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六月上旬,上海进入初夏,气温回升,雨量增多。这天早晨,葫芦街的白家老奶奶要上街买菜,她抬头看看天,天上是青天白云。只是那云的结构疏松,边缘破碎,形状像一块块破碎的棉絮,扯碎在天空中的棉絮。她对拿着米袋去排队买户口米的邻居说:“棉花云,有雨淋。”
果真到了午后,天色说变就变,太阳收起光辉,变得灰蒙蒙的,一堆堆乌云在风的裹挟下,飞快地移动着,突然一道闪光划过,一声雷鸣后,那大雨从天而降,哗哗地落到街面的鹅卵石上。人们都四散而逃,躲进小屋关上门窗,让滂沱大雨在窗外发威呼号。葫芦街的下水道一时哪里容得下这么多的水量,迅速积水有三寸高,人在雨中淌水走过,就发出哗哗的声响,屋顶瓦片上倾泻下来的雨水,在每家门前都挂起水帘,从玻璃窗里看出去,是白茫茫的一片。人们提心吊胆地祝祷:“皇天菩萨,做做好事,让雨停了吧,再落下去这屋子要坍了!”
两个小时后,雨势渐渐小了。雪莲关在小屋里感到闷煞,就打开门窗,这时传来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小巷里的人们面色惊慌,不少人冒着雨站在路中央窃窃私议。西首传来兰娣妈和几个孩子嚎啕的哭叫声:
“天杀的贼,都不得好死呀,叫我一家子今后怎么活呀,嗬嗬……断子绝孙,死了他一家门呐呀嗬嗬……”
奶奶听得兰娣妈这般哭骂,心里“咯噔!”一沉,知道她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因为这二三个月来,都没见薛金康和兰娣、招娣回家,二个月前钱府突然“天火烧”,在葫芦街都能看到半天高的火势和黑烟,街里人们都议论纷纷,为宝花的命运担忧叹息,也为薛、耿两家在钱府当差的前途揪心。现在又冒出这摧心裂肺的哭声。“一定有大祸临门!”奶奶立即换了套鞋,撑着雨伞,由雪莲,玉莲两姐妹扶着到薛家来察看。
这时薛家和耿家的门口都挤满了人,看到奶奶,轻声告诉“76号派人来抄家了!”奶奶进门去看,只见这两家的小屋里被翻箱倒柜,衣物丢了一地,连床铺,碗橱,米坛,煤球桶都翻得底朝天。耿阿大告诉大家说:“刚才76号来了一批人,说宝花把一个日本将军杀了!”还说“三宝和兰娣都参加了这件谋杀案,现在正在通缉追捕,要家里交人,否则一家的人都要拉出去枪毙!”奶奶听得一头雾水,心想:“宝花平时连鸡也不敢杀,怎会有这能耐去杀日本将军?”
众人正说的凄惶,只见雪莲面色煞白,哭着奔进来说:“奶奶,酒店的戚伯伯说,刚才下大雨时,方伯伯被76号的人抓走了,家里翻得一塌糊涂,我看见方莹姐从学校回来正在屋里哭呢!”
