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们来到了新石器时代,也就是人类使用磨制石器为主的年代。中国的新石器时代大致从10000年前开始,到约4000年前为止。于此期间,在黄河和长江流域,都产生了蔚为大观的文化创造。人们开始定居农业,制造了各种石器、陶器、农具、塑像,不一而足。不过这一次,我们暂且把目光移向辽河流域,关注一件颇为著名的玉器——红山玉龙。
红山文化主体大约距今5500年左右,尤以玉器闻名。红山玉器出土繁多,以动物造型为主,其中就包括这件玉龙,它也是中国目前所能追溯到的龙形象最早的源头之一。与其他动物形象截然不同的是,龙在自然界中并不真实存在。我们今天对龙自然很熟悉,但是在当时,人们如何“凭空”想象出这样一种动物,还是有些耐人寻味。而且重要的是,玉器本身不同于石器、陶器,它材料更难获得,加工难度更大,所以尤为受到珍视。人们不会将它用于实际用途,而是赋予它某种神圣的意义。因此对这种“龙”形象的想象,绝非是天马行空,而一定是某种严肃的文化符号。今天的我们很难确切得知这一符号的真实含义,但最有可能的是,“龙”在这里是族群的标志,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图腾”。
图腾崇拜可能最早来源于旧石器时代母系氏族时期,是出于祖先认同的结果,也就是将某种事物(通常是动物)当作祖先来崇拜。而根据殷周以降的感生神话推测,很可能到了新石器时代,部落中仍然会有类似的传说。因为在“万物有灵”的观念背景下,人们或许认为,正是在某种动物的超自然力量的感召下,某位老“祖母”开始繁育后代,并最终形成了整个氏族。于是,那一神化了的动物形象就成为了族群的祖先,这个故事也因而成为家族传说并流传后世。那神秘而神圣的的超自然力量,最终成为了人们心中的家族血脉。从那时起,人类真正开始了对祖先和渺远古代的思索。人们感受到同样的血液,在自己、在祖先、在所有家族伙伴的身体里流淌。于是,这一拥有着神秘力量的动物形象,就成为了族群的标志与文化信仰,它凝练的不仅是对祖先的追寻,也是人们对自我的定义和对族群的认同,从而成为维系社会组织的精神力量。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件红山玉龙,所起的作用或许就在于此。而它之所以呈现出这一兽首蛇身的形象,也许是因为在部落间互相吞并的过程中,图腾也发生了融合,不同的动物形象由此合而为一。我们今天看到的“龙”,很可能就是部落合并的结果。它流传于后世,最终成为了华夏民族的血脉象征,也是国家的符号与王权的标志。
同时我们注意到,这件玉龙虽然身体似蛇,但整体上并非是蛇类动物自然的蜿蜒形态,而是高度抽象化,呈现出近似规则几何形状的“C”形,似乎在表达某种规整的形式美。它并不是对客观事物的直接描摹,而是融入了某种几何抽象化的审美意识。也就是对这种规则的几何形状,产生了高于事物不规则自然形态的价值认知。联想到同时期的其他类型的器物,如彩陶上面,也出现了大量的几何纹饰,印证了这是当时普遍的文化趋向。同样地,这种形式审美在我们今天看来习以为常,但在当时,似乎又并非那么理所当然。自然界中不存在完全规则的几何形,只有很少数的事物有着近似的圆形,如眼睛、日月、植物花果等。也许是提供光和热、对生命存续生死攸关的太阳,促生了人们对圆形事物的喜好。也有可能,规律性的昼夜更替、四季变换,让人们将规律性和周期性视作支配天地运转的最高准则,以至于自然万物的核心特征。这种观念具体到了艺术创造领域,就成为了对规整形状的审美意识。于是,几何图案出现在人们的各类创造物上,并最终沉淀到文化血液中,成为形式美感的来源。当然这只是一个笼统的猜想,其间也必然经历了漫长而复杂的发展过程。但或许,创造这件玉龙的红山先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将“龙”符号化、抽象化,反而似乎进一步加强了它的神圣感和所承载的观念力量。
在这里,玉作为一种难以获得并且和陶土、石块外观迥异的材料,就成为了红山人心目中这种神圣力量的载体。玉石来源于大地,却有着天的湛蓝与水的澄澈,或许因此被看作是通灵的神物。人们不会把它制作成日用品,而是将它作为一种完全的“礼器”,用于祭祀、祷祝、陪葬等场合。玉器是目前所发现的红山墓葬中,几乎仅有的陪葬物,可见其崇高无上的地位。甚至可以说,它处在人们精神信仰的核心。这里也可以看出,红山人的精神世界,是大大超脱于物质生活之上的,说明红山文化中已经形成了非常发达而成熟的文化形态。不仅如此,红山的祭坛大多远离生活场所,进一步印证了祭祀活动的严肃性、神圣性。
