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圣儒绳窃玉噬心
任良弼收功起身时,檐角铜铃正撞碎第五缕晨曦。离魂诀的余韵在经脉中流转,他望着掌心若隐若现的冰裂纹——这是强行突破的后遗症,像一捧随时会坠地的薄胎瓷。
天极观的青玉阶被太阳晒得发热。任良弼刻意绕开主殿的鹤鸣晨课,却在穿过九曲回廊进入修炼场时撞见了某种秘而不宣的集会。三十七名蓝袍弟子围成扭曲的环,他们的影子在晨光里交错重叠,仿佛某种古老阵法正在苏醒。
“都看清楚了?”安俊材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银针。他手中金绳吞吐着妖异的虹彩,当空一甩便炸开三声惊雷,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乱飞。任良弼注意到那绳结并非寻常编织,每道纹路都像是活物在游走。
云翔从人群缝隙里挡开挤来的同修,凑到任良弼耳边。"吹雪圣儒绳。"他压低嗓音时,喉结在绷紧的皮肤下急促滑动,"黑市老鬼用阴山冰蚕混着血铜炼的,听说熔了三枚筑基修士的金丹当引子,六贯钱。"
任良弼的视线掠过安俊材腰间晃动的玉髓禁步。这纨绔今日特意换了织金云肩,却掩不住颈侧未消的鞭痕——想必是偷买禁器挨了家法。此刻他正将金绳缠在某个外门弟子颈间,绳端鳞片倒竖,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犁出血珠。
“六贯钱就买条拴狗链?”任良弼的声音不大,却惊得近处同修侧目。言罢,任良弼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此时,叶庆出现在修炼场,他的皂靴踏碎了最后一抹斜阳。
“叶师兄看这绳纹可眼熟?”安俊材指尖缠绕着挣扎的玄光蝶翼,金绳在他腕间游走如毒蛇吐信,"听说你家祖传的龙鳞匕……似乎也是这般鳞甲?"
叶庆按住腰间微微发烫的匕首鞘。他注意到安俊材特意解开两颗盘扣,露出锁骨处新结痂的鞭痕——这纨绔竟将家法伤痕当作勋章炫耀。
"法宝终究是外物。"叶庆话音未落,金绳已挟着冰碴扑面而来。他旋身错步,袖中甩出十二道符纸化作铜钱阵,却在触及绳身的刹那被诡异虹光吞噬。
郁兴便是在此刻踏着《破阵乐》的调子闯入战局。他腰间玉带扣歪斜地挂着半块虎符,发间还沾着膳堂偷拿的桂花糕屑。"安兄莫惊!郁某前来相助!"少年张开双臂时,袖中暗藏的《飞星拳谱》哗啦啦散落一地。
云翔憋着笑捡起拳谱残页:"郁大人,这第八式'星陨天河'画得如窜稀流星般惊艳。"
场中金绳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尖啸。郁兴慌忙结印,周身腾起的却不是护体罡气,而是偷练禁术反噬的瘴雾。当墨绿色烟尘失去控制,裹住安俊材的瞬间,金绳鳞片倒卷,将安俊材甩向十丈外的老槐树——树皮上任良弼去年留下的古剑裂痕已经淡去。
"安师弟这是新创的'金蝉脱壳'?"任良弼倚着回廊朱柱,指尖凝着未散的离魂诀寒霜。
安俊材踹开扑来搀扶的郁兴时,腰间玉佩在青砖上磕出裂痕。那本该存放灵泉密钥的镂空处,此刻却渗出几缕猩红雾霭。在场唯有叶庆看清,当血雾触到金绳时,那些鳞片诡异地舒张了一瞬。
叶庆摇头,对这无聊闹剧嗤之以鼻,拍去手上尘埃而离去。却猛地想起一事,回头至窦半莲身边:“青鸾师尊有要事吩咐。”
是夜,安府地窖传来瓷器碎裂声。安俊材带着白日的怨怒砸碎第七个冰裂纹花瓶时,窗外闪过郁兴贴着隐身符的轮廓。少年掌心攥着修补好的虎符,符上朱砂却混着灵泉特有的苍蓝色水渍。
"蠢货..."安俊材摩挲着颈间突然发烫的家主令,突然想起白日那抹血雾——原来父亲早将真正的灵泉密钥,藏在了他最厌恶的儿子身上。
