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古寨流传纸人替命的传说。
可最近寨老们接连暴毙,尸体缩如孩童,浑身布满纸纹。
我姐姐失踪前,床头多了个描眉画眼的红衣纸人。
循着线索找到瘢腿纸匠的破屋,墙上挂满未点睛的纸人。
深夜跟踪纸匠进山,目睹他将活人钉在古树上裹纸成茧。
“纸人替命是骗局,”纸匠在雨中对我笑,“我们替的是活人的阳寿啊。”
烧毁纸人庙时,火光中所有纸人的胭脂脸颊融化,淌下血泪。
庙门被风吹开,暴雨里站着无数飘摇的白灯笼。
每盏灯笼下,都悬着一个没有脸的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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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疯了。
不是江南那种缠绵悱恻的细雨,是湘西大山深处,裹着土腥和腐叶气息的泼天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一道道湍急的溪流,在寨子蜿蜒曲折的石阶小路上横冲直撞。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黑黢黢的吊脚楼顶,檐角的兽吻在雨幕里模糊不清,像某种蹲伏的凶物,无声地注视着下方攒动的人头。
我挤在龙家吊脚楼那扇歪斜的门板前,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浸透了薄薄的粗布衣襟,黏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里面透出来的那股味儿。
浓烈的劣质草烟味也压不住那股更深沉、更顽固的气息——像暴雨天返潮的老屋墙角,霉斑疯狂滋长时散发出的阴湿,又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甜得发腻的腥气。那是纸钱焚烧后特有的焦糊味,还有…檀香?不,不对。寨子里办白事,烧的是粗糙的黄草纸,点的是劣质的土香,从未有过这样浓烈到刺鼻的檀香味。这味道突兀得邪门,死死地扒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门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单调地敲打着耳膜。围在门口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都像刷了一层青灰色的浆糊,嘴唇紧抿着,眼神里盛满了同样的东西: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如同白日里撞见了山魈鬼魅。没人说话,连咳嗽都死死憋在喉咙里,生怕惊扰了什么。连寨子里平日里最聒噪、能隔着几座山头对骂半天的麻婶,此刻也缩着脖子,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扇半开的门缝,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被从里面完全拉开了。一股混杂着浓重檀香、霉味和那股怪异甜腥气的风猛地扑了出来,冲得门口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
是寨子里专司送老归山的罗老司。他那张刻满沟壑的老脸,此刻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颧骨上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浑浊的眼珠里,平日里那点仅存的浑浊世故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和恐惧。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仿佛那朽木是他唯一的支撑。
“龙…龙三爷他…” 罗老司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拉,每一个字都挤得极其艰难。他喉咙滚动了几下,咽下无形的恐惧,才颤巍巍地吐出后半句,“…走了。”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细碎压抑,像无数条蛇在草丛中游过。
“怎么…怎么走的?”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昨晚…昨晚不是还好好的?还…还吼着要喝苞谷烧呢…”
罗老司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说话的方向,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半晌,他才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缓缓抬起一只枯柴般的手,朝着屋内昏暗的角落,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指了过去。
“你们…自己看吧。”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拽住,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光线最暗、最靠里的角落。
角落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崭新的黄草纸。纸钱堆里,摆着一套簇新的靛蓝色寿衣——那是寨老龙三爷为自己备下的“老衣”,针脚细密,布料挺括。然而此刻,那套本该穿在魁梧身体上的寿衣,却松松垮垮地堆叠在那里。里面裹着的,绝不是一个成年人的躯体。
那东西…很小。小得像个七八岁的孩童。被靛蓝色的布料胡乱地、皱巴巴地覆盖着,只能勉强看出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寿衣宽大的袖口和裤管空荡荡地垂落,袖管里露出一截东西——
那不是活人的手。
那截东西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颜色是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蜡黄。最让人头皮炸裂的是,那层蜡黄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深褐色纹路!那纹路极深,极细,扭曲盘绕,像是无数条干涸龟裂的河床,又像是…像是揉搓了千百遍、又被粗暴展开的劣质草纸!
一个大胆的后生,脸色惨白,喉结上下滚动,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一步步挪到那堆诡异的寿衣旁。他蹲下身,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次伸出去又缩回来。最终,他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猛地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捏住了那宽大寿衣的衣襟一角。
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往上掀开。
靛蓝色的布料摩擦着地上的黄纸,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却如同擂鼓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衣襟掀开得更多了,露出了下面那东西的肩膀、脖颈……
“啊——!”
一声短促凄厉、完全变了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屋内的死寂!是麻婶!她那双瞪得几乎要裂开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踉跄着向后猛退,撞倒了身后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汉子。
那掀开衣襟的后生,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触电般缩回了手,整个人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倒退,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眼神涣散,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是濒死的野兽。
昏黄摇曳的桐油灯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寿衣下的景象。
一张脸。
一张皱缩得如同被狠狠攥紧后又丢弃的破纸团的脸!
五官扭曲地挤在一起,皮肤是同样的、令人作呕的蜡黄色,上面同样布满着那深褐色的、蛛网般密集的纸纹!那双曾经精明锐利、能洞察寨子里一切风吹草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深深凹陷下去的、黑洞洞的窟窿。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残牙,凝固成一个无声的、充满极致痛苦和惊骇的呐喊形状。
这不是衰老而死。
这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把龙三爷整个人的血肉、筋骨、乃至时间本身,都硬生生地吸干了、榨尽了!只留下这具被揉皱、被风干、被印上诡异纸纹的孩童般的躯壳!
“纸…纸人纹…” 罗老司的声音如同鬼魅般飘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肯定,空洞地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又来了…第三个了…”
“嗡”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龙三爷那张布满纸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恐怖面孔在我眼前疯狂旋转、放大,几乎要撑裂我的眼眶。第三个!短短半个月,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寨老,已经走了第三个!每一个,都是这样!身体诡异地缩成孩童大小,浑身爬满那令人作呕的深褐色纸纹!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浓烈的酸腥味,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当场吐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冰冷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人群里压抑的抽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绝望的大网,沉沉地罩下来。
“纸人替命…纸人替命…” 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瘫软在地,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襟,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嘴里反复念叨着寨子里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古老传说,“…是它们…是它们回来了…来索命了…替命是假…夺寿是真啊…”
“替命是假…夺寿是真…” 这八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替命?夺寿?传说里,不是纸人替活人挡灾消难吗?怎么会…变成夺寿?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攫住了我,不是因为眼前龙三爷的惨状,而是因为这八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心底那扇一直被我刻意忽略、强行压制的不安之门!
姐姐阿月!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不顾一切地朝着吊脚楼外那泼天的雨幕冲去!
“阿黎!你去哪!” 身后传来罗老司嘶哑的惊呼。
我头也不回,一头扎进滂沱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浇透了全身,刺骨的寒意反而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但另一个念头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带着不祥的灼热,烧得我五内俱焚——阿月!阿月床头那个东西!
我跌跌撞撞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奔跑,泥水溅满了裤腿也浑然不觉。寨子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湿漉漉的坟墓,两侧歪斜的吊脚楼在灰暗的天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像无数沉默的鬼影。耳边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姐姐阿月那张温婉秀丽的脸庞,和三天前她床头突然出现的那个东西……
三天前的黄昏,也是这样的阴雨天,只是没有现在这般暴烈。我推开阿月那间临窗小屋的门,一股淡淡的、属于她的、混合着皂角和草药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家的味道,是让我心安的气息。她正背对着我,坐在那张老旧的梳妆台前,木梳一下一下,缓慢而轻柔地梳理着她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昏黄的光线透过蒙着薄尘的窗纸,温柔地勾勒着她纤细的背影,静谧而美好。
“阿姐,”我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潮气,“给你带了新摘的野莓,可甜了。”
她梳头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飘忽,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却又让人莫名地有些不安。我以为她是累了,便笑着走近,想把装着野莓的竹篮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就在我的目光掠过梳妆台镜面的一刹那,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梳妆台靠近床头的那一角。
就在阿月枕头的旁边,在那块她每晚都靠着入睡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纸人!
