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的调色盘

苏郁 × 顾野

十月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美术楼的玻璃窗蒙上一层薄雾。

苏郁把最后一支钛白颜料挤进调色盘,金属管与瓷盘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画室的木门突然发出吱呀声响,风裹着雨气涌进来,吹得画纸上的炭粉簌簌发抖。

她回头,看见穿灰色连帽衫的男生站在门口。

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在地板积出小小的水洼。他怀里抱着个用防水布裹紧的画框,布角还在往下淌水。

“抱歉,借过一下。”

男生的声音带着雨气的微凉,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柠檬汽水。他侧身从她身边挤过时,帆布包上的金属拉链勾住了她的围裙带子。

啪嗒一声,蝴蝶结散了。

苏郁慌忙去系围裙,指尖却不听话地发抖。慌乱中,她瞥见男生后颈有颗小小的痣,像宣纸上不小心滴落的墨点,被潮湿的黑发半掩着。

“需要帮忙吗?”男生停下脚步。

“不用不用。”苏郁的脸颊发烫,低头胡乱打了个结,“你忙你的。”

男生没再说话,径直走到最里面的画架前。他扯掉防水布的动作很轻,像在拆一件珍贵的礼物。半完成的油画露出来时,苏郁的呼吸顿了顿。

钴蓝与群青交织的夜空下,美术楼的轮廓在月光里若隐若现。窗玻璃反射着细碎的星光,连墙角的爬山虎都画得清清楚楚——正是她上周才开始构思的题材。

“你也喜欢画夜景?”她忍不住走过去,鞋底碾过地上的橡皮屑。

男生正用刮刀调整云层的肌理,刀刃在画布上划出细碎的声响。他调色盘上的颜料排列得像道彩虹,从柠檬黄到紫罗兰,整整齐齐码成半圈。

“我觉得这里的路灯特别有感觉。”苏郁补充道,目光落在画中亮着暖光的窗户上。

男生闻言抬了抬眼皮。他的睫毛很长,沾着点白色的颜料,像落了片细小的雪花。“顾野,油画系的。”他指了指她胸前的学生卡,塑料卡片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苏郁?听起来很温柔。”

苏郁的手指蜷了蜷,低头看见自己沾着油彩的帆布鞋。鞋边还粘着上周去写生时蹭的草汁,在雨雾里泛着深绿。

“我……我是设计系的,选修油画。”她的目光又溜回画架,“你用的是古典罩染技法吗?颜色好通透。”

顾野挑了挑眉,把调色刀递给她。金属刀柄还带着他的体温,冰凉中透着一丝暖意。“试试?”

苏郁小心翼翼地蘸取稀释过的群青,笔尖在画布边缘晕染。颜料在油层上慢慢扩散,像一滴墨落在清水里。

“手腕放松。”顾野站在她身后,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廓,“像给画布挠痒痒。”

他的掌心偶尔碰到她的手背,带着松节油的清苦气息。苏郁数着画布上的笔触,数到第七笔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那天傍晚雨停时,夕阳把云朵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苏郁收拾画具时,发现自己的画纸上多了片金色的银杏叶。叶尖微微卷曲,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

顾野已经背好背包,带子滑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的素描纹身——看起来像支正在燃烧的蜡烛。

“明天别穿帆布鞋了。”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的鞋尖,“颜料会渗进去的。”

“啊?”苏郁低头,才发现鞋边沾着大块的赭石色,“没事,这鞋本来就旧了。”

顾野没再说什么,只是拉开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暮色漫进画室,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差点要碰到她的鞋尖。

第二天苏郁特意换上棕色马丁靴,靴底的齿轮纹路踩在楼梯上咚咚作响。她在画室门口被顾野叫住时,还以为自己迟到了。

“这个给你。”他手里拎着双崭新的橡胶鞋套,上面印着梵高的《星月夜》,旋转的星空在塑料袋里轻轻晃动,“器材室买的,买一送一。”

顾野把其中一双塞给她,耳根微微发红,像被晨光吻过的苹果。“别浪费。”

苏郁接过鞋套时,指尖碰到他的指腹。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缝里还嵌着点深蓝色的颜料,洗不掉的样子。

“谢谢。”她小声说,突然想起昨天那片银杏叶,“对了,你画夜景的时候,会等月亮出来吗?”