夜色如墨汁般在天际洇开,安俊材摩挲着腕间冰凉的吹雪圣儒绳,细碎雪纹在绳结间流转生辉。这一刻被他视作累赘的法器,却在街市灯笼的映照下竟泛着灵性的幽光。他不动声色地混入人群,青石板街面上蒸腾着桂花糖的甜香,远处摊主正捧着青瓷盏与客人讨价还价,那方寸木案上,羊脂玉雕的并蒂莲在月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晕。
圣儒绳忽如银鳞游龙脱手而出,贴着檀木案几蜿蜒潜行,玉雕被细密绳纹裹挟时发出清越的铮鸣。安俊材瞳孔微缩,掌心灵力骤收,那抹莹白已悄然坠入袖中。他背身拐进暗巷,指腹抚过玉雕温润的刻痕,嘴角勾起冷峭的弧度——原来这法器最擅长的不是斩妖除魔,而是攫取人心欲念。
夜风裹着荷花的苦涩掠过耳际,他突然顿住脚步。前方青石桥上,淡绿裙裾正随着莲步轻移,月光将少女的影子拉得细长,发间玉簪与腰间禁步相撞,奏出碎玉般的清响。窦半莲永远这般不疾不徐,连垂首时脖颈弯出的弧度都透着令人恼火的温顺。
"凭什么..."安俊材齿缝间渗着血腥气,白日修炼场叶庆的符纸虹光冲击在脸颊的羞辱涌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尾随那道单薄身影,穿过月洞门时惊起栖鸦,黑羽掠过少女肩头,她却只是拢了拢披帛继续前行。
当最后一缕晚钟余韵消散在观宇飞檐,安俊材在垂花门下猛然发力。圣儒绳化作银链破空而出,窦半莲踉跄转身的瞬间,绳纹已如蛛网缠上皓腕,玉簪坠地时溅起的露珠沾湿了裙角。"师兄?"她惊惶的瞳孔里映着对方扭曲的面容,像照妖镜般刺痛了他的神经。
"嘘——"安俊材指尖掠过绳结,冰蚕丝瞬间封住那双总是笑对他人的唇。他将人拽进紫藤花廊,盛放的藤蔓在夜风中簌簌摇落花瓣,少女绣鞋在青砖上拖出凌乱的痕迹。当最后一朵晚凋的紫藤砸碎在石阶上时,廊柱间垂落的圣儒绳仍在幽幽泛光,绳纹间凝结的夜露顺着颤抖的指尖缓缓滑落。
远处禅房忽有烛火亮起,安俊材拂去肩头残花转身离去。暗处传来布料撕裂的轻响,像是春蚕在月下咬破最后一个茧。
残月攀上飞檐时,窦半莲正盯着琉璃瓦上凝结的霜花。那些晶莹的棱角折射着观内庆典用的绛纱灯,在她手背映出细碎光斑——像极了昨夜紫藤架下碎裂的玉簪。她试着蜷缩指尖,却发现连这个动作都会牵动腰际淤青,疼得喉头发紧。
三十二级石阶,她数着青砖缝隙里新冒的苔藓挪步。路过修炼场时,她将撕成绺条的披帛往颈间又缠紧三分,却裹不住领口透出的暗红指痕。当碧瑶居的竹帘终于映入眼帘时,她踉跄着扶住门边石鼓,指甲在瑞兽浮雕上刮出五道白痕。
房内熏香还是她昨日出门前掐灭的沉水香,此刻却混着血腥气凝成粘稠的漩涡。窦半莲怔怔望着菱花镜,铜绿斑驳处映出个披头散发的影子,发间还沾着半片枯槁的紫藤花瓣。
"啪嗒"
泪珠砸在妆奁上的声响惊破死寂。她突然发疯似的扯下所有珠钗,缠金丝的步摇在青砖地弹跳着滚进床底。当最后一件素纱中衣被撕成布条,窗外忽有庆典鼓乐隐隐传来——是执事弟子在试奏日月解大典的《破阵乐》。
门轴转动的轻响惊得她缩进床角。灵筠提着描金食盒立在逆光里,裙摆沾着丹桂香,那是庆典侍女特制的熏香。待看清屋内情形,白玉缠臂"当啷"撞上门框。
"他们说要给你试簪花..."灵筠颤着手抚上少女肩头,却在触及肌肤时顿住——那里留着圈青紫绳印,与窗外飘进的庆典绸带同样鲜红。
窦半莲突然抓住师姐腕间玉镯,裂纹顺着翡翠纹路炸开。"安俊材……他说观主赐的法器..."破碎的哽咽混着鼓乐传来,"说这是...是双修秘法..."
灵筠反手扯过庆典用的百福帐将人裹住,锦缎上金线绣的祥云纹硌着伤口:"明日祭坛要供九百盏长明灯。"她蘸着冷茶擦拭少女腕间血渍,"待叶庆师弟完成技艺演练,人群散去之时——"铜盆突然溅起水花,映出窗外飘过的庆典旗幡,"我定要那畜生跪在开阳殿前,受三千道销魂钉。"
檐下风铃忽地狂响,盖过渐近的《万寿无疆》雅乐。窦半莲望着师姐拆解自己送她的庆典花胜,珠串噼啪落地的声响里,听见灵筠将后半句咽回喉间:"再忍七日。"
紫藤架底春魂碎,
更谁拾、零香坠?