一个约莫半尺来高、用粗糙的竹篾和染成惨白底色的草纸糊成的纸人!它穿着一件用劣质红纸剪裁、粘贴而成的小小嫁衣,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血。一张惨白的纸脸上,用浓墨勾勒出两道弯弯的细眉,眉下点了两颗漆黑的豆子算是眼睛,嘴唇则用鲜红的胭脂,细细地描绘出一个极其夸张、仿佛凝固在无声尖笑中的弧度!
它就那么“坐”在那里,歪着惨白的、描眉画眼的脑袋,黑洞洞的眼睛,正对着镜子的方向,也正对着我!
“啊!” 我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手里的竹篮“啪嗒”掉在地上,红艳艳的野莓滚落一地,沾满了灰尘。
阿月被我的叫声惊动,终于转过了身。她的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眼神也有些涣散,似乎没有焦点。她顺着我惊恐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个诡异的红嫁衣纸人。
“哦,这个啊。” 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如同梦呓,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嘴角还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昨天夜里…不知是谁…放在窗台上的。” 她顿了顿,目光空洞地落在那纸人鲜红的嘴唇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毛的倦怠,“…怪…怪好看的…”
好看?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这玩意儿邪气冲天,哪里好看?!
“阿姐!这东西邪门!” 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带着粗糙纸屑触感的纸人,入手的感觉又轻又脆,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捏碎,“谁放的?什么时候?你昨晚没听见动静?” 我语速飞快,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
阿月被我激动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眼神更加茫然,她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努力回想,但眼神却愈发空洞。“…不知道…醒来…就在那儿了…” 她抬起手,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动作迟缓,“…头…有点沉…许是…睡得太死…”
我看着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不对劲!阿月平日最是警觉,夜里风吹草动都会醒来。而且,她对这种祭祀用的纸扎之物,向来带着一种本能的敬而远之,绝不会说“好看”!
“不行!这鬼东西不能留!” 我心头火起,也顾不上许多,抓着那纸人就冲向窗边,猛地推开糊着油纸的木窗棂。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丝和湿冷的空气。我扬起手,就要把这邪祟的玩意儿狠狠扔出去!
“别!” 阿月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锐和急促,甚至夹杂着一丝恐惧!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木梳。“别扔!” 她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异常,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纸人,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留着…留着它…好看…”
我被她的反应彻底惊呆了。手腕上传来的冰冷和疼痛让我打了个寒噤。她看着纸人的眼神,那里面深藏的恐惧和某种…无法理解的依赖,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的怒火,只剩下更深的寒意。
“阿姐…你…”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竟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累了,” 阿月猛地松开我的手,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那纸人,也不敢看我。她转过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向床边,声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疲惫和飘忽,“…真的…累了…你…出去吧…我想睡会儿…”
她就那样和衣躺下,背对着我,拉过薄被盖住自己,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惊、躲进壳里的蜗牛。只留下我一个人,僵立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冰冷、邪异的红嫁衣纸人,窗外的冷风裹着雨丝吹进来,激得我一个哆嗦。
最终,在阿月那无声的、带着哀求的抗拒下,我没有把纸人扔掉。我把它放在了房间最角落的矮柜顶上,用一块旧布盖得严严实实,眼不见为净。但那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却再也挥之不去。
之后的几天,阿月的精神明显更差了。她吃得很少,眼神总是空茫茫地望着窗外不知名的地方,反应也变得迟钝。跟她说话,常常要重复几遍她才能恍惚地应一声。她越来越频繁地揉着太阳穴,说头沉,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嗡嗡地响。她开始嗜睡,白天也昏昏沉沉,可夜里,我有时起夜,却又能听到她房间里传来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哼唱声,调子古怪而苍凉,像一首失传已久的古老童谣,在寂静的夜里飘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直到今天早上。我去喊她吃早饭,推开房门,床上空空如也。被子掀开着,带着她身体的余温。梳妆台上,她常用的那把桃木梳子不见了。窗子…窗子是虚掩着的,像是被匆忙推开又忘记关上。冰冷的雨丝正从缝隙里飘进来。
阿月不见了。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湿漉漉的山寨里。
而那个角落矮柜上,我用来盖住纸人的旧布,被掀开了。下面空空如也。那个穿着红嫁衣、描眉画眼的诡异纸人,也不见了踪影!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也将我从那可怕的三天回忆里狠狠拽回现实。眼前是通往自家吊脚楼的最后一段湿滑石阶。龙三爷那布满纸纹的孩童尸体,罗老司那句“第三个了”,还有阿婆那绝望的哭诉“替命是假,夺寿是真”,像无数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我的神经。
“阿姐!” 我几乎是撞开了自家的木门,声音嘶哑地喊着,冲进昏暗的堂屋。回应我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和死寂。堂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灶台和几件简陋的家具在昏暗中沉默。
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我疯了一样冲进阿月的房间。一切都和我早上离开时一样:空荡荡的床铺,掀开的薄被,虚掩的、飘进雨丝的窗户。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清苦气,却稀薄得快要消散了。视线猛地钉在角落那个矮柜上——那块我用来遮盖的旧布,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纸人没了!
果然!和龙三爷他们的死有关!和那个消失的纸人有关!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绝望的火焰猛地在我胸腔里炸开!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狭窄的房间里焦躁地转了两圈,目光疯狂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抓住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梳妆台…床底…柜子…什么都没有!
等等!
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窗台上!那扇虚掩的木窗,内侧靠近窗框的木头上,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东西。不是泥,不是灰。是…一小片纸屑?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惨白色的纸屑!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干涸的暗红色印记?像蹭上去的…胭脂?
我扑过去,指尖颤抖地捻起那片纸屑。冰冷,粗糙。那点暗红,在窗外透进来的灰白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凝固的血点。
纸人留下的!它被带走了!或者…它自己“走”了?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谁干的?谁把纸人放在阿月床头?谁带走了阿月和纸人?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水翻滚,一个名字,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同沉底的朽木,猛地浮了上来——瘸老九!
寨子西头,靠近老林子边缘,那个孤零零住着的纸扎匠!瘸老九!整个寨子,只有他一个人会扎纸人!也只有他,常年和这些阴森森的纸扎之物打交道!他扎的纸人,就是这种惨白的底色,用粗糙的竹篾和草纸糊成!罗老司家里办白事用的那些纸马纸轿,都是找他扎的!
是他!一定是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像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毒藤,明知危险,我也要不顾一切地顺着它爬过去!
“瘸老九…” 我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冰冷的恨意。阿月…阿姐…等着我!我猛地攥紧拳头,那片冰冷的纸屑被我死死捏在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我转身冲出房间,冲进堂屋,目光扫过墙角——那里立着一把劈柴用的短柄柴刀,刀刃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几乎没有犹豫,我一把抄起柴刀,沉甸甸的、带着铁腥气的重量入手,似乎给了濒临崩溃的心一丝微弱的力量支撑。
我冲进雨幕,朝着寨子最西头,朝着那片被雨水泡得发黑、紧挨着幽深老林子的区域,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脸颊,泥水在脚下飞溅。柴刀冰冷的刀柄紧贴着我同样冰冷的掌心,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都像是敲在我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寨子西头,像是被遗忘的角落。稀稀拉拉的几座吊脚楼歪斜得更厉害,常年被山里的湿气浸润,木头呈现出一种朽败的深褐色,爬满了暗绿的苔藓。脚下的路早就不是规整的石板,而是泥泞不堪的土路,混杂着碎石和腐烂的枝叶,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泥浆没过脚踝,冰冷刺骨。
瘸老九的屋子,孤零零地杵在老林子那黑沉沉的边缘。比周围任何一座吊脚楼都更加破败。几根支撑的柱子歪斜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不堪重负地倒下。屋顶覆盖的树皮和茅草大片大片地脱落、腐烂,露出底下黑洞洞的椽子,像巨兽残缺的肋骨。整座屋子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烂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又刺鼻的味道——是劣质染料和浆糊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没有篱笆,没有院子。屋子就直接暴露在泥泞和雨水中。那扇所谓的门,不过是几块长短不一、缝隙能塞进手指的破木板勉强拼凑而成,歪歪扭扭地挂在同样歪斜的门框上,被风一吹,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我停在离那破门几步远的泥泞里,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恐惧和愤怒在血管里奔涌、冲撞,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阿月苍白空洞的脸,龙三爷布满纸纹的孩童尸体,那个描眉画眼、穿着红嫁衣的诡异纸人…所有恐怖的画面在我脑中疯狂闪现。
我死死盯着那扇破败的木门,它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里面是什么?瘸老九那个阴沉的老怪物?还是…别的更可怕的东西?阿月会在里面吗?那个纸人呢?
