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的初雪下得没有征兆。　　

　　也根本算不上大，星星点点扬在空中，落在头发上没几秒就化成稀水，有种南方冬天特有的冷清和小气。　　

　　李明衡两只手臂都搭在走廊看台上，指尖微微蜷缩着，希望能沾上些薄雪，也没注意瓷砖上的冻灰蹭在了袖口，柔软的掌心被寒风吹的没有一丝血色。

　　身边来了一个人与他并肩看雪，突然说了句什么话来打破这沉默。　　

　　他愣住了，没有回头，但单听声音就知道是林夏生。

　　呼出的氤氲雾气从相隔不远的安全距离散开来，话语清楚地传到他耳边，沿着耳郭打转，再转到心脏处猛然惊跳。　

　　明明没有温度的一句话，李明衡伸出的手却像被雪烫了一下，慌张地缩起来。

　　比反应更快的是裹在羽绒服里兴奋到疼的心跳，像烂泥里的荒草终于在平凡的日子里荣获艳雪的惠济。　　

　　没等他作出回应，李明衡就感觉耳朵一阵异动，细小的落雪乍然变得荒暴，肆虐吞没着身边的景象，霎时白茫茫的只剩呼啸声淹过全身。

　　等他回答的人也被裹挟在这无尽的侵袭中，他的意识逐渐虚浮空落失去感知。　　

　　再睁眼，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横亘在他眼前，指尖轻轻捏着一只耳机，动作因他的清醒而停住。　　

　　李明衡用力眨了下眼，转头看向右手边的人，林夏生脸上略带惊讶的表情清晰得像抹去了水雾的玻璃，让他一时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梦境。　　

　　是坐在这辆去往上海的大巴上，还是继续留在那个下着初雪的一月，留在那个第一次和林夏生说话的日子。　　

　　“额，我才发现你睡着了，怕音乐再把你吵醒。”林夏生又把摘下的耳机放到他手里。

　　其实也就睡了几分钟，林夏生不找他说话他就睡着了。　　

　　李明衡摇摇头，重新戴上耳机，正好切到节奏感很强的音乐，躁动的鼓点瞬间刺激着耳膜。

　　“呵，你的顾虑还挺有道理的。　　

　　林夏生没忍住笑出了声，“早知道不让你和我用同一个耳机了……要不给你切个安静点的纯音乐。”

　　音乐列表密密麻麻地滚动着，他看的眼睛都花了也没翻找到自己收藏的纯音乐。　　

　　刚想打开搜索栏，就被李明衡制止了。

　　“不用，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快到了。”　　

　　李明衡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导航计算的到达时间。

　　“行吧，我们也确实出发挺久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诶，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睡眠那么浅，稍微碰一下就醒。”　　

　　“做了个梦。”李明衡脱口而出。

　　“梦到啥了。”

　　“……忘了。”他不自然地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即回答，就像梦里的他被大雪夺取了应声的权利。　　

　　林夏生满脸不信，试图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些别样的情绪，对方却早已将视线挪向别处。　　

　　李明衡有些绷直地靠在座椅上，目光透过窗户放空地迎着匆忙掠过的城市风景。

　　纷杂的暖阳光影被耳机里的音乐推上思虑的前端，脑海中无数个场景交叠重合，使得那份心底压抑许久的感情异样难耐。　　

　　而他所能回忆起的一个场景，都和林夏生有关。

　　没过几秒，他又转过身面朝林夏生，特别认真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说，十一月份会下雪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歪头表示疑惑。

　　“就问问。”

　　“可是，十一月份还有就五天结束了。”　

　　林夏生甚至看起了天气预报，但没有得到对方想要的结果，只好说出平日里习惯说的话。

　　“万一呢。”　　

　    李明衡点点头，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没了笑。　　

　　那万一我喜欢你呢。　　

　　每次林夏生说出这种略带敷衍的回答，无论回答什么，李明衡都会在心里默默接上这一句。

　　好像把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偷偷重复几遍，在溢出来之前慢慢自我耗尽，朋友关系里他就会表现得干净一点。　

　　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次为期两天的研学，毕竟他们早已习惯看到对方在学校里的生活状态。突然卸下高强度的学习，以松弛的状态见面，他真怕会表现过度。　

　　必须让自己的暗恋无懈可击。

　　至少现在不能被发现。　　

　　李明衡默默用眼神描摹着林夏生清秀的恰到好处的五官，那人笑与不笑的样子中间宛若隔了一个没有期限的春天，每一面他都借着朋友的名义狠狠观赏。　　

　　大巴里同学的闲聊更像是不可或缺的背景音，让他觉得自己在演一出谁都不会看好的戏，剧本里只有他和另一个毫不知情的主角。

　　擅自导演容易烂尾，他也不指望完美到密不透风——用尽林夏生给他的，剩下的他不会也不敢去奢求。　　

　　到目的地的时候，林夏生重新戴上围巾，整理好有些发皱的羽绒服，坐在位置上等前面的同学先下车。

　　“别的东西要带吗？”他指了指背包。

          “不用，拍照就行，你不是还要写研学记录吗。”　

