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安群像集录(16)第十六章:鲜于仲通的眼光(上)

第十六章 鲜于仲通的眼光(上)

天宝元年,剑南道,泸水之畔。

空气是黏腻的,饱含着未曾停歇的雨水与红色土壤的腥气。蜀地的天空仿佛永远被浸湿的灰色布幔笼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都要彻底坍塌下来。

杨钊斜靠在山野坡地中央一棵虬结苍老的大榕树下,树冠如盖,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湿冷。因为屡次触犯军纪、酗酒怠慢,他被剥夺了上阵杀敌、博取军功的资格,如同弃卒般被发配到这片新辟的屯田之上,终日与泥土囚徒为伍,无事可做,也无人理会。

“你就是杨钊?”一个面色黝黑、神情不善的军官喘着粗气,悻悻然地走到他面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是…我是…”杨钊吞吞吐吐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甚至懒得站直身体。

“跟我来。”黑脸军官不耐烦地命令道。

杨钊先是一愣,随后缓缓起身,耷拉着脑袋,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皮囊,跟在那军官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走着。

“快点!没吃饭吗!”黑脸军官扭头喝道,唾沫星子溅到杨钊脸上。

突然,黑脸军官的脚步一定,停在了一处高坡上。杨钊未及缓过神来,险些撞到他背上,吃了个狗啃泥。待他踉跄站定,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呼吸为之一窒——只见数以千计的兵士与征发来的民夫,如同密密麻麻的蝼蚁般,散布在广袤而泥泞的田野上。

他们大多赤着脚,裤腿高高卷到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踝的泥泞中艰难跋涉。沉重的铁制犁铧破开湿润的红色土壤,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噗噗”声。壮丁们喊着不成调、却用尽全力的号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弯曲的犁把上,古铜色的脊背在绵绵雨丝中泛着油亮的光,肌肉因极度用力而虬结凸起。

“看到了吧!”黑脸军官粗声粗气地吼道,指着眼前这片“壮观”的劳动场面。

“什么?是要我像他们一样,下去耕种吗?”杨钊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嘲讽,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这双拿惯了骰子和酒杯的手,如何去驾驭那沉重的犁铧?

黑脸军官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听说,你精通算术?”

“略知一二!”杨钊挺直了些腰板,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黑脸军官重重地拍了一下杨钊瘦削的肩膀,朗声道:“那你小子算是走运了!上面安排你到此地负责屯田账目!记录田亩、核算粮种、分配口粮!”

“屯田?账目?”杨钊喃喃道,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微光。

“不错!若做出成绩,核算无误,督促有力,或可将功补过!”军官语气缓和了些,“你可要好好珍惜这最后的机会。”

杨钊并未即刻应答,而是将视线望向了更远处。新开垦的田亩已被规整成一片片整齐的方块,如同棋盘。另一群士兵正排成稀疏的行列,用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的节奏,将翠绿的稻秧插入水田。弯腰,插入,后退,周而复始,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监工的校尉骑着躁动不安的骏马,在狭窄的田埂上来回巡视,马蹄不时踏碎水洼,溅起浑浊的泥浆,偶尔传来一声凌厉的呵斥,便让那片区域的“木偶”们动作陡然加快,带着惊惶。

黑脸军官见杨钊望着远方出神,以为他不情愿,厉声道:“怎么?让你动笔杆子,难道还不愿意?莫非真想下去试试犁铧的滋味?”

“愿意,怎会不愿?”杨钊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仿佛能看到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如同那些兵士的脊背一样,在这无边的泥泞中被反复碾压。他必须抓住这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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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旬月,这身于市井赌坊中历练出的、对数字极其敏锐的算学本事,便将他从田垄边缘的绝望中捞起,安置在了田埂旁一处临时搭建的草棚下。

草棚勉强遮风挡雨,棚下,简易的案几前,杨钊目不转睛地看着平铺于上的田亩图册,上面用拙劣的笔法勾勒出田块、水渠与道路。他不时用手轻扶图册旁那堆积如山的、用不同材质记录的简陋账簿,以防它们因重心不稳而散落一地,被潮湿的地气浸毁。

