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

老钟是个读书人,只不过他和其他读书人有些不一样。

古时候形容读书人都是“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而老钟却是铁面虬鬓,浓眉过额。眼睛睁地像个铜铃,隔着两米外让人看见都能吓一跟头。

别看老钟长成这样,那当初在老家钟南山考进士的时候,老钟可是状元。

放榜那天,钟正南三个大字端端正正的写在皇榜第一位上。

老钟脸上的神气劲别提多气人了,本来他就浓眉过额。这一神气,眉毛都要翘到后脑勺去了。

老钟的表情和那些落榜的白面书生的表情成了鲜明的对比。毕竟这种事连村口斗蛐蛐的孩童都知道,考上状元,那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了,老钟现在有本钱神气。

没过几日,就从京城里来了高官,说要挑选榜首之人进京任官。

那天老钟穿的整整齐齐就去面试了。

可结果,事不随人愿。

京城来的大官见老钟长成这样,吓的慌忙摆手。这种相貌怎么当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可怜的老钟刚考上状元,就因为长相问题被刷下来。

原本有着鸿鹄之志的老钟,这一下被打回了原形。

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老钟还是老钟,状元还是状元。可是当不了官,那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算白费。

老钟走出大官的府邸抬头看了看蓝天。

蔚蓝的天空下面飘着白云,白云下面飞着成群的大雁,刮起的热风中飘着石阶青苔上的苦涩味。

老钟除了看见蓝天白云和大雁,闻到石阶上青苔独特的涩味,他还听见那些落榜的白面书生的嘲笑。

老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着石阶上被人用脚踩黑的绿青苔。

看着那一片黑绿,老钟仰天长啸,索性直接用脑袋撞了过去。

那时候也是老钟年轻不懂事,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当不了官可以做别的营生。

现在想想,老钟就因为这事寻了短见真没必要。

自打老钟用脑袋撞了石阶后,就没人敢惹他了。

谁也不敢笑话老钟的长相了。

你想啊,这人生起气来自己都敢弄死,这要是和别人生气,他还能手软?

最后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导致最后老钟走夜路的时候,别说人了,连鬼看见了都绕道走。

这事一出没过多久,老钟的脑袋上就落下一个疤。

虽然老钟没当上官,但因为拿脑袋撞石阶的壮举让老钟名声大噪。

老钟也因此因祸得福。他被人推荐去阎老板那当差。

阎老板人挺随和,八字胡下面留着和老钟一样的络腮胡。

阎老板这人没别的爱好,平时闲暇时间就喜欢说个书,讲一讲各个地方的奇闻异事,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到过很多地方,阅历丰富。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阎老板都会在某个地方的街口摆上一张长方桌,压上醒木,手中折扇一开就在人群中夸夸其谈。

每每讲到鬼神之事的时候,阎老板的眼睛里泛着亮光,把自己身边诸位听客的思绪带到了故事情节中。时不时还把大伙吓一跳。

阎老板不一定会在哪说书,再加上他这人也闲不住,属于那种喜欢游历四方的人。

所以就算老钟在阎老板手下做事,但一年到头能看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有一年深秋,老钟因为要替阎老板办事就来到了一个镇子。

刚进镇子口,就看见旁边的石碑上写着梁家镇。

这里正是阎老板交代老钟办事的地方。

那时正逢战乱,什么买卖都不好做。走到哪都有死人,但因为这个镇子还没被战火波及到,所以老钟还能松口气。

说实话,梁家镇是老钟这么多年到过的地方中算为热闹的。

每天早上的天空稍微吐个白,从夜晚转到白昼,镇中的街上就开始嘈杂起来。

卖早点的趁天还没亮就把桌子摆开,就等着脑袋上的天边泛起鱼肚白就开始吆喝,擎等着食客上门。

火红的太阳刚露个边,镇中的居民就开始为了生计奋斗。

油锅里的油香味和灶台底下的烟火气从风箱里散了出来。伴随着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一起飘向空中。

街上石砖上穿鞋的脚也多了起来,而那些没有穿鞋的脚则缩在角落里,头上顶着青天白日也开始吆喝,跟街上的路人们讨上几个钱。

老钟穿着一身黑色长衫在大街上闲晃,他看着街边的油锅里炸的油条和笼屉里的热包子也不觉得有食欲,走到不远处的茶棚里独坐一角,慢慢的坐喝。

茶棚里经常汇聚一些天南海北的人,在那侃侃而谈,讲的都是一些时下的事情。

什么西边战乱,南边又开始打仗,死了人之后爆发了瘟疫。

老钟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听说了吗?前几天有个做白案的在菜市场掉了脑袋!”一个穿着短衫满脸横肉的中年大汉在那说着。

