惜了,我看能做个小案几,摆在窗边放你的颜料盒正好。”他想起她总抱怨颜料罐东倒西歪,好几次沾了她的白裙子。

“听你的。”沈嘉萤凑过来看他调钟,“不过得快点,再晚野菊就蔫了,李婶特意从自家院子掐的,说要插在你那只青花瓶里。”

杜恒砚应了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座钟终于发出均匀的“滴答”声,像踩准了步子的信使。他直起身,顺手把工具收进木盒,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走吧,鱼在锅里炖着呢,再闷会儿该烂了。”

两人锁门时,巷口已经传来张奶奶的拐杖声,混着李婶大着嗓门说的笑话。沈嘉萤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天边:“你看,像不像你画的那幅《归鸟》?”

晚霞正铺在青瓦上,几只鸽子带着金红色的光晕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都像是裹着暖意。杜恒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独自守着修表铺的日子,那时的晚霞也这样红,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她抱着画夹撞进巷口,像颗小太阳,把光都带到了他身边。

“比我画的好。”他轻声说。

“那是自然。”沈嘉萤挽住他的胳膊,“因为里面有我们啊。”

张奶奶家的院子里已经摆开了小桌,李婶正把一碗刚蒸好的桂花糕端上桌,看见他们进来,笑着打趣:“可算来了,再晚鱼骨头都要被小虎啃光了。”角落里,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够桌上的筷子,被陈大爷一把拉住,祖孙俩笑作一团。

沈嘉萤把画稿分给大家看,张奶奶戴上老花镜,指着其中一张:“这不是去年冬天下雪,恒砚背你回家的样子吗?我还记得那天雪下得多大,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生怕摔着你。”

画稿上的雪是用留白表现的,只在屋檐下画了串脚印,深的是他的,浅的是她的,一路延伸到修表铺门口。沈嘉萤的脸又红了,偷偷掐了杜恒砚一把,却被他反手握住。

“尝尝这个。”杜恒砚把一块糖醋鱼夹到她碗里,“特意少放了糖。”他记得她总说太甜腻,却又每次都把鱼汁拌进米饭里吃得精光。

酒过三巡,陈大爷忽然说起那扇旧门板:“恒砚这孩子,打小就实诚,当年他爹走得早,我看他一个人守着铺子,总怕他熬不住。现在好了,有嘉萤陪着,这巷子里啊,总算又有了热乎气。”

张奶奶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以前路过修表铺,总看见他一个人对着那些齿轮发呆,灯光昏昏的,看着就冷清。现在好了,窗台上总摆着花,晚上还亮着灯,看着就暖心。”

沈嘉萤听着,忽然握住杜恒砚的手,他的掌心有些粗糙,却很暖和。她想起第一次走进修表铺的情景,他站在柜台后,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像株沉默的树,而她,大概就是被这棵树吸引的风,忍不住要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

夜色渐浓,李婶他们帮忙收拾着碗筷,沈嘉萤和杜恒砚并肩坐在老槐树下。月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

“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修表吗?”沈嘉萤轻声问。

“记得。”杜恒砚的声音很柔,“那只怀表,你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里面刻着字。”

“嗯,刻着‘执子之手’。”沈嘉萤笑了,“当时你修了三天,我就在旁边画了你三天,你都没理我。”

“怕分心。”杜恒砚看着她,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那时候想,这么精细的活儿,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其实他没说,那三天里,他每一次抬头,都能看见她认真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画板上,也落在他的心里,像投进了一颗石子,荡起的涟漪,到现在都没停。

沈嘉萤忽然站起身,拉着他往巷口跑:“跟我来。”

修表铺的窗台上,那两枝野菊在月光下轻轻摇曳,旁边摆着个小小的青花瓶,里面插着新掐的茉莉。沈嘉萤从里屋拿出一幅新画,展开在月光下——画的是两个老人坐在摇椅上,依偎着看夕阳,背景正是这条青瓦错落的旧巷,角落里的修表铺还亮着灯,窗台上的野菊开得正好。

“这是我为我们画的。”她轻声说,“等我们老了,就像这样,好不好?”

