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垂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尾音。我蹲在门槛边,看砖缝里绿茸茸的苔藓正悄悄爬上台阶。祖母的竹篾笤帚斜倚在褪色的门框上,柄端凝结着去年清明粘住的蛛丝,在湿润的空气里微微发亮。这些苔痕总让我想起祖母掌心的纹路,绵延的绿色经络里藏着光阴的密码。
春分时节的苔是含着水光的翡翠。晨雾还未散尽,老宅墙根的苔衣便泛起粼粼湿意。祖母用搪瓷杯舀起井水,细细浇在石墙底部,水珠沿着斑驳的墙面滑落,苔藓便舒展成无数绿色的小手掌。我常伏在沁凉的石板上数苔花,指甲盖大小的白蕊像是被揉碎的月光,藏在层层叠叠的绿绒毯里。祖母说这是老宅在呼吸,每片苔藓都是时光的鳞片。
雨后的苔藓会膨胀成松软的绒垫。赤脚踩上去,脚趾缝里立刻溢满冰凉的绿汁,像是踏碎了整个春天的梦境。墙角的凤尾蕨总在苔毯边缘探出蜷曲的触须,蕨叶背面排列整齐的褐色孢子,像老座钟里沉睡的齿轮。有次我掀开青石发现苔藓底下的红砖,那些被浸染的砖块如同陈年的宣纸,层层叠叠晕着深浅不一的绿痕,宛如凝固的潮水。
蝉声最盛的日子,苔藓会蜷缩成墨绿的绒球。正午的日头晒得石阶发烫,砖缝里的绿意却愈发浓稠,像是把暑气都酿成了深沉的碧色。我和邻家孩子在苔痕斑驳的院墙下玩捉迷藏,后背贴着沁凉的石壁,能听见墙内苔藓在热浪中细微的爆裂声。某个闷热的午后,暴雨冲垮了东墙的苔衣,祖母用米汤混着草木灰修补墙缝。她说苔藓认得老宅的血脉,只要根还在,明年开春又会绿回来的。
秋霜初降时,苔藓开始分泌透明的黏液。晨起常见瓦檐垂下的冰凌插在苔毯上,折射出细碎的虹光。被霜打过的苔衣变得脆硬,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是踩碎了无数透明的时光胶囊。老宅西墙的苔痕褪成黄褐色,却依然保持着盛夏时向上攀爬的姿态,像幅被定格的绿色火焰。我跟着祖母学拓苔纹,宣纸覆上去的刹那,潮湿的绿意便洇成山水画的远山。
最难忘那个飘雪的除夕。苔藓在积雪下透出朦胧的绿晕,像老宅在地底呼吸的萤火。守岁时我裹着棉袍蹲在檐下,看雪花落在苔衣上凝成晶莹的冰花。祖母往我手里塞了个温热的铜手炉,炉身缠枝莲纹里嵌着的苔痕,是三十年前新妇陪嫁的印记。她说人活久了就会变成老宅的苔,看似安静地伏在光阴里,其实每天都在和风雨说话。
后来我离乡那年,老宅墙根的苔衣突然疯长。墨绿的潮水漫过石阶,爬上褪色的春联,甚至攀住了门环上的铜绿。祖母站在苔痕斑驳的天井里,白发与身后苍翠的爬山虎融成一片。她说苔藓知道远行的人要归来,所以提前把回家的路铺得更软些。我转身时,瞥见门楣缝隙里钻出的新苔,正朝着离人的方向伸展嫩绿的触角。
十五年后的梅雨季,我站在爬满青苔的废墟前。残存的石础泡在积水里,苔藓顺着裂纹爬上断墙,在砖石接缝处开出一簇簇鹅黄的苔花。有蜗牛拖着银亮的涎线缓缓经过,在苔毯上犁出蜿蜒的银河。弯腰拾起半片青瓦,背面凝结的苔衣依然保持着当年覆盖屋檐的弧度,像道永不愈合的绿色伤疤。
风起时,满墙苔浪簌簌作响。我忽然看清那些起伏的绿纹原是时光的等高线,每道褶皱里都藏着老宅的晨昏。潮湿的孢子乘着南风扑上面颊,恍惚又听见竹笤帚扫过石阶的沙沙声。苔痕漫过的何止是砖墙,分明是祖母用八十载光阴绣在岁月里的缠枝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依然缓慢而固执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