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巷口的风与画纸的痕
暮春的风裹着潮湿的暖意,漫过青瓦错落的檐角时,总带着点旧时光的慵懒。杜恒砚坐在临窗的木桌前,指尖捏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台灯的光圈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
修表铺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风过时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谁在耳边低低叹了口气。店里弥漫着老木头与防锈油混合的气味,墙上挂着各式钟表,有的指针早已停摆,有的却仍在不知疲倦地转动,滴答声层层叠叠,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杜恒砚的动作很轻,镊子夹着那枚齿轮,精准地嵌进腕表内部的凹槽里。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多年前不小心被弹簧片划到的,如今早已结痂,却像一枚沉默的印记,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故事。
窗外的天光渐渐沉了下去,巷子里开始亮起灯火。对面的杂货铺老板娘正搬着竹凳出来,准备在门口乘凉,看见修表铺的灯还亮着,隔着街喊了一声:“小杜,还没收摊啊?”
杜恒砚抬起头,隔着玻璃朝她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带着点木质般的温润:“还有最后一点。”
老板娘笑着摆摆手,不再打扰。她在这条巷子里住了大半辈子,看着杜恒砚的父亲守着这家店,后来父亲走了,就换成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不像别的年轻人那样爱凑热闹,多数时候都待在店里,对着那些精密的零件,一看就是一天。巷子里的人都说他性子冷,可谁家里的钟表出了问题找他,他从不会推辞,修好后也只收个成本价,不多言语,却让人心里踏实。
杜恒砚将最后一颗螺丝拧好,合上表盖,对着灯光轻轻晃了晃。表盘里的指针重新开始转动,滴答声清脆而规律,像是为这寂静的傍晚添了个稳妥的注脚。他将腕表放进丝绒盒子里,刚要起身,虚掩的木门忽然被轻轻推开,带着一阵风闯进来。
“不好意思,请问……”
一个女声响起,带着点试探的迟疑,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店里凝滞的时光。杜恒砚转过身,看见门口站着个姑娘。
她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包上别着几支彩色的画笔,帆布被撑得鼓鼓囊囊,像是装了不少东西。姑娘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风一吹,轻轻晃动。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带着点好奇,打量着店里的陈设。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贸然闯入有些唐突,她脸上露出一点歉意的笑,指了指门外:“我刚搬到隔壁那栋楼,看见您这儿还开着门,想问问附近有没有文具店?我忘带画纸了。”
杜恒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落在她背着的帆布包上。他记得隔壁那栋楼空置了很久,前几天似乎有人来打扫,原来是新搬来了住户。
“往前走到巷口,右转有个便利店,里面应该有。”他的声音依旧很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谢谢!”姑娘眼睛亮了亮,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像是瞬间有阳光落进了这间有些昏暗的小店,“那我先过去了,不打扰您了。”
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轻快,帆布包上的画笔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走到门口时,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老旧挂钟:“您这钟真好看,很有年代感。”
那是杜恒砚父亲留下的,钟面上的漆已经有些剥落,却依旧走得很准。杜恒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姑娘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笑着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
木门还保持着半开的状态,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动了桌上摊开的一张旧报纸。杜恒砚走过去,轻轻将门合上,铜环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店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他重新坐回桌前,却没再拿起工具,只是看着台灯下那枚刚修好的腕表。不知怎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刚才那个姑娘的笑容,像巷口突然亮起的路灯,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暖意。
巷口的便利店不算大,沈嘉萤在货架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叠素描纸。付完钱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晕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晚风吹过,带着点草木的清香。沈嘉萤抱着画纸,慢慢往回走。她喜欢这样的旧巷子,不像城市里的主干道那样车水马龙,这里的时间仿佛都走得慢一些,连空气里都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是半个月前决定搬到这里来的。作为一名自由绘本作者,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创作,而这条藏在城市深处的旧巷,恰好符合她所有的想象。青瓦白墙,木门石阶,还有巷子里那些慢悠悠生活着的人们,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走到修表铺门口时,她看见里面的灯还亮着,那个沉默的店主正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做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再进去打扰,只是抱着画纸,轻轻推开了隔壁的家门。
屋子不大,却被她收拾得很温馨。家具都是简单的款式,墙上已经钉好了几块木板,准备用来挂她的画稿。沈嘉萤将画纸放在桌上,从帆布包里拿出画板和画笔,走到窗边坐下。
窗外正对着那条巷子,修表铺的灯光透过窗户,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剪影。沈嘉萤支起画板,笔尖蘸了点颜料,在画纸上轻轻涂抹起来。
她画得很专注,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暖黄色的灯光、青灰色的瓦檐、斑驳的墙壁,还有巷子里偶尔走过的行人,都一一落在她的画纸上。画到一半,她忽然停住笔,看着画纸上那个亮着灯的修表铺窗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窗边添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知道那个沉默的店主,每天守着那些钟表,会不会觉得孤单。
夜渐渐深了,巷子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剩下零星几盏还亮着,像是黑夜里的星星。沈嘉萤放下画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看着画纸上已经初具雏形的巷景,满意地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门口,想锁门睡觉,却发现门后的挂钩上没有钥匙。沈嘉萤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去便利店的时候,钥匙好像随手放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她心里一紧,赶紧打开门跑出去。石阶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钥匙的影子。
“不会吧……”沈嘉萤有点懊恼地拍了下额头。这栋楼的门锁是老式的,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这深更半夜的,总不能去敲邻居的门借宿吧?