杜恒砚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拥进怀里。巷子里很静,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还有远处传来的虫鸣,一切都那么安稳。他知道,有些等待,真的会等到花开;有些遇见,真的能温暖余生。

月光下,修表铺的灯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片暖黄,像块温柔的布,把两个依偎的影子裹了进去,再也分不清彼此。旧巷的微光里,仿佛已经映出了未来的模样——两鬓斑白,牵手慢行,把日子过成了齿轮般契合的温柔。




第十三章 齿轮转处有回甘

晨露还凝在修表铺的窗棂上时,沈嘉萤已经踩着木梯,把新画的《巷口晨雾》贴在了门板内侧。画里的青瓦浮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像浸在牛乳中的墨块,只有修表铺的窗透出一点暖黄,像只醒着的眼睛。

“小心点,梯子晃。”杜恒砚站在底下扶着梯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梯柱上的刻痕——那是他小时候练手劲刻下的,如今已被摩挲得光滑。

沈嘉萤从上头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半截胶带:“你看这雾画得像不像?上次张奶奶说,她年轻时这巷子一到秋晨就起雾,能见度就到膝盖,踩着露水走,像踩在云里。”

“像。”杜恒砚仰头看她,晨光漫过她的发梢,在雾蒙蒙的空气里织出层金纱,“就是少了点什么。”他转身回屋,拎出只铁皮炉,往里面添了几块炭,“陈大爷送的木炭,说点着了有烟,雾里能看出点影子。”

炭火“噼啪”燃起来,淡青色的烟慢悠悠地往上飘,果然在画里的雾色中洇出几缕灰蓝。沈嘉萤拍着手笑:“这下有魂了!”她从梯子上下来,鼻尖沾了点白颜料,像落了粒霜,“对了,昨天李婶来说,她孙女要出嫁,想请你修修那只陪嫁的座钟,说是她婆婆传下来的,摆锤松了。”

“拿来了吗?”杜恒砚往炉子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起来,映亮了他眼底的光。

“下午送来。”沈嘉萤凑近看他摆在桌上的零件,那些齿轮、发条、游丝,被他按大小码在白棉布上,像摊开的星图,“你修表时总爱摆得这么整齐,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齿轮咬合错一丝就走不准。”他拿起最小的那个齿轮,对着光看齿牙,“就像……过日子,差一点都不行。”

沈嘉萤的心跳漏了一拍,假装去翻画夹:“下午修钟时叫我,我想画那个摆锤,黄铜的,磨得发亮的那种。”她记得李婶说过,那座钟的摆锤上刻着缠枝莲,是当年李婶的婆婆亲手描的金,可惜后来磨掉了,只剩点浅痕。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铺子里,把尘埃照得像游动的银鱼。李婶果然提着个红木盒子来了,座钟就躺在里面,雕花木框上的金漆虽斑驳,牡丹纹的轮廓仍倔强地舒展着。

“就是它,”李婶打开盒子时,座钟的玻璃罩上凝着层薄灰,“前阵子摆锤晃得厉害,走时快得离谱,准是想催我孙女快点嫁呢。”

杜恒砚小心地把钟取出来,玻璃罩上的灰被他用软布轻轻拂去,露出里面的钟面——月白色的瓷盘上,罗马数字已经模糊,唯有中心的莲花纹还清晰,花瓣尖上的金粉在光下微微发亮。

“摆锤轴松了,加点垫片就行。”他旋开底座的螺丝,黄铜摆锤垂下来,果然晃得厉害,锤身刻的缠枝莲像在跳舞。

沈嘉萤支起画板,笔尖蘸了点赭石:“李婶,这钟是哪年的?”

