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间歇性努力的人。这句话,是我与自己签了半辈子的停战协议,也是一份无奈的招供。
我的努力,像一台信号不良的旧收音机,在刺耳的杂音中,偶尔会突然清晰地传出一段激昂的交响乐,让你精神一振,以为终于调准了频道。但下一秒,信号消失,一切又归于嗡嗡的空白。
我的书架和硬盘,就是这台收音机的博物馆。那里陈列着每一次信号突袭的遗物:一本只翻了三十页的书,一套学到“入门篇”就止步的教材,两三部只写了一部分的小说文档。
我曾痛恨这个自己。那种恨,是看着一个潜在的、更好的“我”一次次胎死腹中的钝痛。每一个新年、每一个生日、每一个月初,都像是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会庄严地沐浴更衣,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誓言,感觉那个自律、专注、成功的灵魂已然附体。
可维持这种“附体”状态,需要的能量超乎我的想象。它像一只不断漏气的气球,需要我拼命地、一刻不停地吹气。而生活,总有各种细小的针尖——一次加班,一场应酬,甚至只是下班回家后看到乱糟糟的书房——都能让它瞬间干瘪下去。
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的坠落。
最折磨人的,不是坠落本身,而是坠落过程中的那份清醒。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下坠,看着那个理想的自己在头顶的光亮中越来越远,你却无力伸手。你对自己说:“明天,明天一定重新开始。” 但内心深处,你已不再相信这个“明天”。这种对自身承诺的失信,才是对一个人最彻底的瓦解。它让你不再相信自己。
直到某个时刻——也许是在整理旧物时翻到一本字迹工整的笔记,也许是在某个失眠的凌晨听到一首老歌——那种熟悉的、想要“奋起”的冲动又会回来。但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兴奋,而是一种混合着渴望与恐惧的战栗。渴望那个更好的可能,恐惧那几乎可以预见的、又一次的失败。
我与这个“间歇性努力”的自我,斗争了半生。但现在,五十岁过后,我似乎开始与他达成一种悲悯的谅解。
我渐渐看清,我那所谓的“努力”,背后驱动的,往往不是内在蓬勃的生命力,而是一种对“落后”的恐惧,对“平庸”的羞耻。我想要的,是努力之后那个金光闪闪的“结果”,是它能帮我贴在额头,向世界证明“我并非庸人”的标签。当结果迟迟不来,努力本身就显得可笑而徒劳。
而那些“间歇”,也并非全然的懒惰。它们是我疲惫的灵魂在发出抗议,它在告诉我,这种以“证明”为目的的马拉松,毫无乐趣可言,它跑不下去。
所以,我不再试图杀死那个“间歇”的自己。我尝试去倾听他。
我不再制定那种需要“咬牙坚持”的宏大计划。那是对意志力的透支。我开始搭建一个充满善意的“系统”。这个系统不关心我是否“热血沸腾”,它只提供一些简单到不可能失败的动作:
* 想写作时,不要求自己写一千字,只求打开文档,写下一段。哪怕只是一个漂亮的句子,也值得庆祝。
* 想读书时,不要求自己读完一章,只求翻开书,读上五页。如果五页也做不到,一页也很好。
* 想运动时,不要求自己跑10公里,只求换上鞋,下楼跑一圈。感受一下晨风,就是成功。
我不再把目光死死锁在远方的山顶,而是开始欣赏脚下这一小步的风景。我发现,当我不再为了“证明”而跑,只是为了“行走”本身时,我的脚步反而更轻快,更持久。
是的,我是一位间歇性努力的人。我可能永远无法成为那种一以贯之的、像利箭一样直射靶心的人。
但我是一条河。有时奔涌,有时枯瘦;有时清澈,有时浑浊。我会因一块巨石而改道,也会在雨季里重新丰沛。我接纳了自己的节奏。我不再为那些断流的时期而深深自责,我只知道,只要河床还在,只要内心深处那点不甘平庸的泉眼未曾干涸,我总会重新找到前行的方向。
人生的深度,或许从来就不在那一帆风顺的直线上,而在于这起起伏伏的曲线中,你对自我理解的每一次深化。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