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回到中心后,尹主任安排大成送一批学生去东莞。
尹建国在东莞设立了一个办事处,来电说一个电子厂需要装配工人30人,女生最好,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有无技能基础都行,保底月薪250,加班计件后每月可达350—400元。按照尹主任的交待,宣传时将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改成了高中或中职以上文化程度,以便好与职业学校联系;每人收职业指导费100元,车费200元。
中心培训学校已没有学生,大成便联系了市内几所培训学校,将还没有就业的剩男剩女全部收进,都还差两个,其中女生才7个。漆校长说,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女生,是龙江职高幼师专业毕业的,在东山一个私立幼儿园打工,上班不到半年,每月就100多元的工资,前不久跟我说过,想找机会去广东一带看看。大成说,这可是装配工,很辛苦的,吃得消不?漆校长说,我这亲戚天生男孩子性格,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喜欢当幼儿园老师,就想去闯世界了,反正我把话说清楚,就看她自己了。
漆校长的远房亲戚叫肖兰,个子高大,脸上长着几粒青春痘,带着一个瘦小一些的女伴来到了中心,一进门就问,装配工是干啥的?大成说,就是流水线上的装配电子元件的工人,每天坐在机器面前一动不动,至少工作10个小时以上,甚至14个小时,比较辛苦哈!另一个女生问,每月工资都能按时兑现?漆校长说,当然了,你以为是你们幼儿园的小老板呀,人家生产的电子元件都销往世界各国!“三来一补”听说过吗,材料供应和产品销售都在国外呢!肖兰又问,如果当上领班能拿多少月薪?当上主官呢?大成说,这个就不清楚了,我们是代招装配工,很辛苦的,你们得自己考虑好哈!两人嘀咕了半天,肖兰说,报一个吧,怕啥呢。
按以往惯例,从东山到东莞一般都坐汽车,人数较多就包车,包车可以从校门一直拉到厂门口,不用转车,封闭前往,免去了长途火车上的混杂。大成先是联系了东山国营长途客运公司的空调大巴,长期跑东莞一带,每座280,不讲价。谢伟说,既然是包车,就不用找国营公司了,学生承担不起,还是我去找一个专业户?尹主任说,算了,车费就按200元算,车子我来联系。此次人才输送尹主任将亲自参加,随车护送由大成负责,尹主任在大成出发后的第二天坐飞机前往,最后在东莞一个叫长安镇的地方会合。
兄弟,第一次押车,会给你炼狱一般的冲击!谢伟拍拍大成的肩,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大成知道,没有额外收入,仅报销点差旅补助,谢伟是不愿跑的。无所谓,跑就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东莞紧邻深圳特区,挨近浩淼的南海,说不定还可以象上次去海盐县那样,坐在沙滩上听听海涛,看看那变幻莫测的海天一色。
行前动员整整做了2个小时。在中心培训学校的教室里,看着叽叽喳喳兴奋异常的学生们,大成开始讲人生该如何起步,青春如何用汗水浇灌,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古训,讲加班加点是流水线作业的通行做法,讲能加班、肯熬夜是90年代有志青年的显著标志。大成知道,每天10个以上的工作时间对于自己来说都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概念,更何况十多岁的学生!按照尹主任的要求,大成将30个学生划分为3个小组,选定了一女两男为小组长,女生是肖兰,男生是看起来比较稳重的张军和曹勇,负责路途中清点人数,做好联络工作。大成又专门讲了一路上的注意事项。听谢军说,三天两晚的行程将有大半时间在大山里穿行,大家要养足精神,带足干粮,带好水杯,管住性子,中途停车吃饭、休息必须统一行动、服从指挥,无论是路边店还是小商贩,尽量不要去讨价还价、招惹是非。这些都是谢伟告诉大成的经验之谈。