“够老的了,”李婶坐在凳上剥花生,“我嫁过来时就有了,那时它摆在堂屋,整点报时能惊飞院里的麻雀。现在想让它跟着孙女走,也算个念想。”

沈嘉萤的笔尖顿在纸上:“那要是修得太准,会不会……”

“准了才好。”李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日子嘛,就得像这钟一样,滴答滴答往前走,一分一秒都不差,才踏实。”

杜恒砚正在给摆锤轴加铜质垫片,闻言抬头看了沈嘉萤一眼,她正望着钟面出神,侧脸在阳光下透着点绒绒的白,像瓷盘上的月光。他低下头,把垫片敲得更紧了些,游丝在他指间灵活地绕着圈,像在编织看不见的网。

座钟修好时,夕阳正把巷子染成蜜色。杜恒砚轻轻拨动摆锤,“嘀嗒、嘀嗒”的声音在铺子里散开,清越得像泉水滴落。李婶乐得合不拢嘴,临走时塞给沈嘉萤一把花生:“姑娘,多画画我们巷子,等你出书了,我们都去给你站场子。”

沈嘉萤把花生揣进兜里,看杜恒砚收拾工具,忽然说:“刚才修钟时,你有没有觉得……那莲花纹像你家传的那只怀表?”

“嗯,”他从抽屉里取出个小锦盒,打开时,里面的怀表正发出细微的“嘀嗒”声,表盖内侧的莲花和座钟上的如出一辙,“我爷爷是钟表匠,当年给李家做过不少东西,这怀表和那座钟,该是同一时期的。”

沈嘉萤凑近看,怀表的莲花纹里还嵌着极小的字,仔细辨认才看出是“恒”“安”二字。“这是……”

“我名字的由来。”杜恒砚的指尖拂过那两个字,“爷爷说,修表如修心,心恒则钟安。”

暮色漫进铺子时,沈嘉萤忽然抓起他的手,往巷尾跑:“快,带你去个地方!”

巷尾的老槐树下,她铺开一张大画纸,上面画满了巷子的晨昏晴雨,修表铺的窗永远亮着灯,有时飘着雪,有时落着雨,最新的那幅上,两个小人儿正并肩看夕阳,影子被拉得老长。

“这是……”杜恒砚的声音有些发紧。

“李婶说的念想,不一定非得是老物件。”沈嘉萤拿起画笔,在画纸角落添了只怀表,表链正好缠着画架的腿,“我们也可以造点新念想,比如……每年在这画一张画,等画满了,就知道日子是怎么溜走的了。”

杜恒砚看着她沾着颜料的指尖,忽然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座钟的“嘀嗒”声,远处的雾又起来了,却不再是白茫茫一片,而是裹着修表铺的暖光,像块融化的蜜糖,把两个依偎的影子,泡得又软又甜。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说钟表匠的福气,就是能看着时间在自己手里变得安稳。那时他不懂,直到此刻握着她的手,听着远处传来的座钟报时声,才忽然明白——所谓安稳,不是齿轮永远不差分毫,而是有人愿意和你一起,让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有滋有味,值得回味。

夜色渐深,沈嘉萤收拾画具时,发现杜恒砚正对着那幅《巷口晨雾》出神。她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画里的雾气中,不知何时被他添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手牵着手,正往修表铺走,影子在晨光里轻轻摇晃,像两颗靠得极近的星。




第十四章 雾漫青瓦时

晨雾漫过青瓦的时刻,杜恒砚正蹲在老店门槛上,用软布擦拭一只铜制怀表。雾汽沾在睫毛上,有点凉,像小时候奶奶用银簪子点他的额头。怀表盖内侧的莲花纹被摩挲得发亮,花瓣间藏着的小字快要看不清了,他却仍在细细描补,笔尖蘸着的金粉在雾里闪着细碎的光。

“又在修这只表啊?”沈嘉萤的声音从雾里飘过来,带着点潮湿的暖意。她抱着画夹,裙角沾了些草屑,显然是从巷尾的草地跑过来的。“李婶的座钟在堂屋响呢,‘当’地敲了一下,吓我一跳。”

杜恒砚抬头,看见她发梢挂着的雾珠,像缀了串碎钻。他放下怀表,往屋里退了半步:“进来坐,雾大,站久了要着凉。”

沈嘉萤把画夹放在柜台上,翻开时,里面夹着片半干的枫叶。“昨天去后山捡的,红得像火。”她指着画纸上的旧巷,“你看,我把雾画得厚了点,是不是更像你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样子?”