　　作为团支书，班主任让他写了明晚交给她，学校要发公众号。　　

　　林夏生闻言皱眉，打算今天在路上就先把一部分写掉。　　

　　后门的台阶有点高，他紧紧抓住扶手下车，很快就被大巴外的凉意激得睁大了眼。　　

          李明衡跟在他身后，抬眼看到他转身把围巾往脸上堆了堆，遮住下巴——他的眼睛有点圆还是内双，嘴唇也不薄，但高挺的鼻梁和锐利的眉峰让这张脸看得没那么女气。              右眉头下的黑痣更像柔软雪地里混进去的一颗石子，随着时间加重棱角。　

　　记得初一的时候，那颗痣还没那么深，李明衡暗想，慢慢走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风。　　

　　上午参观的时间不长，林夏生在路上就会把前一个地点的文字给写掉。

　　至于照片，他手机的摄像头最近刚出问题，拍出来都是糊的，只好让李明衡帮忙拍。　　

　　等中午暂时休息，窗外的太阳已经挪移到了正上方，似乎比早晨淡淡的光线更营造出困倦的氛围。

　　林夏生饶有兴致地验收着李明衡发过来的照片，但一直保持沉默，李明衡只得频频观察他的表情，却发现看不出所以然。　　　　　　

　　“我突然很好奇你拍人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　　

　　林夏生冷不丁地开口，随即提出让李明衡拍一张他，拍完让他看看。

　　反应过来对方在吐槽自己的拍照技术后，李明衡眼神闪避道：“把你拍丑了怎么办。”　　

　　背后真正的理由更让人心虚，但他强装镇定地摆出很为难的样子。　　　　

　　“那就说明你拍照技术真的不行，我得换个代拍。”林夏生坚持道。

　　“……要不你还是直接换吧。”　　

　　李明衡不想再赖着脸皮给他添麻烦，不如把事情让给能做的人做。　

　　听到他的回答后，林夏生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赌气似的立即转过身，从两个座椅的中间探头。

　　“诶，白韵怡，你动态里的照片借我用一下。”

　　后座的两个女生靠在一起捧着手机傻乐，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急忙扣转手机屏幕瞪着窄缝里一眨一眨的眼睛。　　

　　其中一个女生顺了把刘海，收起笑嗔怪道：“不要在我看帅哥的时候突然叫我行吗，照片自己随便拿。”

　　“看什么帅哥，我不帅吗。”

　　“滚。”　　

　　林夏生咦了一声，刚坐正又指着李明衡：“我同桌不帅吗，为什么不看他，是不是看不起他。”

　　白韵怡在学校里和他拌嘴拌惯了，但对上李明衡目光的时候话语拐了个弯。

　　“……比你帅。”　　

　　本来想多争几句，李明衡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别说了。　　　　　　　　

　　林夏生缩回脖子，起哄似的故意在他耳边拖长调子：“你怎么不让我说她啊——”　　

　　因为我想你早点转回来。　　

　　李明衡轻轻用手掌捂住林夏生的嘴巴，对面想反抗，他就逐渐加大力度。

　　从被压制的角度看，他那双长而深眼睛半眯着，略带威胁意味。　　

　　因为感受到对方温暖的鼻息喷在食指上方，李明衡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收回冲动的举动。　　

　　像是找到某种乐趣，林夏生又凑过去重复了几遍，李明衡也很配合地陪他幼稚了几个回合。　　　　　　

　　各自安静之后就很容易犯困，林夏生盯着天花板突然说他想睡觉了。　　

　　“那你睡。”　　

　　从来不问原因，紧跟着迁就就是他最主动的示爱方式。

　　说罢，他拿出了自己的耳机开始打游戏。　　

　　早上林夏生说他听到了一首很好听的歌，明明可以直接点分享，但很自然地就把有线耳机的另一端递给了他。

　　然后谁也没有主动改变这种看似粘腻的感觉，干脆顺着他的红心歌单一直听了下去。　　

　　那种被线束在一起的感觉……　　

　　一局打赢之后再往身边看，林夏生也不懂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朝自己的反方向歪着头，睫毛细微地颤动着。

　　摘下耳机似乎能听到衣服在椅背上轻轻摩擦的稀碎声音，歪着的角度随着道路的簸逐渐加大，林夏生连自己差点倒在过道都不知道。　　

　　幸亏李明衡动作快才捞住了他，心里想着占便宜不好，手上却护着林夏生的头让他靠在他肩膀上。

　　睡得那么沉，应该不会在意吧。

　　就说他自己倒过来的好了，李明衡自欺欺人地想着。　　

　　均匀绵长的呼吸起伏为肩头沉甸的重量添加了实感，李明衡很想摸一摸他干燥的头发，又收起过分的想法，闭眼强迫自己也睡一觉。　　

　　醒的时候林夏生有点晕，脖子也酸得厉害，下意识撑着前座的靠背缓神。

　　等他意识到刚刚好像是靠在他同桌肩上睡觉的时候，李明衡已经活动好筋骨问他饿不饿，一会就吃午饭了。　　

　　“还行，你肩膀累不累啊，我怎么睡你身上去了？”

　　……这什么糟糕的说法。

　　原定的措辞他有些说不出口，扯扯嘴角糊弄过去：“不知道，我也睡着了。”　　

　　如果他忍不住，可能会朝自己的掌心吻一下，间接接触曾经温存的唇纹。

　　幸好他的欲望还在可控范围内，想占据的只是男生那扑面而来的疲惫也压不住的某种气质。　　　

　　单是林夏生这个名字就让他这样贫瘠寡淡的人觉得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