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多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同杀人大案联系在一起就缠勿清哉！76号还说有证据？叫他们拿出来看看！是啥人又在嚼舌头害人呐？兰娣不是陪宝花一起来的吗？只要能找到兰娣，到76号去作个证明就解决了！”戚道义气吼吼地说。
“兰娣和三宝不也都是被怀疑的对象吗？下午76号的人也抄了他们的家。如果他们在这里，早就抓进去了，就是作了证明，76号也不会相信。”花蓆店老板蒋殿英头脑比较清醒，纠正戚道义的说法。
“唉，宝花姑娘是多好的一个人呀，知书达理，和气文静又重情义，去年她救金斗出了大力，逢年过节又接济葫芦街的穷乡亲，哪能会动手杀人哪？一定是日本人把她逼急了，她才肯下这狠手。我估计她来葫芦街之前，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所以先去祭拜她的父母，再来看看这里的穷乡亲也算告别。宝花呀，你没想到现在倒是害了方伯伯呢，老天爷呀，叫我们到哪里去找证明呢？”蒋淑英说着，不由泪流满面。一时屋子里女的啼哭，男的叹气，气氛压抑而悲凄。
“我能证明！”这是雪莲坚决、响亮、清脆带着磁音的声音。大家突然都惊呆了，目光都盯着她那严肃认真而美丽的脸庞看。
雪莲此刻的心情异常激动，因为她清楚记得，那天宝花和兰娣到方家来时，自己就在那间屋里听方伯伯讲课。她想：“如果证明能解释嫌疑，而我不敢挺身站出来作证，自己岂不成了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千古罪人吗？”所以她激动之下，鼓足勇气，大声喊出“我能证明”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接着她把那天的情况又详细地叙说了一遍。聪明的小姑娘见方莹没有提及宝花赠予手表一事，知道她怕别人误解，所以雪莲也不谈宝花送表送戒子这一段情节。
在座的人听了雪莲这一番说明，犹似看到一盏“水晶灯笼”，它晶莹剔透的展现了那天在小屋里发生的一幕场景。大家先是一阵惊喜兴奋，认为只要雪莲出面作证，就能使方朝明无罪释放。但76号这群疯狗能认这个“理”吗？深入推敲后却产生很多的疑虑，大家一时都神情黯然默默无语。
“不行，不行，不能让雪莲妹去证明。76号的特务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畜生，他们为了向日本鬼子邀功请赏，正好把雪莲妹也诬陷进去，然后将她屈打成招，要她证明我爹确有密谋指使的事。所以不仅救不了我爹，反而把她的小命也搭上！”方莹激动地站起来，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
这时白福根心中处于两难的境地：“要救方朝明，爱女就有羊落虎口的危险；如果方朝明失去这唯一的机会，自己就有见死不救的罪孽，要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一生奉行的道德信念也就彻底崩溃！”他坐在那里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开口？
蒋淑英看到这凄惶尴尬的局面，连忙出来转圜说：“雪莲姑娘好呀，能有这样的志气和勇气。但这是一件大事，问题是76号的一帮人都是‘猢狲戴帽’不成人形的东西，所以大家要好好合计再办。现在已经半夜二点了，还是先去休息，明天再议。”大家都说好，纷纷站起来要走，这时白福根起身说：
“我来说两句，雪莲刚才的态度很好，看来救方先生也只有这条路。但76号是个蛇蝎魔窟之地，得想个既能救人，又能保全自己的万全之策才是。所以希望各位回去好好想想办法，我建议明天晚上到方先生家里再议。”
大家觉得白福根今天有这个表态，实属不易。虽然都点头说好，但这毕竟是要冒“虎口拔牙”的风险。有谁肯在明天讨论时，同意把这个如花如玉的小姑娘，往虎口里送呢？众人都回家去了，白福根有话要和女儿谈，回家又怕惊醒奶奶，就拉着雪莲的手悄悄地穿过马路，来到一乐天戏院的门廊下坐了。
夜阑人静，六月初的风，在深夜吹来还是阴凉的。父女俩现在身体里却是热血沸腾，感到一阵阵的燥热。如今当局为了节电，街道的路灯已经取消好多时候了，但这里没有黑得恐怖的感觉。因为天上有一个明亮的半轮月，使眼前的柏油马路上，流淌着水一样的清光。天空是墨黑色的，上面有许多棋子似的亮晶晶的星星，它们既不闪烁，也不流动，而是非常安静，温柔地关注着人世间这对苦命的父女。现在他俩要商量一件事关别人和自己生命的大事情：
“阿囡，你刚才表示要为方伯伯作证，很有胆量，很有志气！阿爸听了真高兴。但你想过没有，这样做要冒多大的危险？就如方莹大姐说的，76号的人会反咬一口，说你一起参与了，或者对你严刑逼供，要你反诬方伯伯犯有唆使罪，这时你怎么办呢？”白福根说时抚摸着女儿柔软丰厚的秀发，一阵心酸滚下泪来。
雪莲这时的心情十分沉重，犹似一块千斤巨石压在心坎上，憋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要闷死。在小茶馆里，她当时只想到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应该去为方伯伯作证，并没有想到真会有什么危险。现在听到方莹姐和父亲的提醒后，才得知自己此举，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当她看到父亲的眼泪时，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把头伏在膝盖上呜呜的哭了起来。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皎洁的月亮和满天的繁星，想着……然后缓缓地说：
