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十年之那句话依然在耳边

     

       每当生日来临,耳边总会响起母亲那句熟悉的问话:“今天我老小子生日,你吃煮鸡蛋和手擀面了吗?”这声音穿越二十年的光阴,依然清晰如昨。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底就会响起刘欢那首《人生第一次》,歌声如溪流般缓缓流淌,将记忆的闸门缓缓推开。

    我第一次听到地哟,是你的喊;

    我第一次看到地哟,是你的脸;

    我第一次偎着地哟,是你的胸口;

    我第一次熟悉地哟,是你的眼;

    我第一步走地路哟,是你把我搀;

    我第一次流下的泪水,是你为我擦干;

    我第一次穿地衣哟,是你为我连;

    我第一次听懂地称呼,是你叫我铁蛋蛋……

       这首歌我曾经一字一句地学会过,可如今,我却再也不敢轻易将它唱起。每一次尝试,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眼眶发热,视线模糊。那身影,那面容,还不时出现在我深夜的梦中,那么真实,那么温暖,仿佛她从不曾离开,仿佛推开门,还能看见她坐在炕沿上,就着窗外的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我的衣裳。

        我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正是计划生育政策严格执行的岁月。母亲后来常说,我能来到这个世界,带着几分侥幸。那时村里的大喇叭整天广播着“少生优生”的口号,干部们挨家挨户地做工作。母亲怀着我时,心里也满是忐忑。她私下里对父亲说:“万一是个闺女,不也挺好?”她心里或许还存着一丝对“女儿”的期盼。不料,呱呱坠地的又是个“秃小子”。家里人倒也没显出多少失望,父亲淡淡地说:“多了个劳力,也好。”于是,我便在这个普通的北方农家落了户。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自然得了母亲许多偏爱。她总叫我“老小子”,这称呼里裹着说不尽的亲昵。我像条小尾巴,终日缀在母亲身后。她去井边挑水,我攥着她的衣角;她去园子里摘菜,我蹲在旁边捉蚂蚱;她在灶前忙碌,我就坐在门槛上,看着跳动的火苗将她的脸庞映得通红。然而,母亲的慈爱并非无原则的溺爱。在我们成长的道路上,关乎品性的“大是大非”面前,她从不含糊。鸡毛掸子、笤帚疙瘩,或是随手折下的细柳条,我都“亲身”领教过它们的滋味。

        记得有一次,母亲要去邻村办事,出门前再三叮嘱我看好家,别乱跑。我满口答应,可等她背影刚一消失在村口,我的心就像被院外小伙伴们的嬉笑声勾了去。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溜到后院,与他们玩起了“打仗”的游戏,早把看家的任务抛到了九霄云外。正当我们玩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时,母亲那熟悉的、带着焦急与怒气的呼唤声穿透了土墙传了过来。我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往家走。回到家,免不了一顿“家法伺候”。母亲一边打,一边气恼地说:“让你看家,你把家都看丢了!这么没记性!”细柳条抽在小腿上,火辣辣地疼。我咧着嘴哭,心里却知道是自己错了。可孩子的心性就是如此,好了伤疤忘了疼,类似的错误,我还是会屡屡再犯。现在回想,哪里能怪母亲动用“家法”呢?那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却深知生活艰辛的农村妇女,教导孩子承担责任最直接的方式。

        童年的日子里,除了过年,我最盼望的就是过生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生日意味着一次味蕾的盛宴——一碗母亲手擀的面条,和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我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院子里的那几只老母鸡,是全家的“小金库”。它们下的蛋,母亲平日里是绝舍不得给我们吃的。除了家里来客人我们那里叫“来客(qiě)”会炒上一盘金黄的鸡蛋待客,剩下的母亲总会小心翼翼地收进灶房墙角那个铺着干草的筐子里。鸡蛋一个个积攒起来,等到攒够一小筐,母亲便会拎着它,步行几里路,到乡上的供销社去。卖鸡蛋换来的几张毛票,用途母亲早已规划好:或许是买些火柴、食盐,或许是在货郎担上扯上几尺廉价的“的确良”布,给我们兄弟做件夏天的单衫,或是冬天的棉袄。每一分钱,都被她捏得紧紧的,算计着花在刀刃上。

        然而,到了我们生日这天,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鸡蛋不再是换取油盐的货币,它回归了它最本质的、作为食物的角色,并且被赋予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环。

        生日那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隐约听到外间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我知道,那是母亲在为我准备生日的“盛宴”了。心里像揣了只小雀,扑棱棱地欢跳,睡意顷刻全无。我一骨碌爬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始费力地收拾炕上的被褥。那时的被子厚重,对我这个“小不点”来说,叠起来相当吃力。我吭哧吭哧地把一家人的被子都叠成歪歪扭扭的“豆腐块”,又一床一床地垛到炕梢,然后踮起脚尖,拉过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苫单,努力将它们盖好。