她沿着巷子来回找了几圈,借着昏暗的路灯,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可钥匙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连个影子都没找到。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修表铺的灯还亮着。
沈嘉萤犹豫了很久,才硬着头皮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那扇木门。
“笃笃笃。”
里面没有动静。
她又敲了几下,声音稍微大了点:“请问……有人在吗?”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杜恒砚出现在门口,身上已经换了一件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被吵醒的。他的眼神带着点刚睡醒的朦胧,看见门口的沈嘉萤,微微蹙了蹙眉:“有事?”
“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沈嘉萤脸上满是歉意,指了指自己的家门,“我钥匙丢了,现在进不去屋,您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开锁的?或者……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她焦急的脸上,沉默了几秒,转身回屋里拿了串钥匙和一个手电筒。“我试试。”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却让沈嘉萤瞬间松了口气。
杜恒砚走到她家门口,手电筒的光束落在锁孔上。他仔细看了看锁的款式,从钥匙串上挑出一把形状相似的钥匙,试着插进锁孔里。
“咔哒。”
一声轻响,门锁竟然真的开了。
沈嘉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您这钥匙还能开别人家的锁?”
“老锁芯,结构差不多。”杜恒砚将钥匙拔出来,递给她,“先进去吧,明天找个人换个锁芯。”
“太谢谢您了!”沈嘉萤接过钥匙,心里一阵感激,“要不我请您喝杯咖啡?或者……我给您画张画吧?我是画绘本的,画得还不错。”
杜恒砚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不用。”
他的脚步很轻,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店里,关上门,将外面的夜色和灯光都隔绝在门外。
沈嘉萤站在门口,看着修表铺的灯很快熄灭,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摸了摸口袋,想起刚才在便利店买的那包还没开封的薄荷糖,犹豫了一下,走到修表铺门口,轻轻放在了石阶上,然后才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很安静,沈嘉萤却没有丝毫睡意。她走到窗边,看着对面已经陷入黑暗的修表铺,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沉默的身影。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守着那些不会说话的钟表,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沈嘉萤拿起桌上的画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刚才那个模糊的人影旁,轻轻画了一颗小小的星星。
也许,再沉默的孤岛,也会有被星光照亮的时候吧。
巷子里的风渐渐停了,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钟表们不知疲倦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第二章 晨露与画稿上的光斑
天刚蒙蒙亮时,巷子里就有了动静。卖豆浆的三轮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混着摊主清亮的吆喝,漫过沉睡的屋檐。杜恒砚醒得很早,窗外的天光刚爬上窗棂,他已经洗漱完毕,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桌前,开始擦拭昨天修好的几枚腕表。
指尖沾着柔软的麂皮,在表盘上轻轻打圈,金属表面渐渐泛起温润的光泽。他的动作依旧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那些沉默的齿轮里,藏着需要小心呵护的光阴。修表铺的门还是虚掩着,晨露凝结在门楣的铜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风一吹,便顺着环扣滚落,滴在门前的石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隔壁的门“咔哒”响了一声。
杜恒砚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沈嘉萤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着浅粉色的家居服,头发用一根素色的发带束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喷壶,正往门前那盆刚栽下的薄荷草上喷水。晨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晰,像镀了层暖融融的金边。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沈嘉萤回过头,看见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枚腕表,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朝他挥了挥手:“早啊。”
杜恒砚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手里的腕表上,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沈嘉萤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转过身继续打理那盆薄荷。叶片上还挂着晨露,被她一碰,便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袖口。她好像完全没察觉,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杜恒砚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腕表,可不知怎的,指尖的动作却有些乱了。那不成调的小曲像带着魔力,钻进他的耳朵里,搅得那些原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齿轮,似乎都开始轻轻颤动。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清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也总有人哼着这样的调子。阳光透过叶隙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跳跃的光斑,有人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他磨破的袖口,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暖。
“对了!”沈嘉萤忽然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快步走到修表铺门口,“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这个给你。”
罐子里装着琥珀色的果酱,盖子上还贴着一张手绘的标签,画着一只歪脑袋的小猫,旁边写着“自制枇杷酱”。她把罐子递到他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自己做的,配面包吃很不错,你尝尝?”