只是,当时的原始宗教活动,还并未沉淀为理性化的仪式,而是尚未完全脱离生物本能,依然保留着原始而神秘的气息。这些活动,很可能仍然是炽热而狂烈的。伴随着某种巫术、咒语、歌唱,人们手舞足蹈,虔诚而投入,如醉如狂,如梦如幻。那时的人们,很可能已经有了“灵魂”的概念。(也许是梦境,使人们第一次意识到,精神活动可以完全脱离于自己的身体而存在。)但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观念仍未建立起来,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其他自然物的不同——将自己的“灵魂”观念推及自然万物,就成为了“万物有灵”的来源。因此,人们通过狂热的歌舞,诱使自己进入灵魂与想象的世界,从而似乎能够与天地万物精神相通。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将自己完全置身于超验世界,以获得本能性的情感宣泄和物我合一的满足。于是,祖先崇拜与自然崇拜融为一体、交感互通,人们祈求祖先之灵、自然之魂,护佑着部族的繁衍生息和作物丰产。
无论是否是参与者的本意,客观上来说,这种宗教活动,对于维系当时的社会组织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近乎迷乱的状态下,人们也感受着周围人的虔诚与热情,从而激发起人们对整个族群的共同体意识。人们仿佛达到了心灵相通,所有个体的感性经验在这里融为一体。尽管人类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依然是慑服、从属于自然。个体的生命,依然被系于自然的洪流中,随波漂摇。但作为群体而言,仿佛就得到了祖先和神灵的力量。在这里,文化开始成为社会的纽带,带给人们归属感与满足感。也就是在这一点上,人类超脱了动物性的感官刺激与情绪宣泄,而具有了社会性的共情意识与文化感悟。在新石器时代的东西方文化中,由于经历了类似的认知发展过程,因而很可能都产生了迷狂式的原始宗教行为。从那之后,则开始理性化、秩序化,建构成为真正严整的文化形态。在这一过程中,东西方发生分野,文化的特质开始显现出来,形成西方的宗教文化和东方的礼乐文化。但是其源头,很可能就肇始于原始的巫术活动。
新石器时代是原始农业产生的时代。然而从客观条件上来说,红山地区并非农业生产的最合适场所。辽西一带处于不同生态环境的交会地,气候复杂而多变,远不及黄河和长江流域风调雨顺。或许正因为如此,才造就了红山高度发达的文化形态——人们将自己的命运,更多地祈求于超自然的力量。然而,这或许也预示了红山文化悲剧性的结局。到了新石器时代后期,气候变化使得辽西地区变得更加寒冷而干燥,农业生产很难维系下去。红山文化重视精神文化,而非社会组织。族群更多依靠信仰维系,人际关系相对平等,而并没有建立起严整的等级制度。因此在灾难面前,很难形成统一的行动力。最终,信仰的力量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恶化的气候以及脆弱的生态,击溃了本不稳固的社会组织,红山文化也就此消亡,结束了其辉煌的文明历程。可以想见,最后的一批红山人,依然会在冰冷与萧瑟中,为自己的族群祈祝、呼号。寒冬或许没有冰冻他们的热情,但却扼杀了希望的种子。从那以后,辽西地区就此远离了文明的中心,在历史的疾风中飘散,那些咒语与歌唱也终成绝响。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红山文化在时光中匆匆走过,连同着红山人至纯的情感与信仰,早已消逝在历史的尘埃里,给我们留下了关于那个神秘古国的无限遐想。我们透过这文明童年的远歌,追寻着他们的热爱、恐惧、与希冀。时过境迁,那冰冷的玉石中,仿佛依然凝结着,红山人炽烈如火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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