玉冷苔阶声似沸。
绳纹啮雪,灯纱浸泪,
俱作心头燧。
忍将裂帛收残蕊,
暗把新痂叠宫徵。
忽有寒星窥帐纬。
三分明灭,七分犹淬,
照向天河尾。
却说五月初十寅时三刻,天极观三百弟子齐聚祭典广场。七层鎏金祭坛上,九百盏琉璃长明灯映得云霞尽赤。白牙掌门手持玄铁令,踏过燃着龙涎香的火鼎时,鼎中忽窜起三丈青焰,引得仙鹤衔着庆典幡旗绕梁三匝。窦半莲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祭坛燃着的龙涎香裹着墨色晶粒四处弥散,扑在窦半莲面纱上。
至巳时正,解司叶庆玄衣猎猎掠上点将台。墨羽枪铮然出鞘时,枪尖竟引动晨雾凝成墨色晶粒——原是孔懿轩去年题在枪刃的"凌霜"咒印发作——晶粒坠地绽作朵朵墨芍药,卷向四周人群,在窦半莲裙裾边次第绽开,每朵花蕊都凝着咒印的冷光。
但见叶庆执枪如握狼毫,横枪似隶书蚕头燕尾。窦半莲恍惚看见自己悬腕临帖的右手正被按在潮湿的紫藤花廊。
墨羽枪锋过处悬空现出"永"字八法残影。窦半莲忽然想起三日前被撕碎的《乐毅论》摹本。
枪尖突刺若楷书悬针竖破空直下,枪风裹挟墨迹凝成"破阵"篆印。观礼人群爆发的喝彩声惊飞了檐角铜铃。
枪缨回扫恰似狂草撇捺,甩落的晶粒竟在半空熔作"气吞山河"四字狂书。窦半莲却死死盯着那些熔化的狂草,墨迹蜿蜒如安俊材腰间蹀躞带的银蛇扣。枪缨甩落的晶粒擦过耳际时,她忽然想起灵筠师姐说的"墨刑"——若在恶人面皮刺字,需用掺了孔雀胆的松烟墨。
最后一式"苍龙点睛"斜挑而上,枪尖激起的墨色气浪蒸腾如盛夏砚池,将流云晕染成《快雪时晴帖》笔意。窦半莲眼眶刺痛——那些飞白本该是雪落竹枝的清寂,此刻却幻化成安俊材亵衣上洇开的汗渍。
待收势时,枪杆末端尚悬着半幅未散的《苦热帖》残章。窦半莲终于尝到唇间渗出的血腥味——就像那夜咬破的舌尖血滴在对方手背的胎记上。
东南角帷幔轻震,那道淡青身影恰被枪意凝成的"伏"字诀拦在丈外,仿佛宣纸上将干未干的墨点。窦半莲松开血肉模糊的掌心,任由碎甲混着墨芍药的花瓣坠入尘埃。
观礼同修皆在喝彩,却无人注意东南角帷幔轻晃,有道淡绿身影悄然离去。
残阳漫过碧瑶居窗棂时,窦半莲正在描摹《洛神赋》的"凌波"二字。笔锋忽颤,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个狰狞的黑斑——就像安俊材那日在她颈间留下的齿痕。
"窦师妹,你的剑穗..."门外杂役唤了第三遍,她才惊觉练功服已被冷汗浸透。自那夜后,她总在寅时惊醒,将莫师姐赠的沉香木盒藏在枕下。盒中孔前辈的《正气歌》篇章,边角早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七度蝉嘶透琐窗,忍将血泪化晨妆。
绛纱犹系祭天结,火鼎新焚镇恶香。
避鼓乐,数更梆,却闻榴花坠回廊。
且看墨羽穿云日,敢教孽绳结剑霜。
这日暮鼓初歇,窦半莲正对着铜镜绾发。忽见镜中倒映的木盒缝隙透出青光——原是夹层松脱,露出半幅《破阵图》。画中将士持的降魔杵,竟与叶师兄的墨羽枪有九分相似。指尖抚过泛黄绢面时,窗外忽传来破空之声。
"掌门有令!全体弟子开阳殿集合!"