画里的巷子果然浸在浓白里,只有修表铺的窗透出一圈暖黄,像块融化的黄油。杜恒砚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圈光晕上:“再添笔炊烟就好了,以前王大爷总在这个时辰生火做饭,烟混在雾里,是淡青色的。”

“好主意!”沈嘉萤立刻蘸了点靛蓝,在窗沿下晕开一缕轻烟。“对了,昨天你说这只怀表是你爷爷做的?”她凑近看那莲花纹,“这手艺,比博物馆里的还精致。”

提到爷爷,杜恒砚的指尖顿了顿,转而旋开怀表后盖:“他一辈子就做了这一只怀表,说是给未来孙媳妇的。”话出口才觉不妥,耳根微微发烫,赶紧低头去调游丝,“不过是个念想,当不得真。”

沈嘉萤的笔停在半空,雾从半开的门钻进来,卷着她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她忽然笑了,用画纸轻轻扇了扇:“雾好像更浓了,连对面的墙都看不清了。”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王大爷的咳嗽声,混着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王大爷早啊!”沈嘉萤探出头喊了一声。

“早,嘉萤丫头!”王大爷的声音隔着雾传过来,有点发飘,“恒砚,你家铺子的门轴该上油了,昨儿听见吱呀响了。”

“知道了王大爷,谢谢您!”杜恒砚应着,从工具箱里翻出小瓶机油,走到门边。木门轴上的铁锈在雾里泛着红,他滴了几滴油,轻轻推了推门,“吱呀”声果然轻了许多。

沈嘉萤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雾天挺好。平时能看清的东西都模糊了,反而能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小事上——比如门轴的声响,比如怀表的齿轮,比如他低头时睫毛投下的浅影。

“恒砚,”她轻声说,“你说,雾散了之后,我们去后山好不好?我想画那棵老枫树,昨天看枫叶红了一半,肯定好看。”

杜恒砚推木门的手停了停,回头时,雾刚好漫过他的肩头,像件轻薄的白衫。“好啊,”他说,“等雾散了。”

雾气渐渐淡了些,能看清对面墙上爬着的爬山虎了,叶片上的露珠滚下来,“啪嗒”打在青石板上。杜恒砚回到柜台前,继续摆弄那只怀表,沈嘉萤则趴在柜台上,对着怀表盖画莲花。

“你爷爷一定很疼你吧?”她忽然问,笔尖在纸上勾勒出一片花瓣,“能做出这么细的活儿,心思肯定特别软。”

“嗯,”杜恒砚的声音低了些,“他总说,修表和做人一样,急不得。齿轮要慢慢磨,日子要慢慢过。”他顿了顿,“可惜他没等到我出师就走了。”

沈嘉萤抬起头,看见他指尖的金粉蹭在了怀表盖上,像落了点星光。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画纸往他那边推了推,画里的莲花旁,多了个小小的修表匠,正低头专注地拧螺丝。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画纸上,喉结动了动,伸手拿过旁边的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把一片极小的宝石嵌进怀表的莲花中心。“这是我奶奶的嫁妆上拆下来的,”他说,“爷爷一直想嵌进去,没来得及。”

宝石在雾透进来的微光里闪了闪,像只安静的眼睛。

巷子里的雾又开始散了,王大爷的扫帚声远了些,隐约能听见李婶在自家院子里晒被子的声音。沈嘉萤收拾起画夹:“快散了,我们准备准备?”

杜恒砚把怀表放进锦盒,锁进柜台最下面的抽屉。“走吧,”他拿起墙角的草帽,递给沈嘉萤一顶,“后山的路滑,慢点走。”

两人并肩走出铺子,青石板被雾浸得湿漉漉的,踩上去有点凉。沈嘉萤的裙角扫过墙面,带起一串水珠,落在地上,和王大爷扫起的尘土混在一起,成了浅浅的泥痕。

“你看,”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墙根,“露水把我们的影子都打湿了。”

杜恒砚低头,果然看见两个模糊的影子挨在一起,边缘晕开了一小片深色。他没说话,只是往她那边靠了靠,影子的边缘重叠得更多了些。

雾还没完全散,像层薄纱罩在巷口的老槐树上。阳光偶尔穿透云层,在雾里织出金线,落在沈嘉萤的画夹上,落在杜恒砚握着草帽的手上,落在他们脚下慢慢延伸的影子上。

“恒砚,”沈嘉萤忽然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刚被擦过的怀表镜面,“等枫叶画好了,我们把它挂在铺子里好不好?就挂在柜台上面,和你爷爷的怀表做个伴。”

