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车
后视镜里的雨刷器有气无力地摆着,像只濒死的蝉。陈默第三次伸手去够副驾的烟盒,指尖却在半空顿住——仪表盘显示油量只剩最后一格,而导航提示下一个服务区还有四十二公里。
雨是半小时前砸下来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后来突然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把国道两侧的水杉林泡成了墨绿色的剪影。他拧开收音机,电流声里混着模糊的天气预报,说今夜有特大暴雨,部分路段可能出现塌方。
“操。”他低声骂了句,把车速降到四十码。车灯劈开的雨幕里,突然窜出个黑影。
陈默猛踩刹车,ABS系统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头在湿滑的路面上滑出半米,最后停在离那个黑影不足三米的地方。
是个女人。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个用红布裹着的东西,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细流,可她像是感觉不到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头。
陈默按了两下喇叭,女人还是没动。他咬咬牙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衣领。
“喂!你站这儿干什么?”他冲女人喊,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
女人这才缓缓抬起头,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陈默往前凑了两步,才听清她的话。
“能……能载我一程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颤抖,“就到前面的瓦窑村。”
陈默皱起眉。瓦窑村他知道,就在前面几公里的地方,去年山洪暴发后就没人住了,现在只剩一片废墟。
“那地方早就没人了。”他说。
女人怀里的红布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我知道,”她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我去拿点东西。”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丝往人骨头缝里钻。陈默看着女人单薄的身影,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他也是这样站在路边,等着一辆愿意载他的车。
“上来吧。”他侧身让开了车门。
女人抱着红布包坐进副驾,一股潮湿的泥土味跟着飘了进来。陈默递过去一条毛巾,她没接,只是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些。
“谢谢。”她说。
车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雨刷器单调的摆动声。陈默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女人,她正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你去瓦窑村拿什么?”他忍不住问。
女人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拿我儿子的照片。”
陈默的手顿了一下。他想起刚才红布包里的动静,又看了眼女人平坦的小腹,没再追问。
车慢慢驶进瓦窑村的范围,路边开始出现倒塌的土坯房。女人突然说:“就在前面第三间,麻烦停一下。”
陈默把车停在一间半截塌掉的土房前。女人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能等我几分钟吗?很快就好。”
“嗯。”他点点头。
女人抱着红布包跑进雨里,身影很快消失在破屋的阴影里。陈默点了支烟,尼古丁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莫名的烦躁。他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女人还没出来。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车灯照在雨幕上,像两团融化的黄油。陈默开始觉得不对劲,他推开车门,正要去找,却看见女人从屋里跑了出来。
她怀里的红布包好像变大了些,跑起来的时候,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动。
“不好意思,找了半天。”女人坐进车里,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陈默发动车子,没说话。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人正低头轻轻拍着怀里的红布包,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车开出瓦窑村没多久,女人突然说:“师傅,能停一下吗?我到这儿就行了。”
陈默有些意外,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树林。但他还是停了车。
女人解开安全带,抱着红布包就要下车,却被陈默叫住了。
“等等,”他指了指她怀里的包,“这里面……”
女人低头看了眼红布包,突然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
“是我儿子啊,”她说着,轻轻掀开了红布的一角,“他说,谢谢你载我们一程。”
陈默的呼吸猛地一滞。红布里露出来的,是一只苍白浮肿的小手。
女人推开车门,抱着红布包走进雨里,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陈默僵在座位上,直到后颈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才猛地回头。
副驾的座位上,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而照片的背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瓦窑村,2018年7月15日。
陈默突然想起,2018年的7月15日,正是瓦窑村被山洪淹没的那天。
车外的雨还在下,仪表盘上的油量指示灯开始疯狂闪烁。陈默看着空荡荡的副驾,突然发现座位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摊水渍,还带着淡淡的泥土味。
他颤抖着手去摸烟盒,却摸到了一张湿漉漉的纸条。
上面写着:谢谢你,把他还给我。
雨刷器还在不知疲倦地摆着,像是在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陈默发动车子,踩下油门,却发现无论怎么踩,车速都超不过四十码。
后视镜里,那个抱着红布包的女人,正一步一步地跟着车,慢慢地走着。她的脚下,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