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晚秋

南乡的晚秋,是从河埠头的一爿水藻开始的。


先是青碧的藻丝浮在水面,被风揉得细碎,又渐渐沉淀下去,显出些微的黄来。这黄极淡,若不细看,还道是水底的泥色映上来的。然而不过三五日,那黄便浓了,竟将整条河都染了一层旧宣纸的颜色。渔人们摇橹经过,便知道是时候收网了——晚秋的鱼,肥是肥,却总带着股子凉意,须得用姜蒜猛火烹了,才能逼出鲜味来。

我蹲在埠头的石阶上,看一个老妪浣衣。她的手皱得像老树皮,指节粗大,却极灵活,棒槌起落间,衣裳上的皂角沫便溅起老高,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她灰白的发梢上。"小郎君,看啥哩?"她忽然抬头,眼角的皱纹里夹着笑纹。我摇头,她便也不再问,只将最后一件蓝布衫拧干,搭在埠头的竹竿上。那竹竿吱呀一响,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岸边的乌桕树。

乌桕树的叶子红得极艳,像是要把积攒了一夏的阳光都烧起来。树下躺着几个稻草垛,是秋收后剩下的。农人们懒得搬回家,便任它们在田埂边晒着太阳。有个戴毡帽的老汉蹲在草垛旁抽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映着他黝黑的脸。见我望他,他吐了个烟圈,慢吞吞道:"要落霜喽。"

果然,隔日清晨推窗,便见草叶上凝着细密的白霜。远处的山峦笼着一层薄雾,像是谁呵了一口气在玻璃上。村道上的石板泛着冷光,早起的妇人们裹紧了蓝布头巾,挎着竹篮去赶集。集市上最热闹的是卖糖炒栗子的摊子,黑铁锅里翻腾着油亮的栗子,伙计用长柄铲子敲开硬壳,金黄的栗仁便蹦出来,烫得人龇牙咧嘴却还是抢着买。

午后的阳光软和下来,照在祠堂的青砖墙上。几个孩童在墙根下捉蛐蛐,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沾着泥星子。有个穿红棉裤的小丫头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碧绿的蛐蛐罐,罐盖上钻着几个透气的小孔。"阿婆说,晚秋的蛐蛐叫得最响。"她仰起脸对我说,鼻尖冻得通红。我蹲下来看,那蛐蛐果然在罐底振翅,发出清脆的鸣叫,一声一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黄昏时分,河面上飘起薄雾。对岸的芦苇荡沙沙作响,枯黄的苇秆在风中摇晃,偶尔有野鸭扑棱棱飞起,掠过水面留下长长的涟漪。我坐在茶棚里喝茶,老板是个聋哑人,冲茶的动作极娴熟,铜壶嘴一倾,滚水便精准地注入粗瓷碗中。茶是本地的野山茶,滋味涩中带甘,喝下去浑身都暖了。

茶棚外,卖烤红薯的老夫妇支起了小火炉。炉膛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红薯的甜香混着焦糊味飘过来。老汉用铁钳夹出一个烤得流油的红薯,剥开焦黑的皮,露出金黄的瓤。"趁热吃,暖身子。"他冲我咧嘴笑,露出一颗孤零零的门牙。我接过来,烫得在两只手里倒腾,咬一口,蜜一样的甜汁立刻溢满口腔。

夜里起了风。我躺在客店的木床上,听见瓦片被吹得哗啦响。窗纸上映着竹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梆子声,是更夫在报时。这声音穿过寒夜,带着股子苍凉的意味,让人想起很多年前,或许也是这样的晚秋夜里,也有个异乡人躺在这张床上,听着同样的梆子声,想着同样遥远的事情。

晨起时,霜已经化了。河埠头的水涨了些,浮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往下游漂去。老妪又来浣衣,棒槌声依旧清脆。乌桕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稀疏的几片红叶,在风中轻轻颤动,像是不肯离去的蝴蝶。


南乡的晚秋,便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一位蹒跚的老人,把光阴都磨成了细碎的光点,撒在每一片落叶上,每一缕炊烟里,每一声犬吠中。它不声张,不喧哗,只是静静地,等着冬天来收场。

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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