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无言》
第一章
通知贴在村委会斑驳的砖墙上那天,周志远蹲在门口的石阶上抽了半包甲天下。烟蒂散落一地,像他此刻零乱的心思。远处,红水河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老周,县里的文件你看了?”会计老黄从办公室探出头,眼镜片上反射着最后一道阳光。
周志远没应声,只是把烟头狠狠摁灭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圆点。他站起身时,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四十五岁的身体,已经显露出早衰的迹象。
文件上的公章红得刺眼:《龙滩水电站工程移民安置工作实施方案》。薄薄几张纸,就要决定龙湾村三百多户人家的命运。
“十年了,到底还是来了。”周志远喃喃自语。十年前勘测队第一次进村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当这一天真的来临,胸口会这样闷痛。
回家的路上,暮色已经笼罩山谷。周志远的胶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这条路他走了四十五年,每一块凸起的石头都记得清清楚楚。路过韦家祠堂时,他看见几个老人坐在门槛上抽水烟,灰白的头发在晚风中轻轻颤动。
“远哥,听说要搬迁了?”韦家老三抬头问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最后的天光。
周志远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老人们顿时炸开了锅,方言土语像受惊的鸟群扑棱棱飞起来。
“我家祖坟怎么办?”
“我那三亩梯田刚施的肥!”
“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周志远逃也似地加快脚步。转过祠堂,就看见自家吊脚楼的轮廓浮现在暮色中,二楼窗口亮着昏黄的灯。杨淑珍肯定又在缝补衣裳,她总说电费贵,能省则省。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厨房里飘出酸笋炒腊肉的香气。周志远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气味,再过半年就再也闻不到了。
“回来啦?”杨淑珍从灶台边转过身,围裙上沾着油渍,“饭马上好,去叫小满下来。”
周志远“嗯”了一声,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女儿的房间门虚掩着,漏出一线光亮。他轻轻推开门,看见周小满正伏在旧书桌上写作业,马尾辫随着写字的动作轻轻摇晃。桌上摆着个玻璃瓶,插着几枝野山茶。
“爸!”周小满转过头,十七岁的脸庞在台灯下莹润如玉,“我今天数学测验又拿了第一!”
周志远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小满的头发像她妈妈年轻时一样又黑又亮,带着山茶花的清香。他突然想起女儿出生那天,接生婆从吊脚楼里跑出来报喜时,自己正在院里的山茶树下搓手等待。那株山茶树是他爷爷种的,每年开花时能把半边院子染成红色。
“爸?你怎么了?”小满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周志远清了清嗓子,“收拾一下,吃饭了。”
晚饭时,周志远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直到杨淑珍端上最后一道野菜汤,他才放下筷子。
“县里下了通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旱季的河床,“龙滩水电站要开工了,我们村……全都要搬迁。”
瓷勺掉进汤碗里,溅起的汤汁在桌布上洇开一片褐色的痕迹。杨淑珍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
“什么时候?”她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过完年就开始测量登记,最迟明年六月……”周志远盯着碗里的米饭,“全部搬完。”小满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那我高考怎么办?我们班怎么办?”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的同学……我们……”
“县里会统一安排转学。”周志远机械地重复着下午开会时听到的话,“安置点有新学校,师资更好……”
“我不要更好的学校!”小满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就要龙湾中学!就要我的同学们!”她转身冲上楼,木楼梯发出痛苦的呻吟。
杨淑珍终于回过神来,她慢慢放下碗,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节泛白。“补偿标准呢?”她问,声音出奇地平静。
“按房屋面积和土地亩数算。”周志远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会议记录,“砖混结构每平米450,我们这种木结构……380。”
“380?”杨淑珍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周志远从未听过的尖锐,“我们这栋楼是你爷爷那辈建的,光是那些雕花窗棂,城里人出五千块我都没卖!”
周志远无言以对。他知道妻子说得没错。去年有个广东来的古董商,看中了他家堂屋的八仙过海浮雕,出价八千。当时杨淑珍拿着扫把把人赶了出去,说祖宗留下的东西给多少钱都不卖。
“还有地呢?”杨淑珍继续问,眼睛亮得可怕。
“水田每亩补偿一万二,旱地八千。”周志远的声音越来越低,“果园另算……”
“我们那五亩水田,去年种有机稻,一季就赚了一万五。”杨淑珍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瓷碗在她手里叮当作响,“你算算,这账怎么算得过来?”
周志远沉默地坐着,听着妻子在厨房里用力刷碗的声音。他知道更难的还在后面——作为村支书,明天他得去开村民大会,说服大家配合搬迁。
后半夜,周志远悄悄起床,摸黑来到院子里。初秋的夜风已经带着凉意,山茶树的叶子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他蹲下身,手指抚过粗糙的树干。这棵树至少有一百岁了,树干上还有他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远”字。
树挪死,人挪活。老话是这么说。但人真的能像树一样,随便挪个地方就活吗?周志远想起十年前去参观过的移民新村,那些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像火柴盒一样排列在陌生的土地上。没有吊脚楼,没有石板路,没有祠堂前的老榕树……
二楼窗户突然亮起灯光,周志远抬头看见女儿的身影映在窗帘上。小满似乎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想上楼安慰,又不知该说什么。告诉女儿这就是命?说国家建设需要个人牺牲?这些大道理在十七岁的少女面前,苍白得像褪色的春联。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周志远才回到床上。杨淑珍背对着他,呼吸平稳,但他知道妻子也没睡着。他们就这样躺着,听着公鸡打鸣,听着早起的邻居推开木门的吱呀声,听着这个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庄慢慢苏醒。
新的一天开始了。
离告别又近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