杜恒砚看着那个玻璃罐,又看了看她递过来的手。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腹上沾着一点绿色的草汁,大概是刚才浇花时蹭上的。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接了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了手。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微的干涩。
“不客气!”沈嘉萤笑得更灿烂了,“那我先回去了,还要赶画稿呢。”
她转身跑回屋里,脚步轻快,发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门关上的瞬间,那不成调的小曲又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混着晨露的湿气,漫进修表铺里。
杜恒砚把玻璃罐放在桌角,看着上面那只歪脑袋的小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的冰凉。他不喜欢吃甜食,可这罐果酱放在那里,却像在这间沉郁的老店里,投进了一抹突兀又温暖的色彩。
上午的时光过得很快。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买菜回来的老太太提着篮子走过,会隔着门跟他打招呼;放学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偶尔会趴在门口,好奇地打量那些转动的钟表,他也从不驱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趴在门框上,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沈嘉萤一直没再出来。隔壁的门窗都关着,只能偶尔听见铅笔划过画纸的“沙沙”声,或者是她轻轻的叹息——大概是遇到了瓶颈。杜恒砚坐在桌前,听着那些细微的声响,心里竟莫名地平静。
中午的时候,他简单煮了碗面条,刚端上桌,就听见隔壁传来“哎呀”一声轻呼,接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脆响。他放下筷子,走到门口,看见沈嘉萤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片碎玻璃,眉头皱得紧紧的。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嘉萤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懊恼:“刚才想倒杯水,不小心把杯子摔了,手被划了一下。”她说着,把手指凑到眼前看了看,指腹上有道细细的伤口,正渗着血珠。
杜恒砚转身回屋,从抽屉里翻出医药箱。那是个很旧的铁皮箱子,边角都磨得掉了漆,里面放着些常用的药品和绷带,是他父亲留下的。他拿着碘伏和创可贴走过去,蹲下身,把东西递到她面前:“处理一下。”
“谢谢。”沈嘉萤接过碘伏,刚要往伤口上倒,却被他拦住了。
“先用清水冲。”他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冲干净了再涂碘伏,不然会感染。”
沈嘉萤愣了一下,乖乖地站起来,跑到水龙头下冲洗伤口。水流“哗哗”地响,她一边冲,一边看着蹲在地上帮她收拾玻璃碎片的杜恒砚。他的动作很小心,手指捏着碎片的边缘,一片一片捡起来,放进旁边的废纸盒里,连细小的渣子都没放过。
阳光落在他的发顶,泛着浅棕色的光泽,脖颈处的线条很清晰,像水墨画里利落的笔触。沈嘉萤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实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淡。
“好啦。”她冲干净手,甩了甩水珠,走到他面前。
杜恒砚站起身,把废纸盒扎紧,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从她手里拿过碘伏和棉签,蘸了点药水,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往伤口上涂。他的动作很轻,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到她的皮肤时,沈嘉萤的指尖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有点疼,忍忍。”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沈嘉萤“嗯”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他的睫毛很长,低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很薄,抿着的时候,带着点严肃的认真。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很像她画稿里那个守着旧时光的主人公,沉默,却让人安心。
“好了。”杜恒砚松开她的手,把创可贴贴在伤口上,动作仔细得像在处理一枚精密的齿轮。
“谢谢你啊,又麻烦你了。”沈嘉萤看着手指上那片白色的创可贴,心里暖暖的。
“没事。”杜恒砚把剩下的棉签和碘伏放回医药箱,转身要回屋,却被她叫住了。
“那个……你中午吃饭了吗?”沈嘉萤看着他手里的空碗,“我煮了点粥,还有昨天买的包子,要不要一起吃点?”
杜恒砚脚步顿了顿,刚想拒绝,却看见她眼里带着期待的光,像等着被投喂的小动物。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换成了一个简单的字:“好。”
沈嘉萤的屋子收拾得很温馨。墙上钉着几块木板,上面夹着几张画稿,画的都是这条旧巷的风景——清晨的薄雾,午后的阳光,傍晚的灯火,还有巷子里慢悠悠走着的老人。画稿的线条很柔和,带着一种温暖的滤镜,仿佛连时光都在画里变得柔软。
餐桌就放在窗边,上面摆着一个白瓷碗,里面是浓稠的小米粥,旁边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沈嘉萤把碗和筷子递给他:“快吃吧,粥可能有点凉了,我再去热一下?”