“犯了什么事啊?”旁边的茶客有的好奇,扭过脸问着大汉。

“还不是镇里的梁举人看中了他女儿,想纳妾。那梁举人什么货色谁不知道啊,纳过的妾比老子的手指头都多。无非就是看中了那姑娘的脸蛋。纳完妾玩腻了就丢了,那白案师傅也是心知肚明,说破天也不同意。”

“然后呢?”中年大汉四边的茶客听着来了兴致,急忙追问。

“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得罪了梁举人还能落到好?那梁举人面子上下不来台就使了点银子给那县太爷,随便安了一个杀头的罪名把那白案师傅就给咔嚓了!”中年大汉讲的唾沫横飞,边说边比划。说到咔嚓的时候还用手砍了一下自己脖子。

“这世道得罪有权有势的人横竖都是个死,前几天那个做白案的被拉到菜市场砍头的时候,那血喷的,足有三尺高。血溅的那叫一个远。”

中年大汉喝了一口茶继续和茶客们说着那天的情形,不过老钟已经没有心情听下去了。

这么多年他遇到的事情也挺多,加上这几年的战乱,他对这些事情早已麻木。

随着街上的叫卖声和脚步声逐渐变小,天色也变暗了。最后只能听到打更敲的梆子声。

老钟白天睡了一大觉,晚上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饿了。

他穿上长衫打算去街上找点吃的。

深秋的夜晚总是静悄悄的,风有些刺骨的冷,石头路上刮着落叶,不远处早已就寝的人家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狗叫。

老钟这一路走下来家家户户都黑漆漆的,只有镇西边一家面馆里还亮着灯。面馆大门对着西北。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面馆不大,就摆了七八张桌子。角落里的灶台上还煮着高汤,发出极香的味道,灶台边上的长桌放着瓶瓶罐罐,里面装的应该是调味料,案板上一个大面疙瘩放在上面。

面馆的老板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打盹。头上扎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手上的白面还没洗干净,零零星星的粘在上面。

老板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他听见老钟进了门。

面馆老板看见走进门的老钟,脸上的神情突然有点不自然。但还是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从椅子上站起来,客客气气的问老钟想吃什么。

“一碗面就可以。”老钟坐在了面馆的西南角。

面馆老板走到案板前熟练的从大面旮瘩上揪下一块面,三下五除二就把面抻成了毛线细,时不时的还挥动手臂在白案上拍打几下,发出砰砰的声音。

一小勺酱油,半勺盐,三两面条,再烫上一小颗翠绿的青菜放在碗边,撒上白里透青的碎葱花,再浇上一大勺煮的许久的高汤。

面做的很快,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就被端上了桌。

老板把面碗放在老钟面前的桌子上后,又在老钟身边站了好一会,像是想对他说什么话。

但最后老板却什么也没说,回到椅子上呆呆地坐着。

老钟看着眼前的面,不仅看见了洁白里面的翠绿,也在里头看见了许久未曾体验过的烟火气。

老钟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

一口高汤咽下去,汤的热气带给老钟一丝温暖,像是在阴冷的深秋里烫出了一条回家的路。

老钟开始大口的吃起了面,也顾不上烫嘴,就把碗里的高汤一饮而尽。

老钟把筷子横放在碗中间。

他在口袋里拿出几张票子放在桌子上。

“这几天我应该就是你店里的常客了。我明天还会来。”老钟整理好长衫,临走前甩给老板这么一句话,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吃上瘾了,很钟意老板的手艺。

老钟迈着大步走出面馆。只留下面馆老板一个人拿着纸币看着老钟的背影苦笑。

接下来的几天,老钟的生活就比较有规律了。

早上天刚亮老钟就穿着长衫去茶棚里听着镇里人的谈资笑料。

主讲人还是那个中年大汉,看他那连说带比划的模样,老钟感觉他和阎老板有的一比。

“梁举人还是收了那姑娘!”有一天一大早,那个大汉就在茶棚里继续说他四处搜集的消息。

“聘礼都给过去了,那姑娘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梁举人真是作孽。”中年大汉在那义愤填膺。

“明儿个就八抬大轿了,喜帖都发完了,听说梁举人明天要搞个大阵仗。新娶的这个姑娘会唱两嗓子,梁举人打算给她搭台唱戏,除了这,还在外地请了一个姓阎的说书先生。诸位瞧好吧,明天梁府有热闹看了。”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中年大汉这会又想起明天梁举人家里会有好戏看,顿时脸上笑开了花。

阎先生?老钟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老钟觉得那个大汉说的一点都没错,确实有好戏看了。

