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水在呜呜咽咽地悲泣。高粱在滋滋咝咝地成熟。
沉重凝滞的阳光被河流上的细小波涌颠扑破碎。秋虫在水草根下的潮湿泥土中哀鸣。
——粘稠的水滴从他的指缝里摇曳下落,落水无声。
——天确凿地要黑了,红日只剩下一刃嫣红在超旷的穹隆下缘画着。
——爷爷直立在河堤上,他脸上的肉在一天内消耗的干干净净,骨骼的轮廓从焦黑的皮肤下棱岸地凸现出来。
父亲看到在苍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卓然上指的头发在一点点地清晰地变白。
——两行泪水在爷爷脸上流,一串喀噜喀噜的响声在爷爷喉咙里滚。
——父亲怔怔地看着爷爷。父亲的双眼大睁,从那两粒钻石一样的瞳孔里散射出本来属于我奶奶的那种英勇无畏、狂放不羁的响马精神,那种黑暗王国里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爷爷的心头。
——喝完水,父亲见爷爷双手撑开,把整个头颅和半截脖子扎进河水里,河水碰到障碍,激起一簇簇鲜艳的浪花。
——爷爷甩甩头,把四十九颗大小不一的水珠甩出去,如扬撒了一片珍珠。
——父亲跟着爷爷走过因天空的灰暗而变得明亮起来的公路。
——父亲拉着爷爷,爬上河堤,笨拙地往西走去。
八月初九的大半个新月亮已经挂上了天,冰冷的月光照着爷爷和父亲的背,照着沉重如伟大笨拙的汉文化的墨水河。
——这一天过得像十年那么长,又像一眨巴眼皮那么短。父亲想起在弥漫的大雾中他的娘站在村头上为他送行,那情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父亲听到爷爷嗓音沙哑。父亲看到两行相当出色的眼泪,蹦出了爷爷的眼睛。
——奶奶不管她的胡言乱语的爹,骗腿上了驴,把一张春风漫卷过的粉脸对着道路南侧的高粱地。
——奶满载着空灵踏实,清晰模糊的感觉,一程程走远了。
——迎着阳光,徜徉西行,见落日上方彤云膨胀,如牡丹芍药开放,云团上俱镶着灼目金边,鲜明得可怕。
——他虽然具备了一个土匪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但离真正的土匪还有相当的距离。
他之所以迟迟未入绿林,原因很多。概而言之,大概有三:
一,他受文化道德的制约,认为为匪为寇,是违反天理。他对官府还有相当程度的迷信,对通过“正当”途径争取财富和女人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
二,他暂时还没遇到逼上梁山的压力,还可以挣扎着活,活得并不窝囊。
三,他的人生观还处在青嫩的成长阶段,他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还没达到大土匪那样超脱放达的程度。
——铜板上的锈迹把双手都染绿了。
——余占鳌走出小酒店,退到高粱地里,遥望着小酒店透出的红黄豆油灯火,一直等到新月升起又落下。
空中一片星光闪烁,高粱上的梁路一点点落下来,地上浮游着冰冷的寒气,半夜时分,他听到小店的门吱呀一声响,一片灯光扑出来,一个胖大的黑影子到灯光里,四顾后,又退了回去。
——那一夜本该有大大的月亮,但铅色的厚云遮了月。
村人入睡光景,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点很白,很稀,渐渐湿了地皮,低凹处有了烂银似的水汪。
——他轻轻拉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铅云有些淡薄,透出一片熹微的黎明之光。
春雨依然如昨晚那样,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落着,雨点落到了土地上时滋润无声,落到水洼里时发出轻弱的破碎声。
——小溪灰蒙蒙的,罩着一层薄雾,雨点落水声,使人倍觉凄惶。
——梨花在朦胧中白得有些扎眼。
——天色更淡更亮,云漫漫平平,小路轮廓已清晰可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