杜恒砚看着她被阳光染成金棕色的发丝,点了点头。雾彻底散了,露出蓝得发脆的天,后山的枫树在风里摇着,红得像团火。

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另一句话:“好的时光,就像调校好的钟表,不慌不忙,却每一秒都算数。”以前不懂,现在牵着沈嘉萤的手往巷外走时,他好像有点懂了。

那些藏在齿轮里的过往,那些浸在雾里的沉默,原来都在等一个人,等一段能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的时光。就像这旧巷的雾,看着浓得化不开,终会被阳光熨成清澈的暖,落在青瓦上,落在彼此的脚印里,落在往后每一个慢慢数着齿轮转动的清晨与黄昏。




第十五章 霜落瓦檐时

霜花爬上窗棂的清晨,杜恒砚正用鹿皮擦拭那只嵌了宝石的怀表。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把霜花照得像碎钻,落在怀表的莲花纹上,宝石的光和霜的光缠在一起,倒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清透。

“叮铃——”门上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沈嘉萤抱着画夹进来时,发梢沾着点白,像是落了星子。“外面下霜了,你看这瓦檐,白花花的一层,像撒了糖霜。”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抽出张画纸,上面已经勾好了几笔:青瓦上覆着薄霜,檐角垂着的冰棱像透明的玉簪。

杜恒砚抬头时,恰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霜粒,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放下怀表,从柜里摸出个陶壶,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先暖暖手,别冻着。”

沈嘉萤捧着杯子呵气,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我刚才路过李婶家,她正翻箱倒柜找毛线呢,说要给她家小孙子织件厚毛衣。”她用指尖点了点画纸上的冰棱,“你说,我们要不要画一组‘旧巷四季’?现在先画这霜天,等开春画新绿,夏天画蝉鸣,秋天画落叶,凑成一本绘本怎么样?”

杜恒砚的指尖在怀表盖上轻轻摩挲,莲花纹的凹槽里还留着点鹿皮的痕迹。“好啊,”他说,“只是冬天的霜,怕是留不到晌午。”

“那我们就赶在霜化之前画完。”沈嘉萤立刻支起画板,笔尖蘸了点灰蓝,“你看这瓦檐的弧度,霜厚的地方泛白,薄的地方透着青,像不像你修表时用的那些蓝钢螺丝?”

他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青瓦上的霜果然有深有浅,厚处如凝脂,薄处似蝉翼,倒真和他工具箱里那些经淬火的蓝钢零件有几分神似。“你倒是观察得细。”他说着,从墙角拖过张藤椅,“坐这儿画吧,离窗近,看得清。”

沈嘉萤刚坐下,忽然“呀”了一声,指着窗外:“你看王大爷!”

杜恒砚转头时,正看见王大爷拄着拐杖站在巷口,仰头对着自家瓦檐出神。霜落在他的毡帽上,像给帽子镶了圈白边。过了会儿,老人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个小铲刀,踮着脚去刮檐角的冰棱,刮下来的冰棱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个玻璃罐里,像在收藏什么宝贝。

“王大爷这是做什么?”沈嘉萤的笔尖悬在半空,“难不成这冰棱还有什么讲究?”

“他年轻时在玻璃厂当师傅,”杜恒砚的声音轻下来,“最爱收集各种透明的东西,说冰棱是老天爷做的玻璃,比厂里的料器多了几分灵气。”他顿了顿,“去年他还把冻在缸里的冰凿成小块,给孩子们当弹珠玩呢。”

沈嘉萤听得笑起来,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动:“那我得把王大爷也画进去,就画他举着玻璃罐接冰棱的样子,多有意思。”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霜的凉气,吹得画纸微微发颤。杜恒砚起身去关窗,手指刚碰到窗框,就看见窗台上那盆仙人掌,顶端竟也结了层白霜,针状的刺裹着霜,像插了圈银针。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总爱把窗台上的花草挪来挪去,说霜天的太阳金贵,得让它们多晒晒。