“有时会。”顾野低头穿鞋套,塑料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上周三凌晨两点,月亮特别圆。”

苏郁的心跳漏了一拍。上周三,她的速写本上正好画着凌晨两点的美术楼。

画室外的香樟树渐渐落光了叶子,苏郁和顾野成了画室的常客。

苏郁画设计稿遇到瓶颈时,就趴在桌上转铅笔。笔杆在指间转得飞快,突然被顾野按住。

“别转了。”他把她的速写本翻到空白页,用炭笔涂出大片的阴影,“你看,暗部越深,亮部才越跳。”

黑色在纸上蔓延,像涨潮的海水。苏郁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觉得那些缠绕的线条变得温柔起来。

“可是我总调不出想要的蓝色。”她戳了戳调色盘上灰扑扑的色块,“像被雨水泡过的天空。”

顾野拿过她的画笔,沾了点钴蓝,又加了丝柠檬黄。两种颜色在瓷盘上慢慢交融,最后变成清澈的湖蓝。

“莫奈画睡莲时,会加一点点黄。”他把画笔递回去,“就像眼泪里藏着的星光。”

苏郁试着调和颜色,忽然发现他在看她的速写本。本子上画满了美术楼的角落:窗台的裂缝,生锈的门把,还有落在台阶上的银杏叶。

“你观察得很仔细。”顾野的指尖轻轻点在某页,“这个排水管道的弧度,我画了三次才对。”

苏郁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那页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日期,正是她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天。

十一月中旬的某个午后,阳光透过天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苏郁对着静物台发呆,石膏像的阴影在纸上歪歪扭扭。

顾野突然把手机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是美术展的海报。烫金的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右下角有行小字:“征集校园主题画作”。

“一起参赛?”他的指尖点着海报上的美术馆照片,指甲盖在玻璃屏幕上划出细微的声响,“就画美术楼的四季怎么样?”

苏郁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揉碎了的星星。她突然想起他画的夜景,那些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是不是早就藏着邀请的信号?

“好啊。”她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画了个笑脸,嘴角还特意画得翘起来,“不过冬天的雪景得等下雪才行。”

“那我们先画秋天。”顾野的眼睛亮起来,像点燃了两盏小灯,“后山的枫叶应该红了。”

他们开始在不同的时间去画室写生。

顾野总在清晨来,背着画板穿过结霜的草地。他画朝阳穿过走廊的光线,画雾气里慢慢清晰的窗棂,画第一片落在画架上的枯叶。

苏郁偏爱黄昏,看夕阳把楼梯扶手染成蜜糖色。她画放学后空荡荡的画室,画窗外渐渐亮起的路灯,画顾野低头调色时的侧脸。

有时两人的画架并排靠在一起,她的水彩和他的油画在画板上悄悄对话。她画的银杏叶会落在他的画布上,他画的星光会洒进她的窗棂。

“你知道吗,美术楼以前是天文台。”某天傍晚,顾野突然说。他正用刮刀刮掉画布上的败笔,颜料碎屑像纷纷扬扬的雪,“我爷爷说,这里的屋顶能看到最亮的星。”

苏郁抬头看向天窗,玻璃上还留着雨痕。“那现在呢?”

“现在被梧桐叶挡住了。”顾野笑了笑,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不过夏天落叶的时候,可以看到猎户座。”

苏郁默默在速写本上写下“猎户座”三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星号。

平安夜那天飘起了小雪,像有人在空中撒糖霜。苏郁抱着画具推开画室门时,暖黄的灯光先涌了出来,裹着肉桂的香气。

顾野坐在地板上煮热红酒,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柠檬片和肉桂棒在深红色的液体里翻滚,把空气都染成了甜的。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苏郁脱鞋时,雪花在脚边化成小小的水洼。

“猜的。”顾野往锅里加了块方糖,糖块融化的声音很轻,“你说过想画雪天的美术楼。”

他面前摆着四幅装裱好的画,春夏秋冬的美术楼在画布上流转。春天的紫藤爬满窗台,夏天的暴雨打湿玻璃,秋天的银杏铺满台阶,冬天的雪覆盖屋顶。

每幅画的角落都有个小小的苜蓿图案——那是苏郁最喜欢画的植物。

“还差最后一笔。”顾野递给她支细尖的画笔,颜料是温暖的橙红,像融化的落日,“你的签名。”

苏郁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笔尖在冬日雪景的画框角落落下自己的名字。墨色在雪地里格外清晰,像给纯白的世界点了颗朱砂痣。

顾野突然从身后拿出个包装好的盒子,缎带上系着片风干的银杏叶。叶子被压得很平,叶脉像镂空的蕾丝。

“本来想等画展结束再给你。”他的声音有点闷,像被水汽捂住了,“画夜景那天,看到你在窗外看了很久。”

