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三年秋,江淮大水。淮安府境内圩堤溃决,十里良田成泽国,灾民扶老携幼往县城涌去,却在城门外被差役持棍拦住 —— 知府周文彬传下话,怕灾民带了疫病,只许饿死在城外,不许踏入城门半步。
这日午后,一辆乌篷船泊在淮安码头,船头立着个身着青布短打的汉子,肩挎镖囊,手按腰间朴刀,指节粗如铁铸,正是邻县扬州府的捕头凌沧澜。江湖人称 “铁手流星”,一手流星镖百发百中,更有断刀绝技 —— 无论对手刀有多硬,他只需反手一削,便能精准劈断对方刀脊,三年来擒获的盗匪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是出了名的耿直硬汉。
“凌捕头远道而来,周某有失远迎啊!” 码头石阶上,周文彬穿着簇新的绸缎官袍,手摇折扇,身后跟着四个精壮衙役,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急色。
凌沧澜皱眉打量他:“周知府信中说淮安出了悍匪,劫粮杀官,怎的城里倒这般‘太平’?”
周文彬脸色微变,忙引着他往府衙走:“捕头有所不知,那匪首‘独眼龙’秦山占了黑风寨,专劫赈灾粮船,前几日还杀了押运粮款的县丞!如今灾民都被他蛊惑,竟把这恶匪当救星,实在可恨!”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缉捕令,上面画着个左眼戴黑罩的壮汉,手持玄铁刀,面目狰狞。
凌沧澜接过缉捕令,指腹摩挲着纸面:“既是悍匪,为何不请淮安营的兵?”
“唉!” 周文彬叹着气,引他进了花厅,桌上已摆了满汉全席,“那秦山武功高强,淮安营的把总去了三个,都被他断了手臂。听闻凌捕头断刀绝技冠绝江南,才冒昧相请,只要能除了这匪患,周某愿奉上五百两纹银作谢礼。”
凌沧澜推开酒杯,目光如炬:“我捕盗是为护百姓,不是为银子。明日我便去黑风寨,你只需给我画张山路图。”
当晚,凌沧澜住在驿馆,却总觉心里不踏实。三更时分,他听到窗外有响动,翻身跃起,只见一个穿破棉袄的少年正趴在窗台上,手里攥着个菜窝头,见他看来,吓得差点摔下去。
“你是谁?” 凌沧澜按住镖囊,却没拔刀。
少年哆哆嗦嗦道:“官、官爷,我叫狗蛋,是城外的灾民。我听人说您是来抓秦寨主的,您可千万别去啊!秦寨主是好人,他劫的粮都给我们煮粥了!”
凌沧澜心头一震:“你说什么?他是匪,怎会给你们煮粥?”
“是真的!” 狗蛋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朝廷发的赈灾粮,都被周知府扣了,他还让粮商把粮卖到江南,一斤粮卖二两银子!我们快饿死了,是秦寨主带着人劫了粮商的船,在黑风寨山下支了二十口大锅,天天给我们熬粥。上周周知府派衙役去烧粥棚,秦寨主为了护我们,被衙役用烙铁烫瞎了右眼……”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差役的呼喝声。狗蛋脸色惨白,爬起来就跑:“官爷您不信就去看看,山下的锅还在呢!”
凌沧澜站在窗前,望着少年消失在夜色里,手里的缉捕令突然变得沉重。他想起白天周文彬那身油光水滑的绸缎袍,想起城门外灾民的哭声,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
次日清晨,凌沧澜没惊动周文彬,揣着山路图独自往黑风寨去。出了城,越往山里走,越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灾民,都是往黑风寨的方向去,手里提着破陶罐,脸上虽有菜色,却不像城外那般绝望。
走到半山腰,果然看到一片空地,二十口大铁锅并排摆着,锅底还留着粥渍,旁边堆着柴火,几个汉子正往锅里加水,动作麻利,却没带兵器,倒像寻常农户。
“这位兄弟,请问秦寨主在吗?” 凌沧澜上前拱手。
一个络腮胡汉子警惕地打量他:“你是谁?来做什么?”
“我是扬州府捕头凌沧澜,找秦山问话。”
汉子脸色骤变,抄起身边的木棍:“你是周文彬派来的?想抓我们寨主?没门!”
“住手!” 一声沉喝从山道上传来。凌沧澜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壮汉提着玄铁刀走来,左眼戴个黑布罩,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颌,正是缉捕令上的独眼龙秦山。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喽啰,却都背着布袋,像是刚从山下回来。
“寨主!” 络腮胡汉子忙迎上去,“这是周文彬派来的捕头,要抓您!”
秦山按住汉子的肩膀,目光落在凌沧澜身上:“凌捕头的断刀绝技,秦某早有耳闻。今日来黑风寨,是为周文彬的五百两银子,还是为城外的灾民?”