握紧柴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冰冷的刀柄似乎汲取着我身上最后一点热气。不能再等了!每拖延一秒,阿月可能就离那可怕的结局更近一步!
“瘸老九!”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尖利、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开门!把我阿姐交出来!”
回应我的,只有更猛烈的风雨声,和木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屋内一片死寂,如同坟墓。
“我知道是你干的!放纸人的是你!绑走我阿姐的也是你!” 我继续嘶喊着,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像砂纸在摩擦,“开门!再不开门,我砸了你这鬼地方!”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扇破门沉默地对着我,缝隙里透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怒火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我猛地冲上前,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破败不堪的木门狠狠踹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腐朽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混合气味——浓重的霉烂、甜腻的染料、刺鼻的浆糊,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像是劣质檀香混合着淡淡血腥的腥气——如同实质般猛地从门缝里汹涌而出,直冲我的鼻腔!
门,被我踹开了半扇。
屋内的景象,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毫无遮拦地撞入我的眼帘。
我僵立在门口,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屋子不大,里面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歪斜的破桌子,一张同样破败的竹床,上面胡乱堆着些看不清颜色的破布烂絮。
然而,吸引了我全部目光,让我如坠冰窟的,是四面的墙壁!
从屋顶的椽木,一直到靠近地面的潮湿墙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挂满了纸人!
惨白的底色,粗糙的草纸,用细细的竹篾支撑着骨架。它们高矮胖瘦不一,有的穿着简单的纸衣,有的则是光秃秃的惨白躯干。男女老幼,形态各异。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让人头皮发麻、寒气直冲天灵盖的是——所有这些纸人的脸上,都没有眼睛!
本该画上眼睛的地方,是一片空白!惨白的纸面上,只有用墨线勾勒出的脸型轮廓,嘴巴或张或闭,或笑或哭,但本该是眼窝的位置,却空空荡荡!无数张没有眼睛的惨白面孔,在昏暗中层层叠叠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注视”着!那种无形的、空洞的“凝视”,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让人毛骨悚然!仿佛有无数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了那空白的眼窝,钉在我的身上,钻进我的骨髓!
空气中弥漫的死寂,被这无数无眼纸人放大到了极致,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人窒息。
我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飞鸟,在这令人窒息的纸人墙间仓惶掠过。突然,在靠近墙角、光线最暗的一堆杂物旁边,我的视线猛地钉住了!
一个小小的、穿着鲜艳红纸嫁衣的身影!
它就歪斜地靠在墙角的一个破竹筐旁,半个身子被阴影笼罩着。惨白的脸,弯弯的细眉,黑洞洞的豆子眼,还有那用鲜红胭脂描绘出的、凝固的无声尖笑!
就是它!阿月床头那个描眉画眼的红衣纸人!
它怎么会在这里?是瘸老九把它带回来的?还是它自己…“走”回来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握着柴刀的手心瞬间沁满了冰冷的汗水。它那黑洞洞的“眼睛”,似乎正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盯”着我!
“瘸老九!滚出来!” 我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嘶哑尖利,在挂满无眼纸人的屋子里回荡,显得异常突兀和空泛,“我知道你在这里!把我阿姐还给我!” 我一边厉声喊着,一边用柴刀胡乱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蛛网和垂挂下来的破烂布条,警惕地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屋子里除了我的喊声和粗重的呼吸,依旧死寂一片。只有屋外哗啦啦的雨声,透过破败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顽固地渗透进来,敲打着这诡异的寂静。
我的目光扫过那张破桌子。上面散乱地堆放着一些东西:几把大小不一的竹篾刀,刀刃闪着冷光;几罐敞开的、颜色浑浊的染料,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还有几坨灰白色的浆糊,黏糊糊地摊开在桌面上,引来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
桌子旁边,放着一个矮凳。凳子上,丢着一件东西。
一件深蓝色的、半旧不新的苗家土布上衣。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衣服…我认得!阿姐昨天下午还穿过!就是这件!袖口上,她还自己绣了一小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衣服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那样子,像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上面还沾着几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像是染料又像是…血迹的污渍?
阿姐…阿姐真的被带到这里来过!她出事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心,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瘸老九!你这老畜生!我杀了你!” 我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挥舞着柴刀,不顾一切地朝着屋子更深处、那张堆着破布的竹床扑去!我要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
就在我冲过那张破桌子,离竹床还有几步之遥时,脚下猛地一滑!
地上似乎有一小滩粘稠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我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本能地伸手扶向旁边的墙壁。
“哗啦——!”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冰冷的土墙,而是某种极其脆弱、极其轻薄的东西!随着我的触碰和身体带起的风,那面挂满纸人的墙壁上,靠近墙角的位置,两个挨得极近的、光秃秃的惨白纸人,猛地晃动了一下,其中一个直接从挂着的钉子上脱落下来!
它轻飘飘地、无声无息地,朝着地面坠落。
就在它即将落地的瞬间,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它的后背。
在那惨白草纸糊成的、空荡荡的后背上,靠近“后颈”的位置,被人用极其纤细、却又极其清晰的笔触,写下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一个用暗红色颜料写成的字,在惨白的底色上,如同凝固的血滴,触目惊心——
“月”。
嗡!
我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阿月的名字!是阿月的名字!怎么会…怎么会写在这个纸人的背上?!
无边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传说…那个古老的传说…纸人替命…难道…难道是真的?!这个没有眼睛的惨白纸人…它后背写着阿月的名字…它…它要替阿月承受什么?还是…它要…夺走阿月的什么?!
“嗬…嗬嗬…”
就在我僵在原地,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心神,几乎无法呼吸的瞬间,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带着痰音的沙哑笑声,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那扇被我踹开的破门外,响了起来!
那声音,近在咫尺!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猛地转过身,柴刀本能地横在胸前,摆出防御的姿态!
门外,滂沱的雨幕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深黑色粗布短褂,上面沾满了泥泞和水渍。身形干瘦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杵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木拐杖,支撑着身体的重心。
他低垂着头,花白、稀疏、被雨水打湿成一绺绺的头发黏在额角和瘦削的颧骨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张干瘪、如同风干橘皮般布满深刻皱纹的嘴,嘴角正极其缓慢地、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上拉扯着,露出几颗稀疏发黄、参差不齐的牙齿。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嗬嗬”声,正是从这张嘴里发出来的。
瘸老九!
他就那样静静地杵在门口的风雨里,无声无息,像一截从泥地里长出来的朽木。他没有看我,那低垂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穿透了屋内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墙角——那个刚刚被我碰掉在地、后背上写着“月”字的惨白纸人身上!
