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的圆满

给陶罐补釉时,匠人没按原有的青灰釉色调,反而混了点赭石,在缺口处抹出片不规则的晕。我皱着眉说"这不搭",他捏着釉料刮刀笑:"原釉烧裂了就是裂了,硬补成一样才别扭。这赭石是窑里剩下的,混着倒像山影落进水里,也算另种齐整。"

后来陶罐进窑,出来时那片赭石真成了意外的景——青灰底子上,赭石晕得漫不经心,倒比全器青灰时多了层灵动感。匠人用软布擦着罐沿:"物件哪能总按原模子活?缺了块,补点不一样的,反倒是它自己的记号了。"

这让我想起外婆的铜炉。炉盖把手断了,她没找铜匠焊,反倒用麻绳缠了圈,再缀颗旧纽扣。"这样提着不硌手。"她边说边给炉里添炭,麻绳被炭火熏得发黑,纽扣倒亮闪闪的。那铜炉后来总用来温酒,我握着麻绳把手倒酒时,总觉得比光溜溜的铜把手更暖——那截非标的修补,是外婆给旧物件留的软。

我们太执着于"原装"了。衣服破了要找同色线补,家具裂了要修得看不出痕迹,连人生都盼着"按剧本走":该几岁读书,几岁成家,几岁成事,好像差一步、变一点就是缺憾。可前几日见邻居给老藤椅换藤条,他没换同色的青藤,换了浅棕藤,说"青藤太脆,棕藤耐晒"。藤椅重新编好后,青棕相间,倒比原来全青时更经看——那些不一样的藤条,是给旧物续的命。

朋友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左腿比右腿短半寸。她总说自己是"非标品",却把日子过得比谁都鲜活:她学画画,说"站着不稳,坐着刚好能把画板搁腿上";她养多肉,花盆都摆在低矮的花架上,"不用踮脚,低头就看见"。有次我夸她心态好,她正给多肉浇水,头也不抬:"总盯着那半寸干啥?我这腿虽短,却带我走过比谁都多的桥——它就是我的'赭石釉',看着不一样,却让我成了独一份的样子。"

想起老街的修书人,补书从不用同色纸。书页缺了角,他就找张颜色相近的旧书纸,裁成不规则的形状贴上,连补痕都故意留着毛边。"旧书有旧书的脾气,"他用浆糊刷着纸边说,"补得跟新的一样,倒没了它读过的痕迹。"我见过他补的一本民国诗集,缺页处贴了张泛黄的信笺,信笺上还有半行钢笔字,和诗集里的铅字混在一块儿,竟像原就该在那儿——那非标的补痕,是给时光留的印。

现在那只陶罐摆在书架上,我总爱摸那片赭石釉。不平整,不统一,却比光滑的青灰处更让人记挂。这让我慢慢学着认"非标":工作没按预想升职,就当多了时间学新东西;生活少了些热闹,倒能安安静静读几本书;甚至偶尔犯错,也不再急着懊悔——那些偏离"原装"的地方,或许正是该添"赭石釉"的缺口。

匠人说:"好物件不怕缺,缺了才好补出自己的样子。"人生大概也是这样。不用总追着"标准模板"跑,缺块角,短半寸,走点弯路,都不是坏事。就像那只陶罐,那把藤椅,那本旧书,非标的地方不是瑕疵,是独属自己的圆满——它们或许不符合最初的模子,却在修补和调整里,活成了最稳当的模样。

前日路过修书人摊位,见他正补一本儿童绘本,缺页处贴了张孩子画的太阳。颜料涂得歪歪扭扭,却亮得很。他抬头看见我,笑着指那太阳:"你看,这样补,书里的故事都暖了。"阳光落在那张画纸上,颜料的光和书页的光混在一块儿,忽然觉得:非标才是常态,圆满从不是齐整——是缺了块,补点不一样的,然后笑着说:"这样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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