“不用,这样正好。”杜恒砚接过碗筷,坐在她对面,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咬了一口。肉馅很鲜,带着点淡淡的姜味,是他熟悉的味道。
沈嘉萤也拿起一个包子,小口地吃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墙上的画稿。杜恒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其中一张画稿上,画着修表铺的窗口,窗台上放着一盆小小的薄荷,窗边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旁边还画着几颗闪烁的星星。
他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我打算画一本关于这条巷子的绘本。”沈嘉萤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这里的一切都很有感觉,好像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藏着故事。”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低头喝粥。小米粥熬得很糯,带着清甜的味道,滑进喉咙里,暖暖的。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吗?”沈嘉萤好奇地问,“我看这修表铺,好像有些年头了。”
“嗯。”杜恒砚的声音很轻,“从小就在这里。”
“那你一定知道很多关于这条巷子的故事吧?”沈嘉萤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找到了宝藏,“比如那棵老槐树,是不是有很多年了?还有巷尾那家糖画铺,我昨天路过的时候,看见老板画的龙特别威风。”
她的话很多,像雀跃的溪流,叮叮咚咚地淌过沉默的空气。杜恒砚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轻轻点头,可他没有打断她,只是慢慢地吃着手里的包子,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巷子里的新鲜事,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松动。
吃完午饭,杜恒砚帮她收拾了碗筷,便回了修表铺。沈嘉萤也重新坐到画架前,拿起画笔,继续赶画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画纸上,映出一片明亮的光斑。她看着画稿上那个修表铺的窗口,笔尖顿了顿,然后在那个模糊的人影旁边,又添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下午的时候,巷子里来了个收废品的老人,推着一辆破旧的板车,在巷子里慢慢走着,手里摇着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响。沈嘉萤正在画那棵老槐树,听见铃铛声,忍不住放下画笔,跑到门口去看。
老人的板车上堆着很多旧物,有缺了口的瓷碗,有锈迹斑斑的铁皮桶,还有一个蒙着灰尘的旧座钟。那座钟的款式很老,黄铜的钟摆已经锈住了,钟面上的罗马数字也模糊不清,却莫名地透着一种厚重的年代感。
“大爷,这个钟卖吗?”沈嘉萤指着那座旧钟,眼睛亮晶晶的。
老人停下脚步,打量了她一眼,笑着说:“小姑娘喜欢?这钟早就坏了,摆着占地方,你要是想要,随便给点钱就行。”
沈嘉萤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把座钟搬回屋里。钟身很沉,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放在桌角,刚想擦擦上面的灰尘,却发现钟摆的位置,刻着一个小小的“砚”字。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杜恒砚的名字。
隔壁的修表铺里,杜恒砚正在给一枚怀表上弦。那枚怀表是巷尾的张奶奶送来的,说是她老伴儿留下的,走得越来越慢了。他刚把表盖打开,就听见隔壁传来沈嘉萤惊喜的声音:“杜恒砚,你快来看!”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起身走过去。沈嘉萤正蹲在那座旧钟前,指着钟摆上的字,眼睛亮得惊人:“你看,这里有个‘砚’字,是不是很巧?”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刻字上,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他小时候刻的。
很多年前,父亲从旧货市场淘回这座钟,说零件还能用,让他学着拆开修理。他那时候年纪小,觉得好玩,就用刻刀在钟摆上刻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一个“砚”字,藏在钟摆背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后来这座钟修不好了,父亲便把它扔在了杂物间,再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
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它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了?”沈嘉萤察觉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担忧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杜恒砚猛地回过神,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紧:“没什么。”他顿了顿,看着那座旧钟,“这钟……你从哪里弄来的?”
“收废品的大爷送的,哦不,是我买的。”沈嘉萤挠了挠头,“我觉得它挺好看的,想修好它,放在屋里当装饰。你会修吗?”
杜恒砚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那座布满灰尘的旧钟,仿佛看见时光顺着钟摆的纹路,一点点倒流回去。葡萄架下的阳光,哼着小曲的调子,还有那个坐在藤椅上的身影……都在眼前慢慢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试试。”
夕阳的余晖漫过巷口时,修表铺的灯又亮了起来。杜恒砚把那座旧钟搬到自己的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拆开外壳。灰尘簌簌地落下来,混着铁锈的味道,钻进鼻腔里,带着时光的涩味。沈嘉萤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托着下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好奇。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稳,指尖捏着生锈的零件,一点点清理干净。夕阳的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沈嘉萤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沉默的齿轮和时光,似乎都在他的指尖,慢慢苏醒了。