“恒砚,你看这样画成吗?”沈嘉萤把画举起来,纸上的王大爷弯着腰,玻璃罐举在檐下,罐口正对着一根往下滴水的冰棱,水滴在罐底积了小小的一圈,像块碎银。

“挺好,”杜恒砚的目光落在画角,“只是王大爷的拐杖,不该是直的。”他拿起支铅笔,在画纸上添了道弯——那拐杖的顶端被磨得发亮,弯出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是老人用了大半辈子的模样。

沈嘉萤盯着那道弯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你怎么什么都记得?连拐杖弯了多少都知道。”

“修表的人,眼里容不得错漏。”他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些零碎的宝石碎屑,“上次嵌怀表剩下的,你看能不能用在画里当霜粒?”

那些碎屑在阳光下闪着彩光,红的像石榴籽,蓝的似海水。沈嘉萤挑了几粒白的,用胶水小心地粘在画中瓦檐的凹陷处,霜花顿时有了立体感,像是能顺着瓦棱滚下来。“太妙了!”她眼睛亮起来,“等画出版了,我要在扉页写上‘献给恒砚和旧巷里的每一道霜’。”

他的耳尖微微发烫,转身去收拾怀表,却被沈嘉萤拉住了手腕。“你看,”她指着窗外,“霜开始化了。”

檐角的冰棱正在滴水,“嗒嗒”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瓦上的白霜渐渐变成了水汽,袅袅地飘向天空,王大爷的玻璃罐里已经盛了小半罐碎冰,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光。

“化了也好,”杜恒砚说,“说明天要暖了。”

“可我有点舍不得。”沈嘉萤把画纸小心翼翼地收进画夹,“不过没关系,我们把它画下来了,就永远都在。”

他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爷爷说的“日子要慢慢过”,大概就是这样——霜会化,冰会融,但落在画纸上的、记在心里的,会一直都在。就像他修过的那些钟表,齿轮会磨损,发条会松弛,可拆开时,总能在某个角落找到过去的痕迹:是某年某月不小心蹭上的铜绿,是某次调校时留下的细微刻痕。

“中午去我家吃饺子吧,”沈嘉萤忽然说,“我妈寄了些荠菜馅过来,说霜后的荠菜最鲜。”

杜恒砚想起去年冬天,沈嘉萤也是这样,拎着一篮子荠菜闯进铺子里,说要给他做荠菜豆腐羹。那时他还觉得这姑娘咋咋呼呼的,不像个画画的,倒像个跑堂的。可现在看着她沾了宝石碎屑的指尖,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荠菜要怎么洗才干净,忽然觉得,这旧巷的日子,就像修表时拧上的螺丝,一圈圈,不知不觉就拧紧了,再也拆不开。

“好啊,”他应着,把怀表放进锦盒,“我去买瓶醋,蘸饺子吃。”

“还要买蒜!”沈嘉萤已经背上了画夹,“我妈说,无蒜不成饺。”

两人并肩走出铺子,门上的铜铃又响了一声。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蓝天,像块块碎镜子,瓦檐的滴水还在继续,像在数着时光的节拍。杜恒砚看着沈嘉萤的发梢,刚才沾的霜粒已经化成了水珠,顺着发丝滑到颈项,像颗会跑的星子。

他忽然想起爷爷锦盒里的那句话:“时光会老,齿轮会旧,但总有人会为你把日子擦亮。”以前不懂,现在握着沈嘉萤递过来的画夹,指尖触到她留在上面的温度,倒像是忽然懂了——所谓白头,不过是和某个人一起,把霜画成画,把荠菜包成饺,把每一道时光的褶皱,都熨成暖暖的模样。

巷口的王大爷正把玻璃罐里的碎冰倒进水缸,冰在水里“滋滋”地化着,老人笑着朝他们挥手。沈嘉萤也挥挥手,转头对杜恒砚说:“你看,冰化了,水就暖了。”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像望着这旧巷里永远不会落的太阳。是啊,冰化了,水就暖了;霜融了,春天就来了。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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