他那张干瘪的嘴咧开的弧度更大了,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也愈发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你…你把我阿姐怎么了?!” 我嘶声质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手中的柴刀指向他,刀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瘸老九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门口那微弱的天光下时,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如同被揉搓了千百遍又被粗暴展开的劣质草纸!深褐色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如同蛛网般爬满了整张脸,每一道都深得像是刀刻上去的。但最恐怖的,是他脸上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蜡黄色!这种蜡黄,和龙三爷尸体上的颜色,如出一辙!而且,在那蜡黄的皮肤上,同样布满了无数细小的、深褐色的纹路!虽然不像龙三爷尸体上那样密集和深刻,但那扭曲盘绕的形态,分明就是同一种东西——纸纹!
他那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在如同骷髅般的眼窝里,浑浊不堪,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此刻,那浑浊的眼珠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像两簇在坟地里跳跃的鬼火!这光芒,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狂热和…扭曲的满足感!
他依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浑浊的、燃烧着鬼火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墙角那个写着“月”字的纸人,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低沉、嘶哑的咕哝:
“…好…好胚子…时辰…快到了…”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痰音,飘忽不定,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时辰?什么时辰?阿月的时辰?!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诡异!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老畜生!我跟你拼了!”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不顾一切的疯狂!我猛地举起柴刀,朝着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狠狠劈去!我要杀了他!救出阿姐!
瘸老九那张布满纸纹、如同鬼魅般的脸上,那诡异的笑容骤然凝固了。浑浊眼珠里燃烧的鬼火瞬间被冰冷的暴戾取代!他干瘦的身体反应却快得惊人!
就在柴刀带着风声劈落的瞬间,他那只没有拄拐的手,如同枯枝般猛地抬起!手中赫然握着一根尺许长、一端削得极其尖锐的竹篾!那尖锐的篾尖在昏暗中闪过一道惨白的光!
“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我的左臂外侧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那尖锐的竹篾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刺穿了我单薄的衣袖,深深扎进了皮肉之中!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劈砍的动作顿时一滞。瘸老九借着这一瞬间的空隙,那条瘸腿爆发出与其外表极不相称的力量,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极其灵活地退入了门外更深的雨幕之中!
“想救她?” 瘸老九嘶哑干涩的声音在风雨中飘来,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嘲弄,“…跟来啊…嗬嗬…看看…你阿姐…怎么‘享福’…”
话音未落,他那佝偻的身影猛地一转身,杵着拐杖,以一种与其残疾外表极不相符的、异常迅捷的速度,一头扎进了吊脚楼旁边那片被暴雨冲刷得枝叶狂舞、漆黑如墨的老林子!
“站住!” 我捂住血流如注的左臂,剧烈的疼痛反而刺激得我更加疯狂。阿月!他刚才提到了阿月!“享福”?那绝不是好话!一股冰冷的直觉告诉我,如果现在不追上他,我将永远失去阿姐!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顾不上处理手臂的伤口,我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也一头冲进了那片风雨飘摇、仿佛巨兽张开巨口的幽深老林!
雨,像是天河倒灌,疯狂地砸在老林子层层叠叠的阔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脚下是厚厚的、吸饱了水分的腐殖层,湿滑黏腻,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异常艰难。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蛰伏的巨蟒,在昏暗中猝不及防地绊住脚踝。横生的枝杈如同鬼爪,带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身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瘸老九那佝偻的黑色身影,就在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如同一个在林间飘荡的幽灵。他明明瘸着一条腿,拄着拐杖,但在这崎岖湿滑的山林里,速度却快得惊人!他的身形在林木间时隐时现,每一次拐杖点地,都像踩在某种特定的节奏上,巧妙地避开那些最湿滑的泥坑和最密集的藤蔓障碍,仿佛对这片林子熟悉到骨子里,或者说…这片林子本身就在为他让路?
我拼尽全力追赶,大口喘息着冰冷的、带着浓重腐叶气息的空气,肺部火烧火燎。手臂上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刺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每一次挥动手臂拨开挡路的枝叶,都牵扯得伤口剧烈抽痛,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身下的腐叶上。
“瘸老九!站住!” 我嘶吼着,声音在狂暴的雨声和林涛声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前方的身影没有一丝停顿,反而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更加刺耳的“嗬嗬”怪笑,仿佛我的追逐对他而言,只是一场残忍而有趣的游戏。那笑声在风雨交加的密林中回荡,钻入耳膜,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厌恶和更深的寒意。
不知追了多久,我的体力在急速消耗,视线开始模糊,雨水和汗水糊住了眼睛。就在我感觉快要支撑不住,脚步踉跄着几乎摔倒时,前方瘸老九的身影,突然在一个巨大的、倾斜的山坡前猛地停了下来!
他不再前行,而是侧过身,那张在昏暗林光下如同鬼魅的、布满纸纹的脸转向我,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他抬起枯瘦的手,朝着山坡下方,那片被更加浓密的树冠和蒸腾雨雾笼罩的、深不见底的幽谷,极其诡异地向下一指!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像一只滑入洞穴的鼬鼠,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山坡边缘那片被雨水泡得发黑的、极其茂密的灌木丛后!
我冲到山坡边缘,脚下湿滑的泥土和松动的碎石让我几乎站立不稳。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如同鞭子般抽打着我的脸颊。我扒开被瘸老九钻过的那片湿漉漉、带着尖锐倒刺的灌木丛,不顾手臂被划出新的血痕,急切地向坡下望去——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山坡之下,是一小片被环抱在陡峭山壁中的洼地。地势相对平坦,却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周围的参天古木似乎长得格外高大扭曲,虬结的枝干如同鬼爪般伸向灰暗的天空,将本就稀少的光线遮蔽得所剩无几,使得洼地中央的景象在蒸腾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隔着毛玻璃窥视地狱的一角。
洼地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棵巨大到令人心神震撼的古树!
它的树干粗壮得如同小山,恐怕需要七八个成年汉子才能合抱。树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于黑的墨绿色,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苔藓,还有无数虬结如巨蟒般的藤蔓,从高耸的树冠上垂落下来,一直拖到地面,在风雨中缓缓摆动。整棵巨树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苍莽气息,又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阴森邪气。它像一个沉默的、盘踞于此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邪灵,静静地吸收着这片土地的精髓。
而围绕着这棵巨大古树的根部,洼地的泥泞地面上,赫然插着数十根细长的竹竿!每一根竹竿顶端,都挑着一盏惨白色的灯笼!
灯笼!惨白色的纸灯笼!
它们无声地悬挂在风雨中,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晃、旋转。惨白的纸面映着洼地里更加昏暗的光线,像一个个悬浮在半空、没有五官的惨白头颅!灯笼里没有光,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如同那些灯笼本身无神的眼眶。它们随着风势,在古树周围摇曳、飘荡,投下扭曲变幻的阴影,将这片洼地渲染得如同鬼域!
而就在这数十盏飘摇的惨白灯笼中央,在那棵巨大古树如同虬龙般盘踞在地面的一根粗壮横枝上——
我看到了一抹刺眼的红!
那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被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痛苦的姿势,紧紧地绑缚在那根巨大的横枝上!
她的双手被粗粝的麻绳死死地反剪在背后,身体被迫向前弓起。双腿也被同样粗粝的绳索捆住,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分开、弯曲着,膝盖几乎要抵到胸口。整个人被死死地捆成一个痛苦的、向前蜷缩的姿势,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又像一个…一个即将被包裹起来的茧!
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我认得那身衣服!那是阿月今天早上穿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土布衣!
“阿姐——!!!”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我撕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巨大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淹没了我!我再也顾不上什么湿滑的山坡,什么可能存在的陷阱,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不顾一切地朝着洼地、朝着那棵巨大的古树、朝着被捆缚在树上的阿姐,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
泥浆裹住了我的双腿,湿滑的石头让我一次次摔倒,尖锐的树枝划破了我的衣服和皮肤,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眼中只有那抹刺眼的靛蓝,只有阿姐那痛苦蜷缩的身影!