凌沧澜握紧腰间朴刀:“我只问你,你是否劫了赈灾粮,杀了押运县丞?”
秦山仰头大笑,笑声里满是悲凉:“我劫的是粮商的私粮,不是朝廷的赈灾粮!那县丞是周文彬的小舅子,他跟着粮商一起倒卖赈灾粮,被我撞见,拒捕时自己失足掉进江里淹死的!周文彬怕事情败露,才反咬我一口,说我杀官劫粮!”
“你胡说!” 凌沧澜拔出朴刀,刀光映着晨光,“我只信证据,今日我定要带你去见官!”
秦山眼神一凛,提起玄铁刀:“既然凌捕头不肯信,那便手底下见真章!若是你赢了,秦某随你走;若是你输了,便请你回去告诉周文彬,想动黑风寨,先踏过我秦山的尸体!”
话音未落,玄铁刀已劈了过来,刀风凌厉,带着一股悍劲。凌沧澜不敢怠慢,朴刀横挡,“当” 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没想到秦山的臂力竟如此惊人,当下收起轻视,展开断刀绝技,朴刀如银蛇般穿梭,专挑秦山刀脊的薄弱处削去。
两人在空地上斗了三十余回合,难分胜负。秦山的玄铁刀沉,久战之下渐渐吃力,额角渗出汗水。凌沧澜瞅准一个破绽,左手一扬,三枚流星镖如流星赶月般飞出,直奔秦山面门。
秦山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忙偏头躲闪,却还是慢了一步,一枚镖正中他的左眼!
“啊!” 秦山惨叫一声,玄铁刀 “哐当” 落地,双手捂住眼睛,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他身后的喽啰们见状,纷纷抄起兵器要冲上来,却被秦山喝住:“都不许动!愿赌服输!”
凌沧澜上前一步,正要擒住秦山,却听到山下传来喧哗声。他回头一看,只见数百个灾民涌了上来,有老有少,手里拿着木棍、锄头,挡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下。
“官爷!您不能抓秦寨主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哭得撕心裂肺,“若不是秦寨主,我这把老骨头早就饿死了!”
“秦寨主为了护我们,右眼都瞎了,现在左眼又被您伤了,您怎能如此狠心!”
“周知府是贪官!是他扣了赈灾粮!您要抓就抓他啊!”
灾民们的哭声震得山谷回响,凌沧澜看着秦山血淋淋的脸,看着地上跪着的老人和孩子,手里的朴刀突然举不起来了。他想起狗蛋的话,想起那些锅底的粥渍,想起周文彬虚伪的笑容,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又疼又愧。
“都起来!” 凌沧澜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我不抓秦寨主了!”
可灾民们还是跪着不肯起:“官爷,您今日放了秦寨主,明日周知府还会派更多人来的!他还抓了秦寨主的妻儿,藏在府衙后院,秦寨主是怕妻儿被害,才不敢反抗官府啊!”
“什么?” 凌沧澜猛地看向秦山。
秦山捂着眼睛,声音低沉:“我原是淮安府的通判,去年朝廷派我来督查赈灾粮,我发现周文彬和按察使勾结,私吞粮款,便写了奏折弹劾他们。可奏折还没送出去,就被他们截了。他们罢了我的官,用我妻儿要挟,逼我不许声张。后来灾民越来越多,我实在看不下去,才带着几个兄弟上山,劫粮商的粮赈济百姓……”
凌沧澜只觉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他错怪了好人,还伤了秦山的眼睛!他望着秦山空荡荡的右眼罩,望着他左眼不断涌出的鲜血,突然举起右手,对准自己的右眼,狠狠戳了下去!
“官爷!”
“不要啊!”
灾民们惊呼出声,却来不及阻止。鲜血顺着凌沧澜的指缝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忍着剧痛,声音却异常坚定:“秦寨主,各位乡亲,我凌沧澜有眼无珠,错信贪官,伤了好人。今日我自毁一目,一是向秦寨主赔罪,二是明我心志 —— 从此刻起,我凌沧澜与周文彬这等贪官势不两立!”
秦山愣在原地,泪水混着血水从指缝里流出:“凌捕头……”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凌沧澜抹去脸上的血,“秦寨主,你妻儿被关在府衙后院,我们现在就去救他们,再找周文彬贪污的证据!”
当下,凌沧澜带着秦山和十几个精干的喽啰,伪装成灾民,悄悄潜回淮安城。他熟谙官府的防卫,避开衙役的巡逻,从府衙后院的狗洞钻了进去。后院厢房里,果然关着一妇一孺,正是秦山的妻子和儿子。
“夫君!” 秦夫人见秦山进来,抱着孩子哭得泣不成声。秦山的儿子才五岁,见父亲眼睛流着血,吓得直哭:“爹,你的眼睛怎么了?”