正午后,大成带着几十个孩子出发了。学生们提着布包或塑料编织袋包依次上车,大成的行李包是大伟原来用过的灰色帆布包,明显档次高一些。汽车半成新,有点像跑郊县的长途客车,36个座位,塑料面质的软垫已开始变形,最后空了一排可用来放行李。副驾位置的头顶上安了一个卧铺,供司机轮换着休息。两个司机,一个高个,上来就吹他天南海北的趣事和艳遇;另一个年纪大些,胖子,不太喜欢说话,上来就在卧铺上睡觉。汽车沿着国道一路向前,窗外绿油油的稻田令人爽心。高个司机喊,干嘛闷起呢,同学们来首歌提提神噻。大家面面相觑,张军说,师傅先唱一个噻。高个说,我不会唱,但我原来的女朋友喜欢唱《外婆家的澎湖湾》,哪个同学会唱?肖兰答道,这首歌,我们都会唱,但到哪匹山唱哪首歌,师傅常年跑山区,该给我们唱一首山歌噻!肖兰穿着一身白色衣裤,在学生里格外抢眼。大家跟着肖兰说,对头,师傅唱一首山歌!高个师傅说,我开车,你们唱歌,车轮子才跑得快,特别是女同学唱一曲,能顶十升汽油哈!躺在卧铺架上胖子司机翻个身,骂道,别光过嘴瘾,注意看路!高个子便不说话了,开始哼起小调来。在3个小组长的带动下,学生们前后左右地攀谈起来。
一晃几个小时过去了,汽车开始爬山,路变得又弯又窄,远处的大山连绵起伏,望不到头,气温也开始变得凉爽。正当大家在欣赏沿途风光时,汽车顿了一下,然后在路边停下了。高个子跳下车,四个车轮看了看,上来对胖子说,前胎被铁钉划破,焉了。胖子骂道,日他娘,前面肯定有个补胎棚在等我们。高个子只好又发动汽车,慢慢挪动,拐个弯,路边有一个坝子,里边有一排房子,写着“加气加水补胎”。 车开进坝子,停稳,高个子喊了起来,老板,补胎!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出来,说好好好,马上哈。两个满脸油污的师傅从工棚里钻出来,开始夹起千斤顶,胖子司机给一人打上一支烟,笑咪咪地说,知道你们好客,但也不用拿这么长的铁钉来招待我们呀,路上横根竹杆就可以了。两个师傅接下烟,笑笑,忙去了。大成低声问胖子,你是说这钉子是他们安的?胖子说,你说呢,这些小把戏没见过?
学生们纷纷下车来方便,那是一个没有顶棚的露天厕所,中间的隔墙是用石头磊的,不隔音,可隐约望得见对面的人头。门口有个塑料水管,汩汩流出清凉的山泉,几个男生喝了一口,大喊好爽,有个男生还用杯子灌了个满瓶。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苞谷、土豆,凑上来问哥哥来个苞谷不,姐姐来个土豆不?没人动手,大家都记住了出发时的告诫,先吃自带的,少买高价。
重新上路后,大成拿出自己准备的干粮,开始补充能量了,学生们也开始掏出包里自备的馒头、面包、煮鸡蛋,吃了起来,车里充满了一股混在着干粮和榨菜的气味。车外,夜色越来越沉。过了一阵,下雨了,雨珠冲刷着车窗,沿着窗缝浸入车内,引起靠窗的同学叫嚷起来。雨越下越大,路越走越窄,车越开越慢了。不知啥时,车居然停了下来。透过车灯,大家看见前面是几家农民的茅草屋,没有路了。胖司机从睡梦中爬起来,拿出一个大哥大,喂喂喂地喊了一会,想问问家里的人路怎么走,但可能是没信号,胖司机便收起他的大砖头,开始骂高个,说你吹啥呀,路都找不到,还能,还傻开,怎么不开到人家炕上去呀。被骂的高个拿出地图册,翻了半天,又下车跑到前面的农民家门口去敲门,想问怎么走,就是没人开门,高个只好又落汤鸡似地跑回来。胖司机又骂,还有啥问头,打倒退回去,退到有三岔路的时候再问呀,半夜三更去敲门,你不怕被狗咬?高个被骂火了,说,是谁说要走小路的,就为省那几个运管费,还怪我了!