就在我跌跌撞撞、满身泥泞地冲到洼地边缘,离那棵巨大的古树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异变陡生!
古树那虬结的树根旁,那片被雨水泡得发黑的、覆盖着厚厚腐叶的阴影里,猛地站起一个佝偻的黑影!
瘸老九!
他不知何时已经潜藏到了树下!此刻,他背对着我,面朝着被捆在横枝上的阿月。他那条瘸腿似乎丝毫不影响他此刻的敏捷。他手里,正高高举着一个东西——
一个惨白色的、尚未糊上任何装饰的、光秃秃的纸人躯干!只有简单的竹篾骨架和粗糙的草纸糊成的身体,惨白得如同死人的皮肤!
“嗬…时辰…到了…” 瘸老九那嘶哑干涩、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中,异常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和期待!
他猛地将那惨白的纸人躯干,朝着被捆在横枝上的阿月,狠狠地按了下去!
“不——!” 我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去!
然而,晚了!
就在那惨白的纸人躯干触碰到阿月身体的瞬间——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粗糙的、本应毫无生气的草纸,在接触到阿月那身湿透的靛蓝布衣的刹那,竟如同活物般猛地“蠕动”了一下!紧接着,它像一块被浸湿后又迅速膨胀的海绵,又像一张拥有生命的巨大惨白薄膜,瞬间延展开来!
它沿着阿月蜷缩的身体轮廓,疯狂地向上蔓延、包裹!
先是紧紧贴着阿月的后背,然后如同流水般迅速覆盖住她的肩膀、手臂、腰肢…惨白的草纸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贪婪地吞噬着阿月身上的靛蓝色!所过之处,阿月的身体被那层不断增厚、不断蠕动的惨白完全覆盖!那草纸像是拥有自己的意志,在阿月身上疯狂地“生长”、“贴合”,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而密集的“滋啦…滋啦…”声,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在枯叶上爬行!
“阿姐!” 我发出泣血的悲鸣,柴刀脱手飞出,砸在泥泞里。我连滚带爬地扑到树下,徒劳地伸手去撕扯那层正在疯狂包裹阿月的惨白草纸!
手指触碰到那草纸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滑腻感传来!那感觉,不像纸,更像某种冰冷的、活着的软体生物的皮肤!而且,它坚韧得可怕!我用尽全身力气撕扯,指甲在粗糙的纸面上刮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却只在上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它依旧在疯狂地向上蔓延,已经包裹住了阿月的脖颈,正朝着她低垂的脸颊覆盖而去!
“滚开!滚开啊!” 我发疯般地捶打、撕扯着那层蠕动的惨白,泪水混合着雨水模糊了视线。透过那尚未完全合拢的惨白缝隙,我看到了阿月低垂的脸!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空洞!涣散!没有一丝一毫的神采!瞳孔深处,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气息从唇间溢出,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
就在那层蠕动的惨白草纸即将完全覆盖住阿月脸庞的最后一刹那,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我看清了那个口型。
“阿…黎…”
无声的呼唤,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阿姐——!”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绝望哀嚎!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一切!我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住站在树根旁、正带着一种扭曲满足感欣赏着眼前“杰作”的瘸老九!
“我杀了你!!!”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焚毁殆尽!只剩下最原始、最暴戾的杀意!我像一头发狂的蛮牛,不顾一切地朝着瘸老九撞了过去!
瘸老九那张布满深褐色纸纹的蜡黄老脸上,那扭曲的满足感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暴怒!他似乎没料到我还有力气反抗,更没料到我如此疯狂!
“找死!” 他嘶吼一声,浑浊的眼睛里凶光毕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再次闪电般抬起,手中赫然又握着一根削尖的竹篾,带着一股狠厉的腥风,朝着我的眼睛狠狠刺来!
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尖锐的篾尖在昏暗中闪着一点致命的寒芒!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障!住手!”
一声苍老却极具穿透力、如同洪钟般的怒喝,猛地从洼地上方的山坡边缘炸响!声音里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震怒,竟短暂地压过了狂暴的风雨声!
一道瘦小却异常矫健的身影,如同鹰隼般从山坡上猛扑而下!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尖锐的破风声!
是罗老司!
他手里紧握着一根三尺来长的桃木法杖!杖身油亮发黑,显然年代久远,但此刻顶端却隐隐流动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晕!他枯瘦的身形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桃木杖带着一股凌厉的破空之势,精准无比地朝着瘸老九那只握着竹篾刺向我的手,狠狠劈下!
“啪!”
一声清脆的、如同枯枝断裂的爆响!
桃木杖重重地砸在瘸老九的手腕上!
“呃啊——!” 瘸老九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痛苦和暴怒!他手中那根致命的竹篾脱手飞出,掉落在泥泞里。他那只枯瘦的手腕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剧痛让瘸老九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那张布满纸纹的蜡黄老脸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怨毒而彻底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怨毒无比地瞪了罗老司一眼,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却不敢再停留。他猛地转身,那条瘸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朝着洼地另一侧更加幽暗、藤蔓更加密集的老林子深处仓皇逃窜,瞬间消失在浓密的雨幕和黑暗之中!
“阿黎!别管他!救人要紧!” 罗老司急促地喘息着,显然刚才那一击也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死死盯着树上那个几乎被惨白草纸完全包裹、只剩下最后一点靛蓝色衣角还在微弱挣扎的“人茧”!
救人!对!救阿姐!
罗老司的出现和瘸老九的败退,如同在绝望的深渊中投下了一根绳索。我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悲痛和救人的急切瞬间压倒了其他一切!我连滚带爬地扑回树下,再次疯狂地撕扯着包裹阿月的惨白草纸。
“没用的!蛮力扯不开!” 罗老司的声音带着焦急,他几步冲到树下,动作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油纸包裹的小包,迅速打开。里面是几张画着复杂扭曲朱砂符文的黄色符纸,还有一小瓶刺鼻的液体。“这是浸了雄鸡冠血和烈酒的‘破邪水’!快!泼上去!烧掉那层‘人皮纸’!” 他飞快地将那瓶液体塞到我手里,自己则抽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同时用指甲飞快地在符纸上划动着,淡金色的微光在他指尖若隐若现。
我接过那瓶还带着罗老司体温的液体,刺鼻的雄鸡血和烈酒混合的气味直冲鼻腔。没有丝毫犹豫,我拔掉简陋的木塞,将瓶子里那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朝着阿月身上那层疯狂蠕动、即将完全闭合的惨白草纸,狠狠地泼了上去!
“嗤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按在了生肉上!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极其剧烈的腐蚀声猛地响起!
那层坚韧无比的惨白草纸,在被暗红色液体泼中的瞬间,猛地剧烈抽搐、扭曲起来!像是活物遭受了致命的痛苦!被液体泼中的部位,迅速冒出大股大股浓烈的、带着强烈檀香和焦糊味的白烟!草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碳化、卷曲、崩裂!
“有用!” 我心中狂喜,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立刻将瓶中剩下的液体,朝着草纸尚未被腐蚀的边缘和正在包裹阿月脸庞的位置,再次狠狠泼去!
“嗤啦!嗤啦!”
更加剧烈的腐蚀声响起!白烟滚滚!包裹着阿月的惨白“人皮纸”如同被点燃的引信,迅速地焦黑、瓦解!被包裹在里面的靛蓝色身影,终于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罗老司手中的动作也已完成!那张被他指尖淡金微光加持过的黄色符纸,被他猛地拍向阿月脚下那根巨大的横枝!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
随着他一声蕴含威严的低喝,符纸“噗”地一声无火自燃!化作一团拳头大小、跳跃着淡金色火焰的火球!那火焰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驱散阴寒的力量!火焰瞬间附着在横枝上,沿着捆绑阿月的粗粝麻绳迅速蔓延!
“滋…滋…”
捆绑阿月的麻绳接触到淡金色的火焰,如同积雪遇到沸油,迅速变黑、焦化、断裂!