片刻后,他抓起一把油腻的算筹,手指却异常干净、灵活地飞快拨动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计算着今日各队的开垦进度、种子与口粮的消耗、以及那永远也填不满的物资缺口。数字在他脑中飞舞、组合,形成一幅比眼前田野更清晰的图景。

“杨钊!”一个洪亮浑厚、中气十足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草棚下的寂静。

杨钊闻声猛然回头,定睛一看,竟是那黑脸军官正阔步走来,脸上竟罕见地没有带着惯常的戾气。

杨钊见状,霍然起身,顺手拿起案几上一卷刚刚整理好的竹简,高声禀报,语气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恭谨:“军爷,这是今日新到三百民夫的名册与口粮分配簿,请过目。”说着,躬身将竹简递上。

黑脸军官一把接过,随手翻看了几眼,嘴角微微上扬,上下重新打量着杨钊,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认可:“你小子,倒是有点歪才。账目做得清楚,上面看了,说你这屯田理账,还算有道。如今正式提拔你为新都县尉,不必再在此地守着这泥巴账了!”

“真的?谢谢军爷提拔!”杨钊大喜过望,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他觉得自己的机会,似乎真的在这片泥泞中,冒出了第一个渺茫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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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于兄你可知,那时我握着那新都县尉的任命文书,真以为否极泰来,我的机会终于来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一展拳脚!”杨国忠看着多年未见的鲜于仲通,语气中竟带着几分难得的、属于过往的激动。

鲜于仲通并未急于回答,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在透过眼前这位紫袍金带的显贵,看着当年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落魄青年。

杨国忠见状,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语气沉了下来:“可惜啊,时运不济。我在那新都县尉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三年!三年!起初还能靠着微薄俸禄和往日积蓄勉强挥霍度日,维持些体面,可到了后来,入不敷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那时,最后一件能见人的体面袍子也早已典当换米,冬日里单衣难以御寒,饿得狠了,便只能去河边灌一肚子冷水,骗骗肚肠。”

说完,杨国忠双拳紧握,骨节发白,半晌不曾言语,似在回味那刻骨铭心的饥寒与屈辱。

“就在我自以为山穷水尽,快要冻毙饿死于蜀地街头之际……”杨国忠双目紧闭,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氤氲开来,清晰得如同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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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四载,新都县。市集嘈杂,人声鼎沸。

“卖胡饼了!新鲜出炉的胡饼!香得很!客官要来一个吗?”一个满脸麻子的伙计对着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杨钊堆笑道,那笑容在他转过身后立刻变得冰冷。

杨钊死死盯着那刚出炉、散发着诱人麦香与胡麻香气的饼,不自觉地连续咽着口水,喉咙干涩地滚动着,他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近乎哀求地低声道:“我……我没钱,能……能赊我一个吗?日后必当加倍奉还!”

“没钱?滚!”那伙计瞬间变脸,如同驱赶苍蝇般挥手,“哪来的臭要饭的,别耽误老子做生意!”说罢,竟厌恶地朝杨钊站立的方向啐了一口。

杨钊侧身狼狈躲过,积压了数年的羞愤、落魄、不甘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一脚踢翻伙计身旁的箩筐,趁着伙计惊呼后退的间隙,胡乱抓起摊上的几个热腾腾的胡饼,转身就没命地挤进了熙攘的人群,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抓贼啊!抢饼啦!快抓住他!”伙计的惊呼尖锐地划破了市集的喧嚣,引得不少人侧目。

“哪来的贼?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一个沉稳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压下骚动。只见鲜于仲通不知何时已踱步而出,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气急败坏的伙计,“方才拿饼的,是我府上办事的人,行事鲁莽了些。你的胡饼,我全要了。开个价吧。”

听说有人要包下全部胡饼,伙计转怒为喜,刚要脱口而出的骂词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忙不迭地开始计算。

鲜于仲通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转过街角,行至一条僻静的巷陌深处,只见杨钊正靠在斑驳的墙边,胸口仍在剧烈起伏,面色警惕而苍白地望来,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两个已经变形的胡饼。