大成听着两人的对话,逐渐明白其中的道道。看来这车是没办长途运营手续的,走小路可以躲避运管检查,胖司机可能是车老板,不知道高个对路不熟。大成暗暗叫苦,看来是上贼船了,可千万不要出乱子哈。
汽车慢慢倒回,在风雨中摸索着前进。到了一个小镇的三岔路口,换上胖子驾驶了,车也越来越平稳。一些学生找出袋里的外衣,裹在一起,陆陆续续进入了梦乡。
大成重新醒来时,雨也停了,天逐渐亮了。车上的学生东倒西歪地酣睡一团,汽车在崇山峻岭中艰难地盘山爬行。大成打开自己座位上的车窗,一股清新湿润的空气迎面而来,驱散着车里的酸汗味。快到中午时分,汽车到达一个小镇,镇很小,却长,街两旁是一排高高矮矮的木屋,有一种古镇的宁静和神秘。胖司机把车停下来,在一个路边店为汽车加水。这时,大家坐了整整一天,带的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胖司机见下车休息的学生们都在向街边的店铺张望,就说,再坚持一个小时,到前面一个老地方去吃饭。大成对司机的话开始有戒备了,出发时司机说过吃饭地点是定点的,看来是有猫腻。大成说,是你们昨晚走错了路,耽误了时间,责任是你们的;现在大家饿了,不如让饿了的同学就在这里随便吃点。胖司机没有再坚持,说不过有啥事我不管哈。
街面上有一个面店,立着一块“夜郎面馆”的招牌。肖兰、张军和几个学生来到店里,肖兰叫了一碗小面,肖兰同伴叫了一碗抄手,张军和两个男生看了看,发现没啥吃的,就没叫,说象保镖一样地坐在旁边。煮面的锅就在路边,夹在几块石灶上面,火很小,面和抄手从下锅到起锅,锅里的汤就没有沸腾。肖兰尝了一口端来的面条,立马叫了起来,哎呀,没熟,没油,怎么吃呀!瘦女生尝了一下抄手,也说,莫盐莫味,是没熟呀!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妇女,腰间套一条花布围布,走过来说,需要我倒回锅里再煮一下不?肖兰拍着自己的胸,做出呕吐状,说,还煮呀,这是人吃的吗,不要了不要了!老板娘冷冷地说,我们这里的面和抄手就是这味道。肖兰摸出手帕,拂了拂,说,拜托,我们不要了。中年妇女也不恼,起身把面和抄手端走了。
两个女生还在娇滴滴地生气,说居然有这样的面条,这样的抄手,说话中,当的一声,桌上的茶杯不小心撞倒在地。那是一个搪瓷杯子,茶水倒在了地上,杯子上的釉漆也撞坏了一块。店子里屋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看了看杯子,说,糟了,这么好的杯子被你们打破了,怎么办?肖兰说,这算啥好杯子哟,不值钱的嘛。男子说,不值钱,你说不值钱就不值钱了,可我认为它值钱!里屋又出来两个人,说,当然了,这么好的杯子,没有20 元肯定买不到。大成仔细看了看杯子,估计新的也就几块钱一个。这时,不知啥时街面上又来了几个人,团团把大成和几个学生围住,七嘴八舌地为老板帮腔,说买了东西不给钱,弄坏了东西不想赔,哪来的野学生?!大成忙说,赔呀,没说不赔呀,看老板咋个赔法嘛。中年男子说,这个嘛,杯子就100元一个好了,茶是云南的普饵茶,就算100元好了,一共200元吧。大成刚想说要抢人呀,旁边的人骂那个中年男子,说哪才值200元,太便宜了嘛。这时,大成发现,自己几个已经被团团围住,根本出不去了。
僵持中,一个着对襟黑衣大概有60来岁的老者走来,对大成说,这样吧,我来主持一个公道,你跟我来。他把大成带到里屋,对大成说,你知道吗,在这一带,他们都听我的;我们这个镇是法治之区,民风淳朴,我可不希望在这里发生啥斗殴流血案件,影响我们镇的声誉,你说是吗?大成说是,当然是。老者说,那就听我的了?大成说,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嘛。老者说,那给400元钱,马上走人!大成一听,怎么又涨了,漫谈要价呀。这时,胖子司机不知啥时挤了进来,给了大成肩上重重一下,说还不快给钱,等啥?!大成见胖子在使劲眨眼,知道事情不妙,马上从口袋里摸出四佰元钱,递给老者,然后和几个学生挤出重围,匆匆忙忙地赶上车,全车的人都在张望等候,高个司机待大成等一上车,马上关门发动汽车,加油向前方驶去。大街上,还有不少当地的村民在向面馆张望,不断地赶去凑热闹。