她拿起画笔,在画纸上轻轻勾勒出此刻的景象。修表铺的灯光,专注的少年,还有那座承载着光阴的旧钟,都落在画纸上,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也许,这条旧巷里藏着的故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第三章 锈蚀的钟摆与未干的颜料
暮色像融化的墨汁,慢慢晕染过青瓦的轮廓时,修表铺里的台灯又亮了。杜恒砚将那座旧钟的外壳拆下来,放在一旁的托盘里,指尖捏着一枚锈迹斑斑的螺丝,台灯的光晕恰好落在他手背上,映出血管清晰的纹路。
沈嘉萤还坐在那个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速写本,笔尖在纸上轻轻滑动。她没有画得太专注,时不时抬头看看杜恒砚的动作,又赶紧低下头,在纸上添几笔。画本上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轮廓:木桌边缘堆着拆下来的零件,像座小小的金属山,杜恒砚的侧脸隐在光影里,下颌线绷得很直,睫毛垂落的弧度像被精心打磨过的银弧。
“这个零件是不是坏了?”她忽然指着一枚弯曲的弹簧片,小声问。
杜恒砚的镊子正夹着那枚弹簧片,闻言抬眼看了看她的速写本,又低头检查零件:“锈住了,得换个新的。”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铁皮盒,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规格的弹簧片,挑出一枚相似的,用镊子夹着比对了一下,“这个可以用。”
沈嘉萤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她的头发松了几缕,垂在脸颊旁,带着点洗发水的清香,混着修表铺里防锈油的味道,竟意外地和谐。“你这里什么零件都有啊,像个宝藏库。”
“父亲留下的。”杜恒砚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以前总说,修表就像过日子,缺了哪个零件都不行,得备得齐全些。”
沈嘉萤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将新的弹簧片嵌进去。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捏着细小的零件时却稳得惊人,仿佛那些冰冷的金属在他手里有了生命,会顺着他的力道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她忽然想起昨天画的那幅画,画里修表铺的窗口有星星,此刻看着灯下的他,倒觉得他指尖的光,比星星还要亮些。
巷子里的夜渐渐深了,杂货铺的灯早就熄了,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沈嘉萤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才发现自己坐了快两个时辰。“要不今天先到这儿吧?太晚了。”她合上速写本,“反正也不急,你慢慢修。”
杜恒砚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点了点头,将拆下来的零件仔细收进托盘里:“我先把外壳装回去,免得落灰。”
沈嘉萤帮他递过螺丝刀,看着他将那些锈迹斑斑的金属片重新拼合。钟身原本蒙着厚厚的灰,被他用软布擦过之后,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纹,像褪了色的旧毛衣,透着种温柔的陈旧。“其实不修也没关系,就这样摆着也好看。”她忽然说。
杜恒砚的动作顿了顿。他知道她是怕他麻烦,可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钟摆,摸到背面那个歪歪扭扭的“砚”字时,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执拗。好像修好它,就能把那些散落的时光碎片,重新拼凑起来。
“修得好。”他低声说,像是在跟她保证,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沈嘉萤没再劝,只是帮他收拾好散落的工具,抱着速写本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走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对了,明天我要去巷尾的书店送稿子,要不要帮你带点什么?”
杜恒砚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用。”
“那好吧。”沈嘉萤推开门,晚风卷着草木的气息涌进来,吹得她的发梢轻轻晃,“晚安。”
“晚安。”
门被轻轻带上,那点洗发水的清香也跟着淡了下去。杜恒砚坐在空荡荡的桌前,看着托盘里那些沉默的零件,忽然觉得这间屋子好像比平时更安静了些。他拿起那罐枇杷酱,拧开盖子,用小勺舀了一点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带着点果酸,不算特别惊艳,却让人心里暖暖的。
他很少吃甜食,总觉得太腻,可这罐酱却不一样。大概是因为标签上那只歪脑袋的小猫,总让他想起沈嘉萤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睛。
第二天沈嘉萤出门时,杜恒砚正在给那座旧钟换齿轮。她穿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背着帆布包站在门口,跟他挥手告别:“我走啦!”阳光落在她裙摆上,像撒了把碎金,晃得人眼睛有点花。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却没离开手里的齿轮。
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他才抬起头,看见隔壁门前那盆薄荷又抽出了新叶,嫩得能掐出水。风一吹,叶片轻轻晃,像在跟他打招呼。他忽然觉得,这巷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前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走得规律又沉闷,可自从她搬来之后,那些紧绷的发条,似乎悄悄松了些。
修表铺上午没什么客人,杜恒砚便专心跟那座旧钟较劲。最麻烦的是钟摆里的游丝,锈得几乎粘成一团,他用镊子一点点把那些细如发丝的金属线分开,指尖不小心被划了一下,渗出血珠。他没在意,只是用嘴吮了吮,继续低头摆弄。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手上的疤痕多着呢,虎口那道最深的,是十五岁那年帮父亲修一座古董钟时,被崩开的弹簧片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父亲吓得手忙脚乱,抱着他往诊所跑,一路都在骂自己不该让他碰这么危险的东西。
想到父亲,他的动作又慢了些。父亲走的时候是深秋,巷子里的槐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子。他蹲在铺子门口,看着父亲的棺木被抬走,手里还攥着那枚没修好的弹簧片,直到指节发白,也没掉一滴泪。后来他才知道,有些难过是藏在骨头里的,哭不出来,只能慢慢熬。
“小杜,忙着呢?”