“为何帮我?”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鲜于仲通不答,只淡淡道:“路见不平,举手之劳。”

杨钊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讥诮而冰冷的弧度:“这世上,没人会做亏本的买卖。不为点什么?我不信。”他经历过太多冷暖,早已不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你这人,倒是奇怪,”鲜于仲通面露惋惜,轻轻叹息一声,“辱你之人,你恨之入骨;助你之人,你反而疑之甚深。也罢……既然你不需要援手,认为我别有用心,那我也不便勉强。”他话锋作势一转,欲擒故纵,“只可惜,我本欲举荐一能干之人,为剑南节度使章仇公押送一批紧要贡品入长安。此事若成,便是直达天听之阶。如今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告辞。”

“长安”二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炬,瞬间刺破了杨钊眼底所有的阴霾、疑虑与戒备。他慌忙直起身子,也顾不得姿态狼狈,急声道:“我去!我愿意前往!方才是在下失言,请先生万万海涵!”

鲜于仲通停下脚步,挑眉,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玩味反问:“现在,不问我为何要助你了?”

杨钊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那种混合着落魄不堪与精明算计的复杂神色,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先生说的是。天上自然不会平白掉下馅饼。但既然馅饼已经砸到了头上,岂有不接之理?至于为何砸我,接了之后,自然知晓!”

“杨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鲜于仲通颔首,终于点破窗纸,“我乃章仇公麾下采访支使,鲜于仲通。此前在军中便留意过你,知你非久困池中之物。今日子时,章仇公将在府上面见於你。换身得体的衣裳,莫要失了体统,误了前程。”

说罢,他将一包沉甸甸的银钱精准抛入杨钊怀中,不待他多言感谢或询问,便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扬长而去,消失在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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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事到如今,鲜于兄还不肯明言吗?”杨国忠霍然转身,一双如今已蕴满权势与威仪的星目,死死盯住鲜于仲通,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看清当年最初的动机,“为何那日要如此大力相助?又为何偏偏选中我杨某去运那批关乎章仇兼琼前程的贡品!”

鲜于仲通面对他逼人的目光,坦然一笑,甚至带着几分调侃:“如今杨大人身居御史中丞,深谙官场之道,个中缘由,难道还看不真切,非要我说得那般直白,撕破这层窗户纸么?”

“你看中的,无非是我身为贵妃远房堂兄的这点微末亲谊,想借此为章仇兼琼,也为你自己,攀附天听,寻一条直通御前的捷径!”杨国忠语气肯定,带着一丝被利用的不悦,但也有一丝对自己“价值”的确认,“而章仇兼琼,也正是凭借那批贡品和我姐妹们在宫中的美言,才得以顺利入朝为官!”

“果然要与聪明人共事,才不费唇舌。”鲜于仲通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不过,杨大人扪心自问,若你仅有裙带关系而无真才实学,不通算学,不明事理,不擅机变,仅凭那点亲戚情分,又岂能在这藏龙卧虎、步步惊心的长安城中,一路腾达至此,得陛下亲赐佳名,委以理财重任?”

“真才实学”四字入耳,杨国忠眼底不免掠过一丝受用的得色。片刻沉默后,他面上却恢复了一派悠然,仿佛刚才的逼问从未发生,亲自执壶为鲜于仲通斟满一杯酒:“鲜于兄过誉了。饮水思源,若无兄台当日郫县赠金、指点迷津,杨某或许早已饿死沟壑。你此番不远千里从蜀地赶来长安,总不至于是专程来与杨某叙旧,重温这段‘雪中送炭’的佳话吧?”

“杨大人明鉴。”鲜于仲通神色一正,放下酒杯,“在下确有一事相求,关乎大人前程,亦关乎……大唐边事。”

“哦?何事?”杨国忠目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

鲜于仲通压低了声音,字句清晰:“如今,陛下志在开边,武功赫赫,所垂青重用的,皆是安禄山、哥舒翰这等能攻城略地、开拓疆土的边帅。然则,西南诸夷,尤其是南诏,近年来时有反复,不服王化。这,正是……你我的机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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