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还在空气里残留着最后的颤音，像一滴墨在清水里缓缓晕开。他放下手机，那长方形的发光体暗下去后，屋里的寂静立刻变得立体而厚重。
他走到窗前。窗外不是黑夜，而是一种浑浊的、都市特有的灰黄色调，是远处商业街的霓虹和污染层共同作用的结果。空气沉闷，吸入肺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塑料燃烧般的味道，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他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张疲惫的、模糊的脸。然而，在那瞳孔的位置，竟然捕捉到一星极其微小的、锐利的光点。不是幻觉，是远处某栋大厦楼顶障碍灯闪烁的光芒，恰好穿过楼宇间的缝隙，精准地投射在他眼球的玻璃体上，再被玻璃窗反射回来。
那一点红光，稳定地、固执地，在他灰暗的影像中亮着。
像一颗被遗落在废弃舞台角落的、仍在坚持闪烁的微型指示灯。
他愣了一下，没有动。就那样看着玻璃中的自己，看着那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它太小了，小得可怜，随时可能被窗外更庞大的光海吞没。可它就在那里，存在着。
他忽然想起傍晚时，不小心打翻在书桌上的那杯水。水漫延开来，浸湿了一叠废稿纸。他手忙脚乱地擦拭，把湿透的纸团扔进垃圾桶。但此刻，他无端地想起，在那一团混乱的、被水渍晕染的墨迹中，似乎也曾有过某种偶然形成的、无法复刻的图案，在台灯下看了那么一两秒，才被揉皱丢弃。
那点红光，和记忆中那团模糊的水渍，莫名其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都是无意义的、偶然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痕迹。
他依旧沉默着。窗外的天色彻底沉入一种粘稠的、光污染严重的都市之夜。更多的灯亮了起来，勾勒出冰冷建筑的轮廓，车辆的红色尾灯汇成缓慢移动的河流。世界依旧在窗外喧嚣地运转着，带着它固有的、不为任何人改变的节奏。
但他胸腔里那股淤塞的沉闷，似乎被那一个微不足道的光点，戳开了一个极细微的孔。
没有豁然开朗，没有热血沸腾，甚至谈不上是希望。更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黄色浓雾里，偶然瞥见了一颗虽然遥远、但确实在发光的、属于自己的星星。这颗星，是由玻璃上的反光、记忆中一团混乱的水渍，和此刻依旧在平稳跳动的心脏，共同构成的。
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玻璃上那一点红光对应的位置。
凉的。
他收回手，插进衣兜里。
然后，转身离开了窗前。没有开灯，他摸黑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电脑屏幕是暗的，废稿纸团还在垃圾桶里。
他只是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自己均匀的呼吸，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
那一点光，还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知道，明天或许依旧如此，后天也是。但那点光，和那团水渍的记忆，好像让他对这重复的、沉闷的一切，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耐受力。
这就够了。
夜还长。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和房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眼底还残留着那一星半点，属于自己的、无声的微光。
这光芒太弱，照不亮任何东西，除了他自己知道，它存在过，而且，似乎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颗在都市夜空里，自己为自己点亮的、沉默的星。虽然渺小，但确实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