这一凶讯把屋里许多人惊得目瞪口呆,立即都涌到方朝明家里来看。只见方莹已哭得瘫倒在地上,家里被翻抄得惨不忍睹,碗盏破碎一地,箱倒柜破,连垫在床上的棉花胎都撕得稀巴烂。酒店主戚道义嘟嘟囔囔地说:“下午三点钟光景,雨正下得哗哗响的辰光,来了十几个穿着橡皮雨衣,强凶霸道的男人,熟门熟路,一半人到三宝和兰娣家里,另一半人一脚踢开方先生家的门,只听得方先生叫喊起来,接着一阵乒乒乓乓响声骂声,还有拳打脚踢的声音。我不敢去看,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这批人押着方先生走了。我看见他出门时,两手戴着手铐,嘴巴肿着还在流血,脸上还有淤青,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拖出去,身上夹袄夹裤都被雨淋得汤汤滴。只听见方先生直着喉咙大声叫喊:‘76号不讲理!76号乱抓人’……”众人听到是76号抓走方先生都满心焦急,愁容满面。那时的76号是个杀人魔窟,凡是进了这阎王殿就很难活着回家。乡亲们想起方先生平日敬老爱幼,急公好义,主持公道等许多好处,都是热泪盈眶。于是众说纷纭,各说拯救之道,没个头绪,就盼着葫芦街第二号热心人——白福根早点回来拿主意。
直到太阳落山,亮灯时分,白福根才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回家。他自从去年秋在贸易行关闭,失业后,在家好几个月,那时,上海每月都有成百上千家工厂商店关门歇业,加上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米珠薪桂,在双重压力下真是度日如年。雪莲再次辍学,她娘目前去做女佣,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非常辛苦,就住在主人家。白福根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煤球店里送煤球上门的苦力活,才勉强养活这个家。他营养不良,又要做重体力劳动,所以几个月下来累得面黄肌瘦,苍老了许多,不复往日的风采,只有双眼还是显出一种刚毅机敏的光芒。当他一进葫芦街,街口老虎灶老板娘蒋淑英从店里赶出来,告诉他下午发生的事。白福根听到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后,立即先飞奔去这三家探望,见到这般惨状,只是蹬足摇头叹息,竭力安慰劝说,直到小女儿玉莲来叫吃饭,才回到家中。
白家还在吃晚饭,左邻右舍却等不及,纷纷聚集到白家来商量。当事人方莹、耿阿大和兰娣妈也都来了,挤得小屋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后面来的人只能堵在门口观望。
先是受害的三家诉苦,后是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最后白福根说:“唉,真想不到哇,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一场大风雨,给我们葫芦街带来这么大的灾祸!依我看,兰娣娘和三宝爷两家,虽然被76号的人抄得家里一塌糊涂,但不至于会把你们抓进去。因为要抓,当场就抓了,他们扬言‘要杀一家门’只是吓唬一下的。现在三宝和兰娣跑了,家里老头,老太一问三不知,抓进去有啥用?好在抄家也没拿去什么值钱的东西,人受点惊吓,我看这祸也就算过去了!”
兰娣妈只是坐在那里哭,她是有苦说不出,不敢诉说丈夫临走前,把父女三个三千元钱的安家费,买了金戒子,现在抄去一大半,只剩下鸡窝里的三个。今后家里几口人如何过活?所以她只是呜呜的哭,耿阿大家的几个金戒子藏在地底下,上面放着一只马桶,总算逃过一劫。他现在坐在角落里闷着头,苦着脸,担心儿子逃在外面不知是死是活?
“福根叔,我爹的事咋办呢?他和宝花的事一点都不沾边,为啥弄到头上来?爹的身子骨哪能受得了76号的刑罚呀!嗬嗬……”方莹一面说,一面痛哭起来,雪莲站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也在呜呜的哭。
“莹姑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倒弄不懂,方先生他怎会和宝花的事扯上关系呢?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不是76号的人张冠李戴抓错人,就是被坏人陷害!”白福根说到这里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当他刚回家时急奔进来,奔到达顺烟纸店门口,见到杜达顺轻蔑地撇着嘴看着他,露出一脸的奸笑。笑得他汗毛直竖,冷彻骨髓。