束缚解除!
“阿姐!” 我嘶吼着,不顾那尚未完全熄灭的淡金火焰和仍在冒烟的焦黑草纸残骸,张开双臂,用尽全力接住了从横枝上跌落下来的、轻飘飘的身体。
入手的感觉,冰冷!僵硬!轻得可怕!仿佛接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空壳!
阿月紧闭着双眼,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灰败。她的身体冰冷僵硬,没有丝毫活人的柔软和温度。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证明着她还残留着一丝游息。她的皮肤,触手冰凉而干燥,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蜡黄色光泽。
“阿姐!阿姐你醒醒!看看我!我是阿黎!” 我抱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跪倒在泥泞冰冷的洼地里,雨水混合着泪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脸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拼命摇晃着她,拍打着她冰冷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罗老司快步上前,蹲下身,枯瘦的手指迅速搭在阿月冰冷的手腕上。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的皱纹因为凝重而显得更深了。他又翻开阿月的眼皮,瞳孔依旧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任何反应。
“魂魄…被那‘人皮纸’吸走了大半…” 罗老司的声音异常沉重,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精气神更是被那邪树吸干了…现在…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了…”
吸走了?吸干了?
罗老司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我瞬间透体冰凉!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棵如同巨大邪灵般盘踞在洼地中央的古树!它的树皮是那样深邃的墨绿,覆盖着湿滑的苔藓,无数垂落的藤蔓在风雨中缓缓摆动,像无数条贪婪吸食的触手!那些悬挂在竹竿上、在风雨中飘摇的惨白灯笼,此刻更像是一只只为这邪树招魂引魄的眼睛!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诡异,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瘸老九!纸人!灯笼!古树!吸魂夺魄!
一个冰冷彻骨、充满无尽恶意的真相,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头!
“纸人替命…是骗局?”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目光死死盯住罗老司,“对不对?老司公!那根本不是什么替命…是夺寿!是那老畜生…和这鬼树…在夺活人的阳寿!对不对?!”
罗老司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痛苦,有被揭穿的恐惧,更有一种深沉的、积压已久的悲凉。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座大山,在凄风苦雨中飘散。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洼地周围那些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如同招魂幡般的惨白灯笼,声音苍老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
“你…看那些灯笼…”
我的目光,顺着罗老司颤抖的手指,再次投向那些悬挂在竹竿顶端的惨白灯笼。狂风依旧,暴雨如注。惨白的纸灯笼在风雨中疯狂地摇晃、旋转,像一个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这一次,我看到了之前被绝望和愤怒蒙蔽的细节。
在那些惨白灯笼的纸面上,随着它们剧烈的晃动和旋转,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了一些东西!
不是图案,是字!
用极其纤细、几乎与纸面同色的颜料,写上去的字迹!
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却清晰地烙印在惨白的灯笼纸上!
“龙德海”——那是龙三爷的本名!
“石满仓”——那是半个月前第一个暴毙、同样缩如孩童、浑身纸纹的寨老!
“吴长顺”——第二个!
还有…还有更多!一些名字我依稀记得,是寨子里这些年早逝的老人!甚至还有一些名字,我从未听过,带着极其古老的气息!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冰冷的诅咒,烙印在招魂的灯笼上!
“这些…这些灯笼…”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寒意而彻底扭曲,“…都是…被它…被这鬼树…吸干的人?!”
罗老司沉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刻满了痛苦和悔恨:“不止…这洼地下面…这棵‘阴母榕’的根须深处…埋着更多…几十年来…甚至上百年来…被当作‘祭品’献给它的人…” 他枯槁的手紧紧攥着那根油亮的桃木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瘸老九…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四十年前…寨子里为了平息山洪…献祭给‘阴母榕’的一个…纸扎童子!不知得了什么邪法…竟成了这副鬼样子…成了这邪树的‘守树人’…专门为它…诱骗生魂…制作‘人皮纸’…点这‘夺寿灯’!”
纸扎童子?守树人?诱骗生魂?制作人皮纸?点夺寿灯?
罗老司吐露的真相,每一个字都如同炸雷,在我耳边轰鸣!四十年前…献祭…纸扎童子…成了守树人…诱骗生魂…制作人皮纸…点夺寿灯!原来流传的“纸人替命”传说,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由这邪树和它扭曲的“守树人”精心编织、用以掩盖其血腥夺寿本质的弥天大谎!那些被献祭的、被诱骗的、被做成“人皮纸”点成“夺寿灯”的灵魂,他们的阳寿,都成了滋养这棵巨大邪树的养料!
阿月…阿姐…她也被做成了“人皮纸”?也要被点上灯笼?!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不——!”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巨大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理智!我猛地放下怀中冰冷僵硬的阿月,不顾一切地冲向洼地边缘那些插在地上的竹竿!
我要毁了它们!毁了这些招魂引魄的鬼灯笼!毁了这棵吸魂夺魄的邪树!毁了这一切!
“阿黎!回来!危险!” 罗老司焦急的呼喊在身后响起。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眼中只有那些在风雨中飘摇的惨白灯笼!像一个个悬挂的、无声嘲笑着我的惨白头颅!
我冲到最近的一根竹竿前,那上面挑着的灯笼正疯狂旋转着,惨白的纸面上,“龙德海”三个字在昏暗中扭曲变形。我怒吼着,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抓住那冰冷的竹竿!
“给我下来!”
竹竿被雨水浸透,冰冷湿滑。我双臂的肌肉贲张,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下一拽!
“咔嚓!”
竹竿应声而断!那盏写着“龙德海”名字的惨白灯笼,连同半截竹竿,重重地砸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就在灯笼落地的瞬间——
异变突生!
那盏摔在泥泞中的惨白灯笼,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包裹灯笼的惨白草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内部狠狠撕扯!伴随着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嘶啦…嘶啦…”声,灯笼的纸面,竟如同活物般,开始自行撕裂、剥落!
惨白的纸片一片片翻开、卷曲、剥落…露出了灯笼里面!
没有灯芯,没有烛台。
灯笼里面,赫然蜷缩着一个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用粗糙草纸糊成的、惨白的纸人!
它穿着极其简单的纸衣,惨白的脸上,用浓墨点着两颗豆子般的黑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道用鲜红胭脂描绘出的、咧到耳根的、无声尖笑的嘴巴!
更恐怖的是,在这个小小纸人的后背上,用同样暗红色的颜料,清晰地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龙德海!
“龙三爷…” 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这灯笼里…竟然藏着纸人!写着死者名字的纸人!
仿佛连锁反应被触发!
洼地中,其他数十根竹竿上悬挂的惨白灯笼,在狂风中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如同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
“嘶啦…嘶啦…嘶啦…”
无数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纸张撕裂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密密麻麻!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
一盏!两盏!三盏!…数十盏惨白灯笼,如同被点燃的引信,惨白的纸面纷纷自行撕裂、剥落!
每一个剥落的灯笼里,都蜷缩着一个巴掌大小、惨白诡异的纸人!
每一个纸人的后背上,都用暗红的颜料,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
石满仓!吴长顺!……密密麻麻!数十个惨白的、带着无声尖笑的纸人,从破裂的灯笼中显露出来!它们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我的方向!那咧开的鲜红嘴巴,仿佛在无声地尖笑!
数十个惨白的、写着名字的、咧着无声尖笑的纸人,如同从地狱挣脱束缚的幽灵,从破裂的灯笼残骸中“站”了起来!它们那用粗糙草纸糊成的、轻飘飘的身体,在狂烈的风雨中,竟诡异地没有倒下,反而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开始剧烈地摇晃、抖动!