门口传来张奶奶的声音,杜恒砚回过神,赶紧将游丝小心收好:“张奶奶,您来啦。”
张奶奶拄着拐杖走进来,手里拎着个布袋子:“前几天让你修的怀表好了吗?我家老头子要是知道我把他宝贝的表弄丢了,非得从坟里爬出来骂我不可。”她嘴上抱怨着,眼角却带着笑,显然是跟老伴儿感情极好。
杜恒砚从柜台下拿出修好的怀表,递到她手里:“您看看,走时准了。”
张奶奶戴上老花镜,捧着怀表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拢嘴:“还是你手艺好!比外面那些花里胡哨的铺子靠谱多了。”她从布袋子里拿出几个刚蒸好的糖包,塞到他手里,“刚出锅的,热乎着呢,你尝尝。”
杜恒砚推辞不过,只好接过来:“谢谢您,张奶奶。”
“谢啥,邻里邻居的。”张奶奶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座旧钟上,“这钟看着眼熟啊,是不是以前你家杂物间里那座?”
杜恒砚点了点头。
“哎哟,这都多少年了,还能找着。”张奶奶叹了口气,“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天天跟在你爸屁股后面,拿着螺丝刀瞎比划,把你爸气得哟。”她用手比划着他小时候的高度,眼里满是怀念,“说起来,你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这闷葫芦性子都一样。”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糖包。面香混着红糖的甜,像极了小时候父亲蒸的味道。
“对了,隔壁是不是搬来个小姑娘?”张奶奶忽然问,“昨天我看见她在槐树下画画,长得真俊。”
“嗯,叫沈嘉萤,画绘本的。”
“画画好啊,有灵气。”张奶奶笑着说,“你也别总闷在铺子里,多跟人家说说话,年轻人就得热热闹闹的。”她说着,拄着拐杖往外走,“我回家了,你记得把糖包趁热吃了。”
“您慢走。”
送走张奶奶,杜恒砚把糖包放在蒸笼里温着,又重新拿起那枚游丝。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金属线泛着细碎的光,像被揉碎的星星。他忽然想起沈嘉萤画稿上的星星,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点浅淡的弧度。
下午沈嘉萤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几本书,还提着个纸袋子。“给你带了点绿豆糕,书店老板说这家是老字号,味道不错。”她把袋子递过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尝了一块,不算太甜,应该合你口味。”
杜恒砚接过袋子,指尖碰到她的,又是一阵轻微的发烫。“谢谢。”
“不客气。”沈嘉萤凑到桌前,好奇地打量那座旧钟,“修得怎么样了?”
“快好了,就差游丝。”杜恒砚指了指托盘里那枚亮晶晶的金属线,“刚才张奶奶来过,说这钟是以前我家杂物间里的。”
“张奶奶?是巷尾那个总戴着老花镜的奶奶吗?”沈嘉萤眼睛亮了亮,“我昨天还看见她在给流浪猫喂食呢,特别和蔼。”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绘本,“对了,这是我刚出版的书,送你一本。”
绘本的封面是片金灿灿的麦田,一个小女孩牵着风筝跑,风筝线拉得老长,像要飞到云里去。杜恒砚接过来,指尖划过光滑的封面,忽然觉得有点烫手。他很少收到礼物,更别说别人写的书了。
“谢谢。”他把书小心地放在柜台的角落,生怕压皱了封面。
“你要是不喜欢……”沈嘉萤看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没关系,我就是觉得……你可能会喜欢里面的画。”
“喜欢。”杜恒砚说得很认真,抬起头看她,“画得很好。”
沈嘉萤的脸颊微微发烫,赶紧低下头去看那座旧钟:“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去画画。”
她转身回了屋,却没立刻拿出画稿,只是坐在窗边,看着修表铺里那个专注的身影。他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游丝,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忽然拿起画笔,在昨天那幅画的角落,添了一朵小小的雏菊。
傍晚的时候,杜恒砚终于把游丝装好了。他将所有零件复位,合上钟盖,轻轻晃了晃。钟摆“咔哒”一声开始摆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虽然不算特别清脆,却带着种失而复得的安稳。
他把钟抱起来,走到隔壁门口,敲了敲门。
沈嘉萤很快开了门,看见他怀里的旧钟,眼睛瞬间亮了:“修好了?”
