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已响出很远。
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了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和影。
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
奶奶像岸愈来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
——出村之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脚步声中夹着路边碎草的窸窣声响。
雾奇浓，活泼多变。
我父亲的脸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凝成大颗粒的水珠，他的一撮头发，粘在头皮上。
——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
——高粱的茎叶在雾中滋滋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哗，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
——他幽蓝色的惊惧不安的眼睛里，飞迸出几点感激与委屈。
——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
——拐进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更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粱秸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
水珠冰凉清爽，味道鲜美，我父亲仰脸时，一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
父亲看到舒缓的雾团里，晃动着高粱沉甸甸的头颅。
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
高粱晃动激起的小风在父亲头顶上短促出击，墨水河的流水声愈来愈响。
——夜色灰葡萄，金风串河道，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绿色的星辰格外明亮。
——灯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圆的黑暗。
河里的水流到灯影里，黄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可爱，但可爱一霎霎，就流过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
——高粱的骚动因为人们的疲惫困乏而频繁激烈起来，积露连续落下，淋湿了每个人的头皮和脖颈。
——父亲从高粱的颜色上，猜到了太阳已经被高粱遮挡着的地平线烧成一片可怜的艳红。
——队伍摆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缩成一团，像一条冻僵了的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