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当大成醒来,晨曦已透过山脊,渐渐映红了天边。下坡仍在继续,但山峦不再陡峭,沟壑变得和缓,柏油公路变得宽敞起来。又前行几小时后,开始进入平坦的河谷坝子,遥远的山峰象海螺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天边。在一个名叫“司机之家”的定点客栈里,大成用胖子司机的大砖头跟尹主任通了电话,报送了平安,叫司机记下了目的地的具体位置。胖子对刚用过“十元餐”的学生们说,恭喜大家,剩下的都是一马平川了!
傍晚时分,汽车到达长安镇。看着鳞次栉比的工厂、一望无尽的街灯,大家都兴奋莫名。汽车在一个“大明电子厂”门口停下了,尹主任和一个高个子、一个矮胖个子站在大门口等候。尹主任握住大成的手,说辛苦了,并指着矮胖个子介绍说,这是办事处的阿温。阿温握着大成的的手,又将大成介绍给高个子。高个子是大明电子厂的人力主管阿坤,穿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左手拿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名单,右手握着一个类似教棍一样的东西,毫不理睬大成前来招呼,面向学生用一种港式普通话高声喊,排队啦,排队啦!我叫一个来一个!
学生们提着行李口袋,到门口排起队,阿坤叫一个,在名单上勾一个,然后放学生进入大门。最后两个男生个子比较矮小,畏畏缩缩走到门口,阿坤用棍一拦,对阿温说,这两个我不要!两个学生一下呆了,无助地望着大成,问,凭啥呀?!阿坤对阿温嚷道,你们弄来的男生这么多,身体也不好,送去别的地方好了!阿温把阿坤拉到旁边,用粤语争执了半天,阿坤才把两人放了进去。正要关门时,肖兰折回门口,问,汪老师,就这样把我们扔这里了?张军等一群学生也跟了过来,双手拉着冰冷的铸铁门条,眼巴巴地望着大成。大成心里一酸,说,哪是扔呢,你们到厂了呀!肖兰问,也没有一个正式的交接仪式?走过来的阿温说,要啥仪式,我们这里不要仪式,只要人头!肖兰不理阿温,仍然望着大成,说,我们啥情况也不知道,你走了我们找谁呢?大成说,找工厂呀,有人管的。张军说,不行,你们得留个电话给我们,有啥事好联系!
正在旁边与胖子司机告别的尹主任走了过来,小声对阿温说,还是留个你的电话?阿温来到门口,说,我是阿温,常驻长安镇的,有事可以打我电话。有学生拿出笔,记下了电话号码。阿坤不耐烦地说,这下行了吧!然后嘭地一声关上了高高的铁门。
大成跟着尹主任和阿温向街对面走去。阿温大概30多岁,团脸,戴幅眼镜,穿件花格T恤,对尹主任抱怨说,你看嘛,男生不好销,还歪瓜裂枣,我刚才跟阿坤说了半天好话,这两个男生的中介费我不要了,免费送他,还答应以后将女生补上,才勉强答应的。尹主任说,你要告诉那个阿坤,我们来的都是职高生,受过专业培训的。阿温说,没用的,下了车间,职高生还不是跟文盲一样从头学起。
大成告诉阿温,刚才那个女生叫肖兰,是中心漆校长的亲戚,原来是幼儿园的老师,能否跟阿坤说说,关照一下?老温说,行,改天找阿坤说说,女生只要能坚持下来,就没问题。大成又问,干嘛都嫌弃男生呢?老温说,你不知道,男生天生就眼高手低、好吃懒做,象这些单调重复的装配作业,男生的流失率是女生的两倍!大成说,不会吧,我们都是男人,哪里又好吃懒做了?老温说,行呀,把你关进车间试试,不说12个小时,就是半天,你不溜号才怪!尹主任笑着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到处都要女生,哪有那么多呀,你是东莞通,变通一下,就当帮我的忙了。
街上弥漫着一种金属粉末的味道,一些工厂门口停靠着客运大巴,车身上印着“湘江客运”“嘉陵鹏程”等字样。穿过路口,大成一行来到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在一个叫“巴山酒家”的门前前停下了。 酒家不大,厅内大概20多个平方,摆了几张方桌,里面还有一间小屋,小屋后面是厨房,一个40多岁的师傅在炒菜。街面上的人行道很宽敞,也摆上了几张条桌。阿温叫了一声,回来了,泡茶哈!一个娇小女子从里屋出来,跟大家把茶泡上。阿温说,这是我媳妇哈!一会,阿温媳妇便端出一盘毛狗豆,一盘核桃肉,一盆豆瓣鱼,几瓶啤酒。阿温指着核桃肉说,尝尝我的卤肉,看地道不,卤料是专门从老家带过来的。尹主任说,简单一点,就我们三个。阿温说,行,再炒一个生菜,一个滑肉汤就完了,就算是祝贺本次合作顺利收工!
