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
梅花站在阳台上,晾晒着孙子的小衣裳。风从城市高楼的缝隙间挤过,带着尾气和尘埃的味道。她眯起眼,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没有山,没有田埂,只有钢筋水泥的森林无边无际地蔓延。她忽然想起老家屋后那片野梅林,冬日里雪压枝头,暗香浮动,父亲总在树下扫雪,说:“人这一辈子,根扎在哪,魂就该回哪。”
可她的“根”早已被连根拔起。娘家老屋在拆迁浪潮中化为瓦砾,连同童年记忆里的灶台、院中老梨树,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婆家在镇上马路边,临街的屋子终日喧嚣,年轻时她嫌吵,如今更觉窒息。丈夫老周瘫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药瓶散落一地——他去年中风后,脾气愈发暴躁,只认得电视广告里那些虚假的“孝心保健品”。
儿子一家住在隔壁小区,儿媳是护士,日夜倒班,儿子在物流公司跑长途。他们劝她:“妈,您就住这儿,我们方便照顾。”可“方便”二字,在现实面前薄如蝉翼。孙子上小学,接送、作业、兴趣班……儿媳眼下的乌青比梅花脸上的皱纹更深。梅花心疼,却更怕自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悄悄把降压药掰成两半吃,省下的钱塞进孙子书包夹层。
前些日子,父亲病危。医院病房惨白刺眼,仪器滴答作响,像倒计时的钟摆。老人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梅花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执拗:“送我……回家……”最终,全家咬牙租了车,把氧气瓶、监护仪塞满后备箱,颠簸着回到那栋空置多年的老屋。父亲躺在堂屋临时搭的床上,窗外是熟悉的山影,他竟安稳睡去,嘴角微微上扬。三天后,他在晨光熹微中咽了气,手里还攥着一小撮老家的泥土。
葬礼后,梅花独自在老屋废墟旁站了很久。野草疯长,几乎淹没地基的轮廓。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土,干燥、微凉,带着熟悉的腥气。这土里曾埋过她的乳牙,也埋过父亲最后的呼吸。可如今,它不再属于任何人。
夜里,老周又因翻身不便摔下床,骂声惊醒了全家。梅花默默扶起他,擦净他嘴角的口水。回到自己房间,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到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十岁的她站在自家院门口,身后是低矮的土墙、挂满果实的枣树,还有父亲年轻挺拔的背影。屏幕的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一滴泪砸在屏幕上,晕开了那个遥远的春天。
她关掉灯,黑暗温柔地裹上来。窗外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不息。梅花闭上眼,想象自己躺在老家那片野梅林下,泥土松软,梅瓣无声飘落,覆盖住所有漂泊的痕迹。那时,她终于不必再问“归处”——因为大地会收容所有无家可归的骨血,无论生前如何辗转,死后终将重归寂静的怀抱。
只是这归途,竟要等到生命尽头才敢奢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