秦山摸了摸儿子的头,强忍着泪:“爹没事,爹来接你了。”
凌沧澜守在门外,耳听六路,突然听到脚步声传来,忙示意众人躲起来。只见两个衙役提着食盒走过,嘴里还念叨着:“周大人今晚要和按察使大人见面,听说要把剩下的赈灾粮连夜运走,卖到江南去。”
“可不是嘛!那粮商的船都在码头等着了,只要银子一到手,周大人就辞官跑路了!”
两人走远后,凌沧澜眼睛一亮:“有了!只要我们能截住粮船,拿到他们交易的证据,就能让他们身败名裂!”
当下,凌沧澜让人先把秦山的妻儿送到黑风寨,自己则带着秦山和喽啰们往码头去。此时已是深夜,码头上停着三艘大船,十几个粮商正和周文彬的师爷清点银子,衙役们手持刀棍守在旁边,戒备森严。
“凌捕头,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 一个喽啰小声问。
凌沧澜看向秦山:“秦寨主,你的玄铁刀还能挥吗?”
秦山握紧刀柄,左眼虽看不清,却透着一股狠劲:“只要能除了这些贪官,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值!”
凌沧澜点头,从镖囊里掏出流星镖:“等会儿我用镖打灭灯笼,你们就冲上去,先控制住粮商,别让他们跑了!”
说罢,他运力于手,三枚流星镖同时飞出,“噗噗噗” 三声,码头上的三盏灯笼应声而灭。顿时,码头上一片混乱,衙役们慌了手脚,秦山趁机挥刀冲上去,玄铁刀劈断衙役的刀,大喊道:“不许动!谁动就杀谁!”
凌沧澜则直扑师爷,不等对方反应,已将朴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交易的账本交出来!否则我一刀宰了你!”
师爷吓得魂飞魄散,忙从怀里掏出账本:“官爷饶命!账本在这里,都是周文彬和按察使贪污的证据!”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只见一队官兵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周文彬,他手持长剑,怒喝道:“凌沧澜!你竟敢通匪劫粮,今日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凌沧澜举起账本,高声道:“周文彬!你私吞赈灾粮,倒卖谋利,害死无数灾民,证据确凿!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吗?”
周文彬脸色铁青,挥剑冲上来:“胡说八道!看我先杀了你!”
凌沧澜放下师爷,提刀迎上去。他右眼虽瞎,却丝毫不影响身手,朴刀招招凌厉,直逼周文彬要害。周文彬本就没什么真功夫,只几招就被逼得节节败退。就在这时,秦山从侧面冲过来,玄铁刀横扫,正中周文彬的手腕,长剑 “当” 的一声落地。
“拿下!” 凌沧澜大喝一声,喽啰们一拥而上,将周文彬和师爷、粮商们都绑了起来。
此时,天已蒙蒙亮,灾民们听说抓住了周文彬,都涌到码头来,看到被绑的贪官,无不拍手称快。凌沧澜让人把账本和粮船都交给淮安府的通判(周文彬被抓后,暂由通判署理府事),并写下状纸,连同人证物证一起送到巡抚衙门。
巡抚大人见证据确凿,不敢包庇,当即下令将周文彬、按察使及涉案粮商全部革职查办,追回的赈灾粮则尽数发放给灾民,还派人修复圩堤,安抚百姓。
风波平息后,秦山要将黑风寨的喽啰们遣散,让他们回家种田。凌沧澜却找到了他:“秦寨主,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做些真正护百姓的事?”
秦山一愣:“凌捕头的意思是?”
“官场黑暗,贪官不绝。我辞去了捕头之职,想邀你一起,走遍江淮,专抓那些欺压百姓的贪官恶吏,护佑一方安宁。” 凌沧澜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我这只眼,是为赎罪而瞎;你的眼,是为护民而瞎。咱们两个独眼人,正好做一对为民请命的侠客!”
秦山看着凌沧澜,突然笑了,左眼虽只剩一条缝,却透着光亮:“好!凌兄,从今日起,你我便是生死兄弟,一起做这‘独眼双侠’!”
从此,江淮一带多了两个独眼侠客,一个善使流星镖,一个手持玄铁刀,专杀贪官,除恶霸。官府骂他们是 “独眼双盗”,悬赏千金要他们的人头;可百姓们却把他们当救星,走到哪里都给他们送粮送水,偷偷为他们通风报信。
有人问凌沧澜,后悔自毁一目吗?他总是指着秦山,笑着说:“我这只眼,让我看清了什么是官,什么是民,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比起那些有眼无珠的贪官,我这‘瞎眼’,亮堂得很!”
而那二十口大铁锅,也被百姓们珍藏起来,每逢灾年,便会支起锅,熬上一锅热粥,纪念那两个用独眼守护民心的侠客。(202509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