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最后的十分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们没再说话。
还能说什么呢?
该交代的,已经用最快最简略的方式塞进了手机备忘录和那个加密APP里。
剩下的,只能交给明天。
那个对我们而言永远未知的“明天”。
我和陈屿隔着一支蜡烛,安静地对坐着。
书店里只有烛火噼啪声和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的雨好像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在为这场无声的告别伴奏。
我看着他被烛光柔和了的轮廓,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和一种平静。
知道了真相,找到了同类,制定了反击计划,这一切像一针强心剂,暂时压过了对重置的恐惧。
但恐惧依然在那里。
我知道,几分钟后,眼前这个和我共享着最荒诞秘密的男人。
又会变成一个需要我靠手机备忘录才能想起是谁的“书店老板陈先生”。
而他,也会同样忘记我。
我们像两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战友,在最后的时间里,只能用沉默互相陪伴。
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死神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十一点五十九分。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紧紧抓住了衣角。
陈屿也抬起了头,目光越过烛火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他对我点了一下头。
嗒。
时针、分针、秒针,再次重合在了最顶端那个数字上。
零点了。
那股熟悉的的抽离感,准时降临。
吹熄了所有不该存在的、过于炙热的情感火苗。
脑海里关于“计划”、“反击”、“同类”的所有紧张和决绝,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片平滑却空洞的沙滩。
疲惫感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我甚至觉得脑袋有点隐隐作痛。
我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看着对面坐着的陈屿,心里闪过一丝模糊的疑惑。
咦?
我还没走吗?
平时这个点我应该已经在家了才对。
而且……怎么点着蜡烛?
停电了?
陈屿看着我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复杂,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温和而疏离的模样,
他站起身:“好像来电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书店里的灯光虽然没全亮。
但吧台那边几盏射灯已经重新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哦……是啊。”
我有些茫然地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感觉身体有点僵硬。
“那……陈先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
陈屿点了点头。
我拿起包,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当作响,外面的冷风一下子进来,让我清醒了不少。
奇怪,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重要的事?
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大概是今天修改方案太累了吧。
我摇摇头,把这点莫名其妙的恍惚甩开,撑开伞,步入了依旧下着细雨的夜色中。
从那天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依然每天下班后去“拾光书店”报到,美其名曰完善方案,实则……
我也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好像只是一种习惯。
甚至有一天没去,心里还会觉得空落落的,像是忘了做什么重要的事。
陈屿也依旧是那个温和有礼却难以真正靠近的书店老板。
他会给我泡咖啡,我们会聊书,聊天气,偶尔聊聊方案的细节,但话题从不深入。
只是,有些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变了。
我发现陈屿吧台后面那个原本锁着的矮柜,有时会虚掩着。
里面似乎放了些工具和电子元件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我还瞥见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式收音机和一些缠绕的铜线。
我问他是不是对电器维修感兴趣,他只是淡淡地说“偶尔瞎捣鼓一下”。
而我自己的手机加密日记APP里,开始出现一些我自己都看不太懂的符号缩写和关键词碎片,比如“EMP”、“频率”、“寻找信号”、“信任CY”。
我看着这些记录,一头雾水,完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记下这些奇怪的东西。
但我隐约觉得它们很重要,所以也没有删除。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比如,有时我会鬼使神差地买一些特定型号的电池或者小电子元件带去书店,说是“正好看到,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而他每次都会很自然地收下,然后说“正好需要,谢谢”。
比如,他有时会“无意”中在我面前摆弄一些电路板,或者画一些我看不懂的波形图。
他会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一些诸如“频率稳定性还是不够”、“脉冲强度需要精确控制”之类的话。
而我听着,明明不理解,却会下意识地接一句“是不是干扰太强了?”
说完我们俩都会愣了一下,然后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
最离奇的是那个周末的下午。
阳光很好,书店里没什么人。
坐在老位置看书,陈屿在整理新到的书籍。一切都很平常。
忽然,毫无预兆地,书店里所有的灯光闪烁了几下,频率很快,大概只有一两秒,甚至不到。
就那么一瞬间!
我的头刺痛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急切的声音,响在我的脑海深处:
“林夕!记住!电磁脉冲!计划!他是同伴!”
声音消失了。
刺痛感也消失了。
灯光恢复了正常。
我抬起头,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我刚才……怎么了?幻听?
我惊恐地看向陈屿。
他显然也经历了什么。
他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脸色有些发白,一只手正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但那震惊之下,似乎还有一丝……
激动和确认?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
短短一两秒的异常,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荡开。
虽然很快消失,但那份触动却真实地留下了。
我们没有说话。
谁都没有提起刚才那诡异的一瞬间。
但他弯腰捡起书的时候,手是微微颤抖的。
而我,低下头假装继续看书,却发现书页上的字一个都看不进去。
电磁脉冲。
计划。
他是同伴。
虽然我还是无法将它们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一种莫名的、坚定的信念。
却在那次短暂的、诡异的“干扰”之后,悄悄地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开始更努力地去解读手机里那些奇怪的记录,更留意陈屿那些“瞎捣鼓”的东西,更频繁地去书店。
一种无形的引力拉扯着我,让我靠近他,仿佛那里有我丢失的、最重要的东西。
陈屿似乎也一样。
他看我的眼神,虽然依旧克制,但那层疏离的薄冰似乎在慢慢融化。
他跟我说话的时间变长了,偶尔甚至会露出一些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在透过我,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们像两个在迷雾中失忆的人,凭着本能和一些零碎的线索。
一点点地、艰难地向彼此靠近,试图拼凑出那个被遗忘的约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计划”似乎进展缓慢,充满了未知。
我们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可能最终也找不到真相,可能永远困在这个循环里。
但,和最开始那种孤独的、绝望的挣扎不同了。
因为我们不再是一个人。
即使每天依旧会被重置,即使记忆依旧支离破碎,但某种超越记忆的、无形的联系已经建立。
也许明天醒来,我依旧会忘记“计划”的细节,忘记“同伴”的含义。
但我不会忘记走向那家书店。
不会忘记那个穿着干净衬衫、眼神温和的男人。
不会忘记心底那份莫名的、想要靠近和探寻的冲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