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纪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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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老中医

一九八二年秋分刚过,徐其海大队长脸上的伤疤又开始发痒了。这个伤疤是他在刚解放时去丹东修飞机场,当支前民工时被落下来的炮弹弹片蹦上的,从此在脸上就留下一块伤疤,那时他刚刚十七岁岁大一点。一到了秋天的时候就开始发痒。今天在大队部值班,他蹲在生产大队部的土炕上,看中医老周用银针在酒精灯上进行燎烤,蓝布对襟上沾着半片干蒲公英——那是昨儿翻后山采药时蹭上的。

   “老周,你这脉案本儿上的字比俺们家祖坟上的碑还难认。”老陈抖开泛黄的线装本《本草备要》,手指划过“忍冬藤治风湿痛”的批注,老旧书里渗着淡淡的酒气,有好几页都掉出来,老周又手脚笨拙的掖进去,那本破书翻的都起了皮。老周头外号“酒葫芦”,他不是下河屯人,无人无女的,就住在大队部旁边的一个间房子里面。解放前在县城药铺当学徒,解放后他背着半套药具来到了下河屯,炕头的搪瓷缸里永远泡着甘草片,却总在给人扎针时从裤兜摸出个扁酒瓶。

老周头在生产大队呆了有三十多年,徐大队长也在大队干了三十多年。徐大队长从小干事、会计、生产队副队长一直干到生产队大队长,老周就一直干他那个老中医。

“认字儿跟认药一样,得下死功夫。”老周头往存放银针的铝制长条盒里倒点烧酒,火燎过的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前年你带人修水渠,膝盖积水那回,要不是俺用商陆根敷了三宿——”老周头边干边说。

 “得得得,又来了,忘不了您老的救命之恩。”老徐大队长把书往炕桌上一推,老周头的枣木拐杖掉到地上。

“可你说说,公社新派来的赤脚医生小王,咋就看不上咱这草药?昨儿还跟俺嚷嚷,说你用曼陀罗花泡酒是‘封建迷信’。”

老徐大队长说。

老周头的银针突然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映着窗纸上的树影。大队部的西厢房隔出半间作诊室,土墙上挂着晒干的艾草和五味子,药柜的抽屉拉手早被摸得发亮。

“上个月王会计家闺女出疹子,小王大夫开的退烧片不管用,老周头摘了片苦瓜叶贴脑门上,夜里就退了热。“老周说。

“封建迷信?”老周头突然笑出声,酒气混着药香在屋里打转。

“那小子打县城来,认得阿司匹林就当自己是活华佗。上个月赵瘸子心口疼,他摸了摸脉就让送公社卫生院,俺给扎了内关穴,灌了半盏丹参茶——”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脊背弓得像张老犁,大队长老徐忙不迭递过水瓢,缸底还沉着没冲净的黄芪渣。

窗外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民兵队长老郝扒着窗棂喊:“老周大爷!河西的张家老婆子又犯心口疼啦!”老周头抹了把嘴,把银针往牛皮包里一裹,扁酒瓶往裤腰上一别,布鞋面上在黄泥大道沾满泥点子。

老徐大队长望着他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冬夜,自己发着高烧还在给村民分返销粮,老周头踩着没膝的雪赶来,用艾条点燃来给他进行熏烤大椎穴,烟油子滴在棉袄上烧出好几个洞。

与赤脚医生小王的冲突在冬至那天爆发。“花蒌”老杨得贵的二儿子杨红全摔折了小胳膊,小王要送公社拍X光,老周头却砍了根柳树枝,削成夹板,又捣了南星根敷在伤处。

“中医误人!”小王举着红药水瓶子直晃,“骨折必须固定复位,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生产队长老徐蹲在生产大队部门槛上抽烟袋,看老周头不紧不慢地缠绷带:“小伙子,你当这是县城医院?骡子车到公社得走俩钟头,骡子车要是断骨茬子戳穿血管——”

他突然站起身,烟袋锅子敲得门框山响。

“都听着!轻伤小病先找老周头,重伤急病再送公社,老子当年在丹东修飞机场,美国鬼子的炮弹片都是用蒲公英嚼碎了敷的!”

霜降前后,老周头在水库后山采药摔了腿。老徐把他的铺盖卷搬到大队部值班室,土炕草席上并排两个铺盖卷,老周头的药箱挨着老徐的党章。夜里老徐借着煤油灯看《本草备要》,遇到不认得的字就用拐杖戳戳:“老周,这‘豨莶草’咋念?治啥病?”

呼噜声突然停了,老周头往炕里翻个身:“治你这死脑筋。”却又接着念叨,“晒干研末,酒调敷,治跌打损伤……”

冬至过后,公社医院送来新医书,小王大夫抱着红本本在大队部念:“青霉素的临床应用——”老周头靠在门框上打盹,腰间的酒瓶晃出细碎的响声。老徐突然指着墙上的人体穴位图:“小王,你说说,这足三里穴,到底该扎三分还是五分?”小王涨红了脸,老周头却笑了:“老徐头,你这是给俺老郎中撑腰呢。”

腊月初八,老周头把那本磨破边的《本草备要》塞给老徐大队长,酒瓶却空了。

“俺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到开春挖柴胡了。”他看着徐大队长,“我看你小子行,干那行都行,在行。这两本《赤角医生》和《本草备要》就留给你吧。”

他望着窗外的积雪,药柜里的当归、黄芪、防风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记住,曼陀罗花泡酒能治风湿,可千万不能内服……”

老徐接过书,指尖触到扉页上的墨迹:“周明礼,民国二十三年春于奉天同善堂”。这是老周头第一次说自己的大名,像把藏了半辈子的药方子抖落出来。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远处传来二柱他娘叫喊孩子回家喝腊八粥的声音,混着若有若无的酒香。

第二年清明,老徐在生产大队部门口的水塘旁边种了几株忍冬。他戴着老花镜,在老中医老周头给他留下的脉案本上记新方,笔尖划过“碧流河边产苇根,清热利尿”时,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喊:“老徐大队长!后山的桔梗开花了!”

远处的灯笼石山笼罩着薄雾,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正顶着白绒球随风飘,像极了老周头喝酒时眼里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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