当天晚上,老钟像平常一样去了面馆,只不过这次自己经常坐的西南角被人占了。

占座的是个老道士,他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但是一筷头都没动。

老道士看见老钟走进来,悄悄的抓紧自己身边的桃木剑。站在旁边的面馆老板见状退后了几步。

“和往常一样,一碗面。”老钟对面馆老板说着,随后又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

老钟坐下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他听见了面条在白案上拍打的声音。

这次老板做面的速度很慢,不像以前那样手脚麻利,动作拖拉的就像有着难言之隐的人临说话之前的支支吾吾。

老板做好面后端到了老钟面前。

这次做完面之后,老板像往常一样站在老钟的身边看着他,依旧像是要对他说什么话。

西南角的老道士紧抓桃木剑,眼睛里的余光紧盯着老钟。

老钟则闭目养神,不动筷子。而面馆老板好像是等着老钟开口。

这个画面在面馆静止了很久……

最后,还是老板打破了面馆的平静。

“大人可以帮帮我吗?”老板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着老钟。

老钟没搭话,他睁开了眼睛开始专心的吃起面。

一时间,面馆里只有老钟吸面的声音。

面馆外面的街上出奇的安静,连经常能听到的狗叫声都没有。

吃完面后,老钟又稀里哗啦的喝起了碗里的高汤。

面馆老板站在老钟的旁边看着他吃面。

渐渐的老板的双腿抖得跟筛糠一样。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看老钟吃完了面,老板突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开始对老钟磕头,嘴里不停地叫着求求老钟帮帮他。

坐在一旁的老道士把手中的桃木剑握紧,身体紧绷。

“你不用害怕,你时候未到,我是来找他的。”老钟似笑非笑的对着老道士讲,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面馆老板。

“你手里那根破木头对付别的还可以,对我可没什么作用。”老钟眯起眼睛,撇了下老道士手里的桃木剑。

“求求钟大人帮帮我,救救我女儿。”面馆老板还跪在地上一个劲的对着老钟磕头。

“吃了你这么多天的面了,也算欠你一个人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钟站起身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老板。

“但你要知道,一切都有定数,人的命运也早已定好。你这一生的命就是如此。至于你的女儿,她的命也已经定好,万万不能更改。我只管地下事,地上的事情我爱莫能助。”老钟把跪在地上的老板扶了起来。

“得亏这趟来的不是老谢和老范,他俩可没有我有耐心。我答应你可以让你见女儿最后一面,跟我走吧。”老钟打开面馆的门。

深秋的晚风吹了进来,吹开了面馆老板盘在脖子上的辫子,老板的辫子下藏着一条疤痕,那条疤绕了他脖子一圈。

等老钟和面馆老板走后,老道士松了一口气,桃木剑上的剑柄已经被自己的汗水浸湿。

他刚才听了老钟的话不由得后怕,就算自己再笨他也猜到了老钟是何许人也,也清楚他口中的老谢和老范是谁。

第二天,梁府张灯结彩,梁举人脸上笑开了花,迎亲的队伍排的老长,唢呐和铜锣的声音震耳欲聋。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梁举人把盖着红盖头的姑娘带进了梁府。

老钟和面馆老板站在人群中,老板看着那个身穿红装的姑娘,嘴里发出了哀嚎声。

可是人群中没人搭理他。

也许是他哀嚎的声音太小,也许是唢呐和铜锣的声音太大,也许是姑娘和老板相隔的太远。

他的声音,那个盖着红盖头的姑娘再也听不到了。

不一会梁府里面就传来女子唱戏的声音。

梁府里外的看客开始鼓掌叫好,大家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人们也只愿意听梁府里女子的戏腔,而不愿意看她被泪水哭花的妆容。

阎老板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准时出现,在梁府的大院里摆开了长桌,拍下了醒木,打开折扇说起了书。

梁举人觉得这是大喜的日子,说鬼神之事不吉利,想让阎老板说几个喜庆的故事,讨个彩头。

阎老板摇头说他从来没说过喜庆的故事。

阎老板的这句话可坏了梁举人的兴致。

一气之下梁举人扇了阎老板一耳光。

还把他的长桌和醒木都当柴火烧了。

………………

老钟送完面馆老板回了老家,就回了酆都见了阎老板。

阎老板住的房子里有很多蜡烛,多到连老钟都数不清,有的蜡烛长,有的蜡烛短。每个蜡烛的烛台上还刻着名字。

阎老板脸上的巴掌印还很清晰。

“正南啊,事情都办完了?”阎老板背着手忙着看眼前的一堆蜡烛,都没抬头看老钟。

老钟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阎老板拿起一只烛台,烛台上写着梁彬两个字。烛台上的蜡烛还有挺长一截,蜡烛的烛火把阎老板墙上的影子拉的很长。

“其实我挺小心眼的。”阎老板摸了摸脸上的巴掌印。

站在阎老板两旁的老谢和老范见状,抿嘴憋笑,他们俩已经很久没见到阎老板吃瘪了。

阎老板手一松,写着梁彬字样的烛台顺势掉在地面上。

蜡烛灭了。

老钟看见这种情形,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本很旧的册子,熟练的翻开几页,拿起毛笔在上面对着梁彬二字熟练的一勾。

阎老板看着地上熄灭的蜡烛。像是对着老钟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再有权势的人,我要他今晚三更来见我,都没人敢留他到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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