白牙师伯的寒玉剑正悬在安俊材头顶三寸。那根沾过血的吹雪圣儒绳,此刻像条死蛇瘫在祭坛下。窦半莲攥着袖中临摹的《正气歌》,听见身侧灵筠师姐的银护甲掐进掌心:"...九百盏灯油未冷,正好炼了这畜生的魂。"
安俊材被逐出师门那日,山门前雷声大震。他踉跄背影消失在官道,却见三辆青幔马车疾驰而来。最前头那辆帘角翻飞间,隐约露出半块"安"字令牌——正是翠灵州府衙的制式。
✦ 孤灯焚天窃火凤
月落星沉,江湖暗涌。被师门除名的安俊材褪去道袍,化作游鱼穿梭于市井巷陌。他惯用修炼者的神秘作饵,在茶楼酒肆间织就层层骗局,将世人对仙道的敬畏化作囊中金银。这日,酒旗招摇处,一桩秘闻如火星溅入油锅——西北鬼雾山藏有"孤灯火凤石",传闻此物可窥人心、夺造化,乃是能令凡骨化龙的通天至宝。
暮色里,安俊材指尖摩挲着空酒盏。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深潭般的贪欲。辗转十数日,他在城南陋巷寻得消息贩子"百事通"。老者佝偻着揭开黄历:"那石头最后现世时,染红了鬼雾山七重瘴气。"话音未落,窗外惊雷骤起,檐角铜铃乱响如催命符。
三日后,西北荒道上多了个踽踽独行的身影。鬼雾山果真形如其名,黑松林里飘着蓝荧荧的毒瘴,夜枭啼声撕开寂静时,总有兽瞳在暗处幽幽发亮。安俊材搜寻了数月,直到冬日第一片雪花嵌入岩缝,他踩着前人骸骨攀至绝顶,忽见云海翻涌处裂开一线天光——千年古洞的断龙石上,"孤灯火凤石"五字如血浸透。
洞中奇观令这浪子屏息。九尺玄铁容器矗立如塔,表面咒文流转似活物游走。顶端冰魄珠悬如明月,将壁上远古图腾照得纤毫毕现。安俊材枯守三日,试遍滴血念咒之法,那容器却似嘲弄般忽明忽暗。最终他怒极反笑,肩扛这千斤铁棺踏上归途,玄铁纹路隔着衣料烙进皮肉,宛如烙下一道噬心咒。
而今那诡物正蛰伏在他床底。每逢更深露重,容器缝隙便渗出细碎磷火,将窗纸映成青紫色。安俊材却浑然不觉,依旧日日奔走打探——他不知自己背回来的,究竟是登天梯,还是索命幡。
自此,安俊材心心念念,想要开启容器的办法。隆冬的寒风掠过茶馆残破的窗棂,安俊材捧着粗陶茶碗的指节微微发白。当"古神遗宝"四个字混着茶客的絮语飘入耳中时,碗中茶水忽然泛起细密的涟漪——西北边陲竟有村落藏匿着开启秘宝的线索。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冷茶,碎雪正扑簌簌落在褪色的酒旗上。
七昼夜顶风踏雪的跋涉,终于见到石墙斑驳的古老村落。青灰色石墙托着积雪,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着冬日稀薄的阳光,背着柴禾的村民踏过结霜的石板路,呼出的白雾在羊皮袄领口凝成细霜。安俊材在村头老猎户的土屋里借住下来,白日里帮着劈开冻得梆硬的木柴,傍晚替眼盲的婆婆修补漏风的窗纸。当他的手掌磨出与村民相似的茧子时,围炉夜话的炭火旁开始流淌出零碎传说。
"那种铁盒原是雪山神女留下的妆奁。"裹着褪色头巾的老妪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爆开的火星照亮她眼角的皱纹,"听我祖父说,某年暴雪封山时,外乡人带着三件圣物来叩过神明的门扉,打开了铁盒。"炉膛里燃烧的松脂噼啪作响,仿佛在应和着百年未解的谜题。
第一件是寒铁铸就的天启之钥,纹路比胡杨的年轮更繁复,此刻正沉睡在沙漠深处的古城遗址;第二件晨曦之露须在冬至前夜的酉时三刻,采自村西灵泉畔——一枚红叶的叶片虽覆着薄雪,叶脉里却仍涌动着翡翠色的生机;最玄妙的第三件,却是要寻得一至纯至善之人的眼泪,那眼泪必须纯粹得不能含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和功利之心,须得在心愿达成那瞬坠入玉瓶,方能化作开启秘匣的甘露。
安俊材裹紧裘衣踏入风雪时,怀中的羊皮地图已描出新痕。“冬至前夜岂有红叶?”远山轮廓在暮色中宛如冻僵的巨龙,他望着天际渐次亮起的星子,喉间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凛冽的北风中。那只藏着孤灯火凤石的秘匣正在家中床底沉睡,而三件圣物的微光,是否已如雪原上的兽迹般渐次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