“对,对,十有八九有人使坏!”众人都点头附和说。
“这条街里个个都说方先生好,只有一家恨他。我想,我不说大家都能猜得出来!”心直口快的戚道义接着大家的话头,马上叫唤起来。众人都表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神色。
“唉,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就不能瞎怀疑。我想‘纸终究包不住火’,日后一定会水落石出。现在最紧要知道方先生被捕的缘故,如果是误抓,总有说理的地方;如果被人诬陷,我们就可以千方百计去找证明,为他开脱罪责。方先生临走的大呼小叫‘76号不讲理!’‘’76号乱抓人!”其实是告诉我们,他是被76号的人抓走的,知道了人的去向就可以少走许多弯路。我想,不管有没有用,我们先去极司非尔路76号探听一些消息,再来商量对策!”白福根这一提议得到许多人的赞同。大家心里都知道,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尽管希望渺茫,但救人似救火,只有行动起来,才有可能像去年救金斗那样,使他绝处逢生。
深夜十一点钟左右,白福根和理发店老板李秉和,陪同方莹从76号特工总部回到葫芦街。老虎灶的老板曹寿山把他们迎到店里落座。闻讯而来的有戚道义,耿阿大,花蓆店老板蒋殿英等。雪莲姑娘心里忧戚,也没睡着,听到巷里响动,就悄悄披衣起来,到小茶馆来旁听。
曹寿山,蒋淑英招呼大家入座并斟茶奉客,一转眼他俩又到街上去了一次。大家正在听白福根介绍去76号情况,忽然听得有人“嘭嘭!”地敲门,倒把众人吓了一大跳。蒋淑英忙说:“大家不要慌,没事,没事!”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个提篮送面的伙计。原来曹寿山夫妇一家五口8·13战事期间,从虹口逃难来投奔内弟蒋殿英,当时生活十分艰难。在方朝明和白福根大力协助下,以低廉的价格,从急于逃命的前店主王大生手中租下这老虎灶,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所以一家人心中一直感激不尽。现在方家处于危难之际,深夜商量也没个能说话的地方,就邀他们来到小茶馆,想到方莹还饿着肚子,就到徐家汇的小摊上买了阳春面,在座的一人一碗。别小看这碗面,在当年可是小户人家一笔不小的人情。半夜时光,正当大家饥肠辘辘,这碗阳春面无疑是一餐美味佳肴,它凝聚了乡亲们的力量,更是温暖了方莹凄苦的心。
大家吃完面,理发店老板李秉和说:“我和福根叔被大家推荐,陪方莹老师到76号去,嘿……那里真是个鬼地方,离总部大门老远,就有歪戴帽子的暗哨来盘查,一条百米长的极司非尔路就查了四五岗,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开始我们说‘探监’,门岗就不让进,后来福根叔说是‘总部叫我们来问话的,’才放我们进了大门。我塞了门房二十元钱,他就领我们进了一间接待室。屋里一个值班的老头,开始不肯接待,我又塞了五十元钱,他进去打听了一会儿,出来给我们说了几句话,下面请福根叔说吧!”
“这老头说‘方朝明犯的是大案,有证据表明,他指示策划陆宝花刺杀一个日本中将。所以你们不要抱啥幻想,只有叫他早点老实交代,才能少受皮肉之苦。’我们当时再想问问清楚,这老畜生就把我们轰出来了!”白福根气恨恨地说。
方莹哭着说:“各位大伯,大叔,大婶,我爹冤枉呀!大家都知道,他的腿不好,一直在家耽着从不出门,最多支根拐杖到街口买份报纸。他是看着宝花长大的,常说这姑娘好,只是命苦,摊着这么个鸦片鬼的爹。宝花嫁到钱府后,在去年的年初为陆先生开吊,在龙华寺同大家一起与她见过一面,今年春节前,钱府派人给街里一些困难户送米送钱,那时我失业在家,她也给了我家二斗米,二百元钱。噢!我还听爹说起,就在今年二月底的一天下午,宝花到我家来过一次,我在学校任课没见着,事后爹告诉我说,‘宝花和兰娣下午到我家来坐了一会儿,说是到她父母的坟上去了,顺路过来看看乡亲们。她主要是来看奶奶的,没见着就到我家来了,前后不到一刻钟就走了。’爹还说‘她比龙华寺看见的那次还瘦,气色也不好,总好像有心事,我也不好去问。’大家看看,就这么一件事,怎会成了指挥策划宝花去杀人呢?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我苦命的爹呀,嗬嗬……”方莹流着泪把话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