“阿爸，你平时一直教导我‘做人最重要的是要讲道德品格，要做好人，行善事，不欺心，’你还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些年来受方伯伯教育培养，他今天大难临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如果弃他不顾，我这一辈子就会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没脸见人！阿爸，我想过了，大不了一个‘死’字，人总归是要死的，就像宝花姐，她杀敌而死，就重于泰山，我为救人而死，也很有意义是吗？死就死吧，我不怕！”
十五岁的小雪莲今夜对父亲剖心沥胆，慷慨陈词，说得白福根潸然泪下，热血沸腾，看到女儿有一颗善良的金子般的心。他激动得一下子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自豪和幸福，“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今晚一架天平秤放在白福根的心坎上，一端是“道义”，另一端是“亲情”。他们左右摇摆着不能平衡，痛苦折磨着这个男子汉，使他一夜无眠。直到天快亮时，才想到一条出路：记起两年前，雪莲在鸦片馆帮佣时，遇到主人家养女百灵，仇杀狠毒的养父母，是雪莲报的案。办案的是法租界巡捕房探员罗青峰。据雪莲反映，这警官说话和气，办事公道，断案有才能，结案时他还提议，因雪莲协助破案有功，奖励五百元钱，还亲自开车送雪莲回家，并且不受谢仪。他想：“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这在警局中是难得的正人君子。现在面临这样的难题，试着去找他商量一下，看看女儿此去有多大的风险，成功的把握有多少？求他能不能帮忙去疏通76号的关系，救出方先生。”白福根当然知道这种幸运是微乎其微，但在没路可走的黑洞中，也总算是一盏指路的明灯！想到这些心里好受多了，就抓紧时间睡了两个小时。
当太阳透过玻璃窗射到脸上时，白福根才猛然惊醒。奶奶带着玉莲已上街买菜去了，乘这机会，他就把想去找罗青峰的事与雪莲说了。姑娘从没经过这样的大风大浪，心里当然忐忑不安，能找个熟悉情况的人，咨询一下总是件好事，就一口答应。白福根就叮嘱女儿“这事得瞒着奶奶和玉莲，否则事没办好倒把她们吓坏了，弄不好吵将起来，一家子在葫芦街里不好做人。” 雪莲想到，为了说服罗青峰，她悄悄拿了红宝石戒子，作为那天自己确实在现场的证明。
白福根去煤球店请了一天假，回来匆匆吃了早饭，对奶奶编了个谎言说：“遇到一个女客户，她家里要用小大姐，帮她带三岁的女儿，包吃住，每月工资五十元。我看工作轻松，就推荐雪莲。她要我今天带去给她看看再定，我去店里请了假，现在就去。”
奶奶见着儿子本来想问关于方先生的事，现在一听非常高兴说：“好事呀！如果能成，可以减少家里一个人的食量，还有工资，多少能补贴一点家用。”
父女俩上了电车，在霞飞路站下车，走没多远就到两年前来报案的巡捕房。进门被一中年门卫拦住。白福根说：“我们找罗青峰警官，请代为通报一声。”那门卫瞪起眼睛正要发作，雪莲向他甜甜一笑说：“伯伯，我们有急事求见，你老就做做好事，帮助打一个电话吧，就说我白雪连有事找他！”
这门卫听到美丽的雪莲叫他“伯伯”，心里非常舒服，同时他和罗青峰的关系也很好，所以随手就拨打电话。当他报了两遍“雪莲”的名字，电话里立即传来急切响亮的声音：“请她在门房稍等，我马上就到！”随即挂上电话。门卫看着雪莲产生浓厚的好奇，心想，“都说罗警官老大不小一直不结婚，原来他在外面有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小女人。”他正要开口询问两人的关系，只见罗青峰满脸喜气，咧开嘴笑着急步赶来。他先谢过门卫，那门卫眨眨眼，歪歪嘴扮个鬼脸说：“别忘了请我吃糖！”雪莲不知所云，但白福根和罗青峰都闹了个大红脸。
罗青峰把父女俩领进一个小房间，那是专门接待报案时使用的，雪莲记得自己曾在这间房间里被审讯过。没等罗青峰询问缘由，白福根就赶紧详细叙说了今天到来的目的和要求。罗青峰听说雪莲要去76号为方朝明作证，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心想：“这父女俩不是神经错乱，就是吃了豹子胆！”看着雪莲殷切期盼的目光，心中感到十分为难。前些日子他已听说毕勋路钱宅，一位年轻貌美的太太刺杀日本中将花谷的事，主人钱老板一家外逃，通缉搜捕忙乱多时还未归案。又听说钱宅改作日军的高级招待所，两月前三个留用的老工人，使用毒酒和纵火焚毁了百花苑，烧死了几十名日本军官，日本宪兵司令部亲自动手当作大案来办，严查了二个月一无所获。目前东南亚战事吃紧，就把这案子交给76号接管。谁都知道76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他们‘拾了鸡毛当令箭’，想从‘核桃壳里榨油’不知如何折腾呢？现在要从这群恶狗嘴里抢出这根肉骨头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何况自己又不认识76号的高层人物，没有金刚钻怎能揽这瓷器活？雪莲如果真去76号，无疑是羊落虎口，很难生还！他想到这里，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凄惶来，决定要告诉她这件事的利害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