“嗯。”杜恒砚把钟放在她屋里的书架上,调整好位置,“走时应该准,先放几天看看。”
钟摆轻轻晃动,滴答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沈嘉萤凑过去,看着钟面上模糊的罗马数字,忽然笑了:“真好听。”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香薰瓶,放在钟旁边,“这个是柠檬味的,能去去铁锈味。”
清新的香气漫开来,混着钟摆的滴答声,像首温柔的小诗。杜恒砚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调整香薰瓶的位置,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锈蚀的时光,好像真的被这淡淡的香气,一点点熏得柔软了。
“对了,明天周末,书店老板说有个绘本分享会,问我要不要去。”沈嘉萤忽然说,“就在巷口的文化站,你要不要一起去?挺热闹的。”
杜恒砚愣了一下。他不喜欢热闹,总觉得嘈杂的环境会打乱他的节奏,可看着沈嘉萤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
沈嘉萤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太好了!那我明天叫你。”
走出她的屋子时,晚风正软,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漫过青石板,像铺了条温柔的路。杜恒砚摸了摸口袋里那本绘本,封面的麦田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走在巷子里,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要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
修表铺的门还开着,里面的台灯亮着,像颗安静的星。杜恒砚站在门口,看着那片温暖的光晕,忽然觉得,有些尘封的门,好像也该慢慢推开了。
钟摆的滴答声从隔壁传来,规律而安稳,像在为这漫长的时光,轻轻打着节拍。
第四章 分享会的喧嚣与归途的寂静
清晨的雾还没散,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湿滑滑的,像蒙着层薄纱。沈嘉萤很早就醒了,趴在窗台上看雾,看见杜恒砚的修表铺门开了道缝,里面透出点暖黄的光,像只半眯着的眼睛。她赶紧爬起来,对着镜子梳头发,把发尾的卷梳得蓬松些,又换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别着枚小小的珍珠别针——那是她妈妈留的,说戴着显精神。
“杜恒砚,准备好了吗?”她跑到修表铺门口,手里提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刚从早点铺买的豆浆和油条。
杜恒砚正蹲在地上擦柜台,听见声音抬起头。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虎口那道疤痕在晨光里格外清晰。看见她手里的袋子,他直起身:“我买过了。”
“哎呀,买都买了,一起吃嘛。”沈嘉萤把袋子往他手里塞,“凉了就不好吃了。”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像有小电流窜过,两人都往回收了收,袋子差点掉在地上。
杜恒砚无奈地接过袋子,往屋里走:“进来吃。”
修表铺的里间有张小方桌,平时用来吃饭,角落里堆着些旧书,封面都磨得起了毛。沈嘉萤把豆浆倒进两个粗瓷碗里,推了一碗给他:“快喝,还是热的。”她咬了口油条,酥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今天分享会人应该不少,书店老板说还邀请了别的作者,我有点紧张。”
“你的画很好。”杜恒砚喝了口豆浆,温热的液体滑进喉咙,带着淡淡的甜,“不用紧张。”
“真的吗?”沈嘉萤眼睛亮了亮,“你昨天看我的书了?”
“看了几页。”他没说自己其实看到了后半夜,那些画里的麦田和风筝,总让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郊外放风筝的日子。风很大,风筝线勒得手心发红,父亲却笑得开怀,说男孩子就得野一点,别总闷在铺子里跟钟表较劲。
“那你觉得……哪张画最好看?”她追问着,像个等着被夸的孩子。
杜恒砚想了想:“最后那张,风筝落进麦田里,小女孩蹲在旁边笑。”
沈嘉萤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总觉得,有时候失去不一定是坏事,就像风筝线断了,它才能落进那么美的麦田里。”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心里忽然觉得,她就像那只挣脱了线的风筝,带着风的气息,闯进了他这方沉寂的天地。
巷口的文化站不大,却收拾得很雅致,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木架上摆着绿植。沈嘉萤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家长,还有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捧着她的绘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嘉萤,这边!”书店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前调试麦克风,看见她就挥挥手,“快来准备一下,还有一刻钟就开始了。”
沈嘉萤深吸一口气,刚要走过去,手腕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她回头看见杜恒砚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她的书,指尖夹着张便签:“刚才在书里看到的,你掉的。”
便签上画着只简笔画的小猫,旁边写着“买画纸”,大概是她之前随手记的。沈嘉萤接过便签,脸颊有点发烫:“谢啦,我都忘了。”
“我在后面等你。”杜恒砚说完,就转身走到最后一排的椅子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像株沉默的树。
分享会开始了。沈嘉萤站在台前,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手心有点冒汗。可当她拿起绘本,说起那些画里的故事时,紧张忽然就散了。她说自己为什么喜欢画巷子,因为总觉得旧时光都藏在砖瓦里;说那只风筝为什么会断线,因为想让它去看看更宽的天地。
台下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她偶尔抬眼,总能看见最后一排的杜恒砚,他没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发顶,泛着浅棕色的光,却让她莫名地安心。
轮到提问环节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手站起来:“沈姐姐,你的画里为什么总有暖黄色的光?”
沈嘉萤想了想,笑着指向窗外:“因为我住的地方,每天傍晚都有这样的光。青瓦上落着光,石板路上也落着光,连空气里都像是飘着光的碎片,特别好看。”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最后一排,杜恒砚恰好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像两滴落进清水里的墨,慢慢晕开。
他的眼神很静,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温柔,让她忽然想起修表铺里的台灯,总是稳稳地亮着,照亮那些沉默的齿轮。
分享会结束时,已经过了正午。沈嘉萤被一群读者围着签名,笔尖在纸上划过,手腕都酸了。等她终于挣脱出来,才发现杜恒砚还在最后一排坐着,手里的书摊开着,阳光在书页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像块融化的金子。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她走到他面前,额头上还带着薄汗。
“没事。”他合上书,递还给她,“他们很喜欢你的画。”
“多亏了你鼓励我。”沈嘉萤接过书,忽然看见封面上多了个小小的刻痕,像是用指甲轻轻划的,形状像颗星星,“这是你画的?”