“呜…呜…”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无数孩童压抑着哭泣般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在洼地里弥漫开来!声音细碎、飘忽,却无处不在,穿透狂暴的雨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中!这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怨毒、痛苦和…饥饿!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骨髓!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惨白纸人咧开的、用鲜红胭脂描绘的嘴巴,竟然开始蠕动!一张一合!如同在无声地咀嚼、吞咽着什么!伴随着这诡异的动作,洼地中央那棵巨大无匹的“阴母榕”,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猛地传来!整片洼地都随之震动!地面上的泥浆剧烈地跳动!
“阴母榕”那盘踞在地面、粗壮如虬龙般的树根,竟然开始肉眼可见地蠕动、膨胀起来!如同无数条沉睡的巨蟒被惊醒!覆盖在树根上的湿滑苔藓和藤蔓被纷纷撑开、崩裂!墨绿色的树皮下面,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泽!一股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浓烈檀香和腐烂腥气的恶臭,如同爆炸般从蠕动的树根处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洼地!
“不好!‘阴母’醒了!它在吸食怨灵!快退!” 罗老司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嘶吼,他猛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命地将我从那堆破裂的灯笼和诡异蠕动的纸人旁向后拖拽!“这些灯笼纸人就是它的‘引魂灯’!灯破魂显,怨气冲天!它要饱餐一顿了!”
“不!阿姐!” 我拼命挣扎,目光死死锁住那棵如同活过来的巨大邪树!阿月的魂魄!阿月的魂魄是不是也被吸进了某个灯笼纸人里?是不是也要被这邪树吞噬?!
“救不了她了!再不走,我们都得填进去!” 罗老司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决绝,他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我,踉跄着向洼地边缘退去。他另一只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混杂着朱砂和米粒的东西,看也不看,朝着身后那些摇晃抖动的惨白纸人和蠕动的巨大树根方向狠狠撒去!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随着他急促的咒语,那些撒出去的朱砂米粒在半空中猛地爆开一团团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光点!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那些摇晃抖动的惨白纸人动作猛地一滞,发出更加尖锐凄厉的无声嘶鸣!蠕动的树根也似乎受到了一丝阻碍,速度略微减缓!
借着这短暂的空隙,罗老司拖着我,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冲上了陡峭湿滑的山坡!身后,是洼地里更加凄厉的呜咽嘶鸣,是树根疯狂蠕动、撕裂大地的轰隆巨响,是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冲天怨气!
一直退到山坡顶上,距离那片如同地狱入口的洼地足有几十步远,罗老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我,拄着桃木杖,惊魂未定地望向下方。
洼地里,景象已经变得如同真正的鬼蜮。
数十个惨白的纸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风雨中疯狂地旋转、飞舞!它们围绕着那棵巨大蠕动的“阴母榕”,形成一道惨白的、呜咽的旋风!每一个纸人背上的名字都闪烁着暗红的光,那张开的鲜红嘴巴疯狂地翕动着,贪婪地吞噬着从树根弥漫开来的暗红气息!
“阴母榕”的树根蠕动得更加剧烈,无数条粗壮的根须破开地面,贪婪地伸向空中,像一张巨大的、捕捉灵魂的网!墨绿色的树皮已经完全被下面透出的暗红血光覆盖,整棵巨树散发出一种妖异而邪恶的生命力!树冠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呼啸!
而洼地的地面,在树根疯狂的翻搅下,泥浆混合着腐烂的枝叶飞溅!一具具惨白的骸骨被翻搅了出来!有的完整,有的破碎,在泥泞中若隐若现!空洞的眼窝无声地望向灰暗的天空!
阿月冰冷僵硬的身体,依旧躺在洼地边缘的泥泞里,离那疯狂蠕动的树根和飞舞的纸人旋风只有咫尺之遥!像惊涛骇浪中随时会被吞噬的一叶小舟!
“阿姐——!” 我跪倒在泥泞的山坡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恨意,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它绞碎!
火光!只有烧光这一切!烧掉那个纸人庙!烧掉那个瘸老九的巢穴!烧掉这邪树寄托的源头!才有一线希望!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地狱的业火,瞬间在我心中燃起,吞噬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
“纸人庙…”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而决绝的火焰,死死盯住罗老司,“老司公!那老畜生的纸人庙!烧了它!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断掉这邪树的根?!”
罗老司正剧烈喘息着,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听到我的话,他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惊骇!
“你…你疯了?!” 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带着一丝颤抖,“那地方…那地方现在就是活人禁地!瘸老九肯定就在那里!他得了‘阴母’的邪力,现在去就是送死!而且…烧了庙…万一激怒了‘阴母’…”
“我不管!” 我嘶声打断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扭曲变形,“我阿姐的魂还在下面!就在那些鬼灯笼里!不烧了那庙,不弄死那老畜生,我阿姐就永远回不来!永远变成那树根下的枯骨!” 我猛地从泥泞中站起,雨水混合着泪水疯狂流淌,“告诉我!怎么烧!用什么东西才能烧掉那鬼地方?!”
罗老司被我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震慑住了。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地挣扎。他看着下方洼地里那如同地狱般翻腾的景象,看着那棵散发着妖异血光的巨大邪树,看着那些飞舞呜咽的惨白纸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沾满泥泞和血污、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脸上。
一股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复杂情绪,在他浑浊的眼底弥漫开来。他猛地一咬牙,脸上的皱纹因为决断而绷紧!
“好!” 他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嘶哑,“要烧,就不能用凡火!那庙…那庙本身就被瘸老九用邪法祭炼过,寻常火焰根本点不着!就算点着了,也烧不干净那阴邪之气!” 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之前那个油纸包,将里面剩下的几张画着朱砂符文的黄纸全部塞到我手里,又解下腰间一个油亮的小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雄黄混合着硫磺的气味扑面而来。
“拿着!这是最后几张‘引阳符’!这是‘赤硝粉’!雄黄硫磺混合了朱砂雄鸡血!至阳至烈!” 他语速极快,眼神锐利如刀,“冲进去!找到庙里瘸老九用来供奉‘阴母’的主灯!或者…找到他存‘灯油’的罐子!把符贴在灯上或罐子上!把这‘赤硝粉’撒上去!再用火折子点!记住!动作要快!符燃粉爆,阳火一起,邪气立消!庙必焚!但只有一次机会!火起之后,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立刻跑!头也不要回!听到没有?!”
“听到了!” 我一把抓过那几张带着罗老司体温的符纸和沉甸甸的皮囊,冰冷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如同强心针注入体内!没有丝毫犹豫,我转身就朝着寨子西头、瘸老九那破败吊脚楼的方向,再次冲入狂暴的雨幕!
这一次,我的目标无比清晰——纸人庙!烧了它!
瘸老九的破屋,如同风雨中一具腐朽的棺椁,沉默地矗立在林子边缘。那扇被我踹开的破门,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拍打着门框,发出“哐当!哐当!”的刺耳噪音,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浓烈的、混杂着霉烂、甜腻染料、刺鼻浆糊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檀气息,如同有生命的瘴气,从洞开的门内汹涌而出,即使站在门外几步远的泥泞里,也熏得我一阵阵头晕目眩。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恶臭直冲脑门,反而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病态的清醒。我一手紧握着那把沾满泥泞的柴刀,另一只手死死攥着罗老司给的符纸和装着“赤硝粉”的皮囊,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破门!
屋内,比之前更加昏暗、更加压抑。
无数没有眼睛的惨白纸人,依旧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四壁,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发出细微的、如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它们那空白的“眼窝”,仿佛齐刷刷地转向我这个闯入者,无声的“注视”带来沉重的压力。
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屋内疯狂扫视。
主灯?供奉“阴母”的主灯?在哪里?
瘸老九那张破败的竹床上,只有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布烂絮。那张歪斜的破桌子上,散乱着竹篾刀、染料罐、浆糊碗…没有灯!
墙角?那堆杂物后面?我冲过去,用柴刀胡乱地拨开破烂的竹筐、断裂的藤条…除了灰尘和蛛网,什么都没有!