苏郁解开缎带时,银杏叶轻轻落在手心里。盒子里是副油画颜料,十二支管并排躺着,像一排彩色的蜡烛。

每支管身上都贴着手写的标签:“春天的嫩芽绿”“夏天的天空蓝”“秋天的银杏黄”……最后一支是“冬天的炉火橙”。

“你怎么知道我缺这些颜色?”她的指尖抚过标签上的字迹,墨水在边缘晕开小小的圈。

“看你的调色盘猜的。”顾野挠了挠头,“你总把赭石和熟褐混在一起用。”

苏郁抬头时撞进顾野的眼睛,那里有比暖炉更炽热的光。她突然想起那些被他悄悄补全的颜色,原来有人一直在认真看她画画。

“其实……”顾野的喉结动了动,像有话卡在喉咙里,“纹身不是蜡烛。”

他卷起袖子露出完整的图案,是支正在融化的冰淇淋,甜筒上还画着颗小小的草莓。旁边刻着行极小的字:保持柔软。

“怕你觉得我太酷。”

苏郁突然笑出声,伸手碰了碰那枚纹身。冰凉的皮肤下,是滚烫的心跳,像要从画纸里跳出来的太阳。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画室里的暖炉噼啪作响。顾野的调色盘上,橙红与鹅黄正在慢慢交融,像两杯悄悄混在一起的热红酒。

“我画设计稿的时候,总想着加片银杏叶。”苏郁看着锅里翻滚的肉桂棒,“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好看。”顾野的声音很轻,“就像雪落在松枝上。”

画展开展那天,苏郁特意穿了件米色的毛衣,领口别着片银杏叶胸针。顾野站在美术馆门口等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里拎着个画筒。

“里面是什么?”她指着画筒上的蝴蝶结。

“秘密。”顾野眨了眨眼,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进去就知道了。”

他们的四季组画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玻璃展柜前围了不少人。苏郁听见有人在说:“你看这光影,像是有人在画里藏了星星。”

她凑近看画,突然发现每幅画的光影里,都藏着两个模糊的身影。春天的紫藤架下,夏天的暴雨屋檐下,秋天的落叶堆旁,冬天的暖炉边。

顾野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他的呼吸落在发间,带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道。

“知道为什么选美术楼吗?”

苏郁摇摇头,感觉他的手指在她腰间轻轻画着圈。

“第一次见你时,你蹲在楼下看蚂蚁搬家。”顾野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撒了把糖在温水里,“阳光把你的影子拉得好长,像幅没画完的速写。”

苏郁想起那个下午,她确实蹲在香樟树下画蚂蚁。有片银杏叶落在速写本上,她还没来得及捡,就听见身后传来画具碰撞的声音。

原来从那时起,就有人在偷偷画她了。

“那你画夜景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等我经过?”她转头看他,睫毛上沾了点展厅的灰尘。

顾野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烟花。“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你画的月亮。”苏郁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和我速写本上的一模一样。”

周围突然响起低低的笑声,苏郁才发现有人在看他们。她的脸颊发烫,刚想躲开,却被顾野按住了肩膀。

“给你的。”他把一直拎着的画筒递过来,金属搭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画筒里卷着张素描,画的是她蹲在香樟树下的样子。蚂蚁在她脚边搬面包屑,银杏叶落在她的速写本上,连她皱着的眉头都画得清清楚楚。

右下角有行小字:初见,秋分。

“我画了很多遍。”顾野挠了挠头,“总觉得没画出你眼里的光。”

苏郁摸着画纸的纹路,突然明白有些色彩是调不出来的——比如此刻他眼底的温柔,比如她心里正在蔓延的,名为喜欢的暖色调。

展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举着相机对着四季组画拍照,闪光灯在画中的雪地上明明灭灭。

顾野牵起她的手,指尖穿过她的指缝。他的掌心很暖,带着颜料的味道。

“去画室吗?”他问,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

“好啊。”苏郁握紧他的手,“我想画今天的雪。”

走出美术馆时,阳光正好。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顾野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雪地上紧紧依偎,偶尔碰在一起,又害羞地分开。

“对了,”苏郁突然想起什么,“你的冰淇淋纹身,为什么要写保持柔软?”

顾野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因为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柔软比酷更重要。”

他说话时,有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幅会动的画。苏郁踮起脚尖帮他拂掉雪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脸颊。

像触到了刚调好的颜料,温暖而柔软。

远处的美术楼在雪地里安静地站着,窗玻璃反射着细碎的阳光。画室的灯光应该还亮着,调色盘上的颜料或许还没干,像在等两个年轻的灵魂,回去继续画未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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