杜恒砚耳尖有点红,含糊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饿了,去吃饭吧。”
巷口有家面馆,开了很多年,老板是对老夫妻,看见沈嘉萤就笑着打招呼:“小姑娘,今天穿得真好看。”又看向她身后的杜恒砚,“小杜也来啦?好久没见你出门吃饭了。”
“两碗牛肉面,加辣。”沈嘉萤抢着报了菜名,回头问他,“你能吃辣吧?”
他点了点头,看着她熟稔地跟老板说笑,忽然觉得,这条他走了无数次的巷子,好像因为多了她的身影,变得陌生又新鲜。
牛肉面很快端上来,红油浮在汤面上,撒着翠绿的香菜,香气扑鼻。沈嘉萤吃得满头大汗,吸溜面条的声音响亮又满足。杜恒砚吃得慢,细细地挑着碗里的葱花,忽然听见她“哎呀”一声。
“怎么了?”
“辣椒油溅到书上了。”她举着那本绘本,封面上沾了个小小的红油点,像颗突兀的痣,“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沾了点茶水,小心翼翼地在油点上轻按,“这样就不明显了。”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的温度透过手帕传过来,烫得她心尖发颤。沈嘉萤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滴不小心溅上的油点,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下午的阳光变得柔和,透过面馆的木窗,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两人慢慢吃着面,偶尔说句话,大多时候只是听着窗外的蝉鸣和行人的脚步声,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走回旧巷时,遇见张奶奶提着菜篮子回来,看见他们就笑着打趣:“小杜这是陪女朋友逛街呢?”
沈嘉萤的脸瞬间红了,刚想解释,却听见杜恒砚轻轻“嗯”了一声。她惊讶地转过头,看见他耳尖红得厉害,却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张奶奶在后面笑得更欢了:“这俩孩子,还害羞呢!”
回到修表铺门口,沈嘉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才……怎么不解释啊?”
“解释起来麻烦。”杜恒砚打开门,侧身让她进来,“要不要喝杯茶?我这里有新摘的龙井。”
沈嘉萤跟着他走进屋,看着他从柜子里翻出个锡罐,里面装着嫩绿的茶叶。热水倒进紫砂壶里,茶叶在水里翻滚着舒展,很快就溢出清苦的香气。他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她:“尝尝。”
她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回味却带着甘甜。“好喝。”她看着他坐在对面,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忽然想起分享会上那个小女孩的问题,“你说,我画里的光,像不像你铺子里的灯?”
杜恒砚抬眼看她,目光沉沉的,像盛着星光:“像。”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像很多年前,我家院子里的灯。”
“很多年前?”
“嗯。”他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那时候院子里有棵葡萄架,夏天晚上,我妈就会在架下挂盏马灯,光黄黄的,照在葡萄叶上,影子晃来晃去的。”他很少提起“妈妈”这两个字,说出口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总爱在灯下缝衣服,我趴在旁边看,看她手里的线穿过布面,像在跳舞。”
沈嘉萤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能感觉到,他话语里那些未说出口的情绪,像沉在水底的石子,终于开始慢慢浮上来。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她走了。”他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病得很突然,那天我还在铺子里帮父亲修表,她就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手里还攥着没缝完的扣子。马灯还亮着,光落在她脸上,特别安静。”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他的手背上,那道疤痕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沈嘉萤忽然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
“她一定很爱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哽咽,“就像你现在还记着那盏灯的光。”
他转过头,看见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星星。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些被尘封了这么多年的伤痛,好像在她掌心的温度里,开始慢慢结痂。
暮色漫进屋子时,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渐起的虫鸣。沈嘉萤的手一直覆在他的手背上,像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力量,让那些沉默的时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后来沈嘉萤回屋的时候,杜恒砚送她到门口。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模糊的画。
“明天……我想画你修表的样子。”她忽然说,声音带着点试探。
杜恒砚看着她眼里的期待,点了点头:“好。”
“那我明天早点来。”她笑着挥挥手,转身跑进屋里,门“咔哒”一声关上,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杜恒砚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手里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旧怀表,是母亲留给他的,表盖内侧刻着个小小的“砚”字。这么多年,他总把它藏在抽屉最深处,怕一打开,那些汹涌的思念就会把自己淹没。
可现在,他忽然想把它拿出来,修一修。
回到屋里,他从抽屉里翻出那枚怀表,轻轻打开。表盘已经有些氧化,指针停在某个午后,表盖内侧的刻字却依旧清晰。他坐在台灯下,拿出工具,指尖的动作比平时更轻柔,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窗外的虫鸣渐浓,修表铺的灯光亮了很久,像一颗不肯睡去的星,在旧巷的夜色里,温柔地闪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