冷汗,混合着冰凉的雨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左臂上被竹篾刺穿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时间!时间不多了!瘸老九随时可能从外面回来!
“灯油…罐子…” 罗老司的话在脑中回响。找不到主灯,就找灯油罐子!那东西肯定在庙里!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屋内。突然,定在了屋子最里面,靠近后墙的那个角落!
那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昏暗。墙壁前,堆放着一堆更大的、用破草席覆盖着的杂物,显得鼓鼓囊囊。之前两次进来,都被满墙的纸人和对阿姐的担忧吸引了注意力,竟忽略了那里!
那里会不会藏着东西?
我几步冲过去,顾不得许多,用柴刀猛地挑开覆盖在上面的破草席!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甜腻、带着强烈腥檀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草席下,并非杂物堆。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用粗糙的土陶烧制而成的…坛子!
坛口用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泥状物紧紧封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檀恶臭,正是从这坛子的封口处散发出来的!坛身沾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污垢,但隐约能看到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描绘着一些扭曲怪异的、如同蝌蚪般的符文!
找到了!灯油罐!或者说…“灯油”坛!
就是它!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将手中的柴刀丢在地上,双手并用,飞快地解开那个装着“赤硝粉”的皮囊!刺鼻的雄黄硫磺味瞬间压过了坛子散发的恶臭。我咬开皮囊的束口,将里面暗红色的、如同铁锈般的粉末,朝着那个散发着腥檀恶臭的土陶坛子,狠狠地、一股脑地泼洒上去!
暗红色的粉末如同血雨,纷纷扬扬地覆盖在坛子粗糙的表面和那暗红色的封泥上。
紧接着,我迅速掏出那几张画着朱砂符文的“引阳符”!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我顾不上许多,将其中一张猛地拍在坛子沾满“赤硝粉”的封口正中!又将其余几张,胡乱地拍在坛身四周!
符纸接触到坛身和赤硝粉,朱砂的符文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最后一步!
我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个用油布包裹、贴身藏着的火折子!用力一晃!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火苗,在昏暗的屋子里跳跃起来!
成败在此一举!
我将那点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对准了贴在坛口封泥正中的那张“引阳符”的边角!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了黄纸的边缘!
就在火苗接触到符纸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张看似普通的黄符,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上面的朱砂符文猛地爆发出刺眼的、炽烈的金光!这金光如同实质,瞬间点燃了覆盖在符纸和坛子表面的“赤硝粉”!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力量的爆鸣,猛地从坛子内部炸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引爆!
覆盖在坛子表面的暗红色“赤硝粉”,在接触到符纸金光的刹那,如同被泼上了滚油,瞬间化作一片猛烈燃烧的、金红色的火焰!这火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和纯净的阳刚气息,与坛子本身散发出的阴邪腥檀恶臭剧烈冲突,发出“嗤嗤”的爆响和滚滚浓烟!
整个土陶坛子,如同变成了一颗燃烧的金红色火球!暗红色的封泥在火焰中迅速焦黑、崩裂!坛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成了!” 我心中狂喜!罗老司的法子有效!
然而,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
就在坛子被金红色火焰包裹、剧烈燃烧的同一时刻——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仿佛集合了无数怨魂痛苦嘶鸣的尖啸,猛地从屋子深处、从四面八方、甚至从那些挂满墙壁的无眼纸人中爆发出来!这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暴怒和怨毒!
整座破败的吊脚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摇晃起来!屋顶的朽木发出刺耳的呻吟,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
更恐怖的是,四面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悬挂着的、没有眼睛的惨白纸人!
它们…动了!
不是被风吹动的摇晃!是…活了!
所有的纸人,在同一时间,疯狂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遭受了电击!它们那空白的“眼窝”位置,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竟然开始蠕动!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两点极其细微、却幽暗得如同深渊的…黑点!
如同…被强行点上了眼睛!
伴随着这恐怖的变化,所有纸人那惨白的、用墨线勾勒出的嘴巴,开始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咧开!咧成一个和那个红嫁衣纸人一模一样的、凝固的无声尖笑!
而最让我肝胆俱裂的,是它们的脸!
那些惨白的、粗糙的草纸脸颊上…那层涂抹的、劣质的白色染料…那层如同死人皮肤般的惨白底色…
正在融化!
如同被高温烘烤的蜡!惨白的“皮肤”一点点软化、塌陷、流淌!露出底下…那用来糊制纸人的、粗糙的、发黄发黑的草纸本色!
而就在这融化的、流淌的惨白“皮肤”之下,在那粗糙的草纸本色的脸颊上…竟然缓缓地、缓缓地…渗出了两道粘稠的、暗红色的…
血泪!
数十个!上百个!密密麻麻悬挂在墙上的无眼(此刻却有了眼!)纸人!它们惨白的脸颊都在融化!流淌!每一张融化的脸上,都缓缓淌下两道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泪!
无声的尖笑!流淌的血泪!刚刚浮现的、如同深渊般的黑点眼睛!
这景象,比任何噩梦都要恐怖千万倍!
“跑!阿黎!快跑——!” 罗老司那嘶哑、带着无尽惊恐的吼声,如同惊雷般从屋外风雨中传来!显然他也感应到了屋内这恐怖绝伦的异变!
跑!必须立刻跑!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仍在猛烈燃烧的土陶坛子,也顾不上手臂的剧痛,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那扇在狂风中疯狂摇晃的破门扑去!
就在我即将冲出门口的瞬间——
“呜——!”
一股极其猛烈的、带着浓烈腥檀恶臭和纸灰焦糊味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屋子深处、从那个燃烧的坛子方向,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般猛地席卷而来!
“哐当——!!!”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这股狂暴的阴风狠狠击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门板,连同那歪斜的门框,如同被巨锤砸中,瞬间脱离了墙体,朝着门外、朝着我的方向,如同炮弹般猛地倒飞、砸落下来!
烟尘弥漫!碎木飞溅!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和飞溅的木屑狠狠撞中,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倒在门外冰冷的泥泞里!后背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喉咙一甜,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咳咳…” 我挣扎着想爬起,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而就在我被撞飞、摔倒在泥泞中的同时——
那扇被狂暴阴风彻底摧毁的门洞,此刻完全暴露在风雨之中,像一个被强行撕开的巨大伤口!
屋内,那金红色的、带着纯净阳刚气息的火焰,已经彻底吞噬了那个土陶坛子!火势顺着泼洒的赤硝粉和那些融化的纸人,如同点燃了导火索,疯狂地蔓延开来!整个破败的吊脚楼内部,瞬间陷入一片金红色的火海!
火焰中,无数悬挂的纸人在疯狂扭动、燃烧!它们融化的脸颊淌着血泪,咧着无声的尖笑,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发出更加凄厉、更加怨毒的无声嘶鸣!
而就在这片金红色的、燃烧着邪秽的火海前方——
那扇被彻底摧毁的、空荡荡的门洞之外——
肆虐的暴雨狂风之中——
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一点光。
惨白色的光。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第十点…第一百点…
如同鬼魅般,在滂沱的雨幕里,在呼啸的狂风中,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一盏盏…惨白色的…纸灯笼!
它们静静地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如同送葬的队伍,又如同索命的鬼眼,无声地漂浮着,将瘸老九这栋正在猛烈燃烧的破屋,团团围住!
每一盏惨白的灯笼,都在风雨中微微摇曳着,散发着冰冷、死寂、惨白的光晕。
灯笼之下,垂挂着的,不是寻常的流苏。
而是一个个…用粗糙草纸糊成的…轻飘飘的…
纸人!
惨白的纸人!高矮胖瘦,形态各异!
它们没有脸!
惨白的纸面上,一片空白!没有五官!没有表情!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的…惨白!
无数盏惨白的灯笼!无数个没有脸的惨白纸人!如同沉默的鬼军,悬浮在燃烧的破屋周围,在狂暴的风雨里,无声地摇曳着…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