图片来自网络

        还没等我从炕沿出溜到地上,母亲撩开了里屋的门帘,带着一身厨房的温热气息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鸡蛋,一个通体红色的鸡蛋!那鸡蛋显然是刚离了开水,冒着丝丝热气,母亲用手指轻轻地捏着,不敢握实。她笑着,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像秋日湖面的微波:“今天我老小子过生日,给煮个红鸡蛋。”说着,她走到炕沿边,捏着鸡蛋,用稍大的那头在磨得光滑的木炕沿上轻轻一磕,随后手腕一旋,顺势将鸡蛋向炕里一推。那红艳艳的鸡蛋便“叽里咕噜”地沿着炕席的纹路,一路滚了进去。

        刚要下地的我,见状慌忙又手脚并用地爬回炕里,也顾不得鸡蛋还滚烫,忙不迭地一把将它攥在手心,生怕这宝贝会长了翅膀飞走似的。手心被烫得微微发红,却也舍不得松开。母亲在一旁嗔怪:“慢点儿,别烫着手!”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那时的我,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把煮熟的鸡蛋从炕沿滚到炕里。后来渐渐长大,才从老人的口中得知,过生日滚鸡蛋,寓意着“滚滚运气”,希望寿星的运气能像这滚动的鸡蛋一样,顺畅无阻,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愈发旺盛。

        那个早晨,我小心翼翼地剥开蛋壳,露出里面雪白滑嫩的蛋白。咬一口,蛋黄香醇,蛋白Q弹,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鸡蛋。接着,母亲又会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

        母亲把不多的白面倒进瓷盆里,加一点点水,用手揉着面团。她的动作熟练而有力,面团在她手里揉来揉去,从松散的面粉变成光滑的面团,然后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面片。擀面杖在母亲手里转着圈儿,面片越擀越大,越擀越薄,像一张白色的大纸,铺在案板上。母亲用刀把面片切成细细的面条,切得均匀整齐,然后撒上点干面粉,防止粘连。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开了,冒着腾腾的热气。母亲把面条下进锅里,面条在水里翻滚着,像一条条白色的小鱼。不一会儿,面条就煮好了,母亲用笊篱把面条捞出来,盛在碗里,然后从油罐里舀出一点点香油,滴在面条上,面条劲道爽滑。面汤清澈,飘着几滴油花和几缕翠绿的葱花。我吃得吸溜作响,满头大汗,母亲就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欣慰。

        即便后来我年纪稍长,只要生日在家,母亲依然会雷打不动地给我煮红鸡蛋、做手擀面。那味道,仿佛刻在了味蕾深处,至今依旧清晰。如今回想,那哪里只是一碗面、一个蛋?那是我贫瘠童年里最丰盛的礼物,是母爱的具体形态,是照亮清苦岁月的一束暖光。   

       后来,我长大了,像羽翼丰满的鸟儿,离开了那个小村庄,到城里读书、工作、成家。离家的岁月里,故乡成了地图上的一个点,母亲成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然而,每年生日,那个电话总会如期而至。听筒里传来母亲那略带沙哑、却无比亲切的乡音:“今儿是我老小子生日,吃煮鸡蛋和面条了吗?”没有过多的寒暄,没有华丽的祝福,就是这么朴素的一句问话。可每每听到,我的喉咙便阵阵发紧,视线瞬间模糊,泪水无声地滑落。无论你走多远,飞多高,总有一根线牢牢地牵着你,线的另一端,是母亲永不松懈的牵挂。天涯海角,唯此难脱。

        人们常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她将我们带到这个世界,自己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从此她的心里便装满了对儿女的惦念,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唯独没有她自己。如今,我再也吃不到母亲亲手煮的鸡蛋、亲手擀的面条了。那独特的味道,随着母亲的离去,成了记忆中永恒的绝响,只能在回忆里反复咀嚼,品出无尽的思念与酸楚。

        所幸,还有父亲的惦念。父亲和母亲一样,不善于表达情感,但他的爱同样深沉。如今,我们有了家族的微信群,家里每个晚辈过生日,父亲必定会在群里@那个人,发上一句:“生日快乐,吃点好的。”话语简短,甚至有些笨拙,但我们都懂得,这寥寥数字背后,是如大山般沉静的父爱。这份惦念,是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无法比拟的。人世间,还有什么比父母这份朴素而执着的关爱更令人动容呢?

          网上的一段话着实感人:

    我这辈子住过最贵的房子

      就是妈妈的肚子

      盖过最温暖的被子

      就是妈妈的怀抱

      生日收到最好的礼物

      就是妈妈送给我一条命

      到现在我还用着……

        是啊,这份生命的礼物,我们至今仍在用着,并将一直用下去。而母亲,却已耗尽了她自己。今天,又是我的生日。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屋内安静无声。我的耳边,又一次清晰地响起了母亲的问话,那么近,又那么远:“今天我老小子生日,你吃煮鸡蛋和手擀面了吗?”我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故乡那棵老杨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能看到母亲站在村口,手搭凉棚,向着我离家的方向眺望。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过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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