惊魂未定,胖子开始数落大成了。老师,你厉害,敢在这里讲价钱,你不知道围观的人越多,分钱的人就越多,你的赔偿就会越高吗?!你以为你还在教室里上课,你这是送菜上门!大成说,你怎么不早说。胖司机说,怎么没说,叫你们到老地方去吃饭的,你们偏不听。大成说,你不可以说清楚点?胖子司机说,我的职责是开车,你的职责是管理学生,该我讲还是该你讲?出发前做了半天大报告你都在讲啥?只会讲之乎者也?正在和胖子司机理论的时候,车上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大成回头看去,两个女生抱在一起,开始抽泣起来。大成也不管了,要哭就哭去吧。过了一会,肖兰走到大成面前,递给400元钱,说是刚才赔款。大成问她身上还有多少钱,她不说,双眼望着窗外流泪。大成想了想,觉得这钱若全由她俩出,回去在漆校长面前不好交待;自己出,自己身上也只带了几百元现金,再说,也主要不是自己的责任。大成说,这样吧,你们两个自己惹的祸,一个出100元,我带队经验不足,我出100元,张军你们两个小伙子没有帮上忙,一个出50元,刁民得钱是见者有份,我们出钱也见者有份,大家都买个教训,怎么样?张军麻利地掏出了50元,另一个男生不太情愿地摸了半天,也交了。
又颠簸了近2个小时,到达司机说的“老地方”。那是一个专门接待长途汽车的路边店,有很大一停车场,停满了十多辆长途大巴。停车场的旁边有一个写着“入厕5角”的简易卫生间前,排起长长的队伍;钢架做的就餐大厅前立着“正宗川菜”的招牌。由于一整天没有吃热饭了,学生们上完卫生间,闻着菜香便一涌而上,10元一人,10人一桌,香喷喷地吃了起来,尽管菜是没有星点肉的,伙计象倒猪饲料一样把早已配制好的菜品倒进大厅每桌餐盘。司机把大成叫到一个雅间,桌上摆着一盘凉拌猪耳朵,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烧鸭和一份蒜苗炒回锅肉,一盆刚起锅的豆腐汤。高个子司机喊,老板再来点枸杞酒噻!胖子司机对满脸疑惑的大成说,吃吧,不用你给钱的。大成明白了,因为学生吃得差,所以司机就可以免费吃大餐。胖子告诉大成,不用难为情,你不吃,餐厅的老板也不会给学生菜里多放一点油,不吃白不吃,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再说,学生餐10元一位,明码实价,不会被敲诈,安全,卫生,有秩序。
大成饿坏了,也不讲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胖子边吃边拿起大砖头,打起电话来,好像在说还有返程空座,明天到了再联系。大成问,到了东莞,你们去哪里装客呢,长途汽车站?胖子说,我们是游击队,有窝子的,不用去正规车站受盘剥,哪里有人去哪里。大成问,那你们啥时返程呀?胖子司机说,目前看来,人订得差不多了,后天就可以返回了。高个子有点失落,问,后天就走呀,不是说可以四处逛逛吗?胖子说,逛个鬼,你以为东莞是好地方?你想逛啥子?高个子白了胖子一眼,不吭声了。
胖子见大成好奇,就说,你看看,我在长安镇随便捡串散客都是250一个,也比送你们强。大成忙说,我们人多,每人200也不算低了。胖子瞪大了眼,说,每人200,谁说的?尹主任打包给我3800元,你算算摊下来每人是多少?大成一算,原来就车费这一项,尹主任就捡了2000多的差价,怪不得找车不让谢伟插手了。
大成恶狠狠地吃了三碗饭,桌上不剩一片肉星儿。收拾妥当,上车,又开始余下的行程。望着窗外茫茫山峦,大成回想起两天来的奇遇,回味着胖子司机点拨,感觉自己被彻底地算计了。也许,这不是算计,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是自己太幼稚了。比自己更幼稚的,是这群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学生。
汽车又开始颠簸摇晃,不时传来爬坡的轰鸣声。路边,戴着青色头帕、背着竹编背篼的农民和牵着水牛的孩童,被纷纷甩到车后。黑夜降临,上坡少了,下坡多了,坠落感越来越明显。大成听着学生们此起彼伏的鼾声,对自己说,睡吧,管它前方是不是深沟峡谷、万丈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