刚吃一会,尹主任电话响了,起身接完电话后,对大成和阿温说,有个朋友从深圳过来,得去一下,就先走了,大成的休息请阿温安排一下。说完便叫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大成仔细打量了一下餐厅,墙正中挂了一副迎客松的画框,下面有一个价目表。大成问阿温,这酒家是你开的呀,生意好吗?阿温说,将就啦,每天有几百的营业额,一个月除了房租和表哥的工资,还有两三千的结余吧。大成见墙上没挂营业执照,便问,营业执照呢,怎么没挂在墙上?阿温说,要啥营业执照,我们这种小店子不用办执照的。大成觉得奇怪,每月几千的利润,换在东山,那算是大款了。阿温说,啥大款哟,不就是我两口子的工资嘛!这里企业太多了,象我们这样的小摊,没人当回事的,遇上工商所检查,两包中华烟就搞定啦!大成又问,怎么取名叫巴山酒家呢?阿温解释说,自己从小在大巴山里长大,初中毕业后考上了中师,当上了一所偏远山区的小学老师,可乡村老师实在是太寒碜了,工资低,还经常拖欠,加上不会拍校长的马屁,没干两年就跑来东莞打工了,在厂里认识了现在的女老乡,就是现在的媳妇,一起在几个工厂打工,后来干脆摆地摊,倒电器,混熟了就租下了这个店面,请了一个老家的表哥做厨师,做起了现在这个餐饮生意。
听了阿温的创业史,大成感慨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东山人在东莞呢,原来是巴山人在东莞,真不容易哈!阿温说,是呀,六年前我刚来长安镇的时候,门口这一片都还是农田哈。大成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和尹主任认识的,怎么成了他的办事处了?阿温笑了,说,啥办事处呀,我就是和附近的工厂比较熟,和尹主任合作搞点劳务输出罢了,要说认识,还是通过谢伟认识的,前两年我经常和谢伟一起倒腾点牛仔裤、录音机啥的,后来他说他能在东山招到劳工,介绍我认识了尹建国,我们就一起倒腾起学生来了!
闲聊间,街面上人逐渐多了起来,一群群小伙姑娘,穿着工作服,三三两两地来到街上,享受灯火下的喧嚣与凉意。餐厅里已没有了人,都坐到街边上去了。阿温告诉大成,深夜的东莞更为热闹,每天加班完后,会冒出大把大把的加餐仔,把疲惫的身心交给酒精和夜色。
两杯啤酒下肚后,困意来临。大成问阿温,晚上自己在哪里休息。阿温说,以前谢伟来,常常就住在他店子里;今天尹主任只说请他安排,听那口气应该和原来一样吧。阿温从里屋搬出一个楠木床板来,靠墙放在四根凳子上,就成了一个单人床。阿温说,不好意思哈,就这条件,我和我老婆住里屋,你就在大厅里凑合一晚吧。大成也不客气,洗个脸就躺上床板,竹木虽硬,却能全身舒展开,屋顶的吊扇送来悠悠凉风,比踡在车上舒服多了。
倒下床,大成很快进入了梦乡。待大成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对面墙角的迎客松下面也摆上了一个的竹板床,没人,估计是阿温的表哥已经起来做事了。大成扭扭酸疼的腰身,想起尹主任应该住在哪个星级宾馆里吧。他明白谢伟为啥不愿来送人了。
吃罢早饭,大成出门,仔细打量白天的街道来。这一片商业街,每栋楼都是两楼一底,统一格调,楼上是本地村民的住宿,底楼是各类餐厅、发廊、便利店。街背后有一条小河,河边是整齐的花台和石凳。阿温忙完了,出门发动摩托,对大成说,我带你逛逛吧。大成跳上车,随阿温在街上兜起风来。早上的街上静悄悄的,夜晚的喧闹早已退去。大成问,长安镇有多大呀,望不到头。阿温说,长安本镇居民4万,可常住人口接近20万;走进晚上的大排挡,全国各地的方言你都能听见;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的淘金者涌来,每天,也有成千上万的落魄者离开!这里,新的工厂每天都在开业,街道每天都在延伸,过两个月你再来,说不定又一条崭新的街区就拔地而起了!
回到巴山酒家,大成和阿温刚坐下,便听见门外有人喊:汪老师!阿温主任!大成一看,店外站着提着行李的两男两女,仔细一看,两个女子是肖兰和她同伴,男子是张军和另一个小伙子。大成问,怎么是你们?怎么不在厂里上班?肖兰说,我们不想在这个电子厂了,能不能给我们换一个厂?大成问,啥原因呢,说说?几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还是肖兰说了。一是住得差,8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又乱又挤,洗澡没热水,肖兰希望和她同伴住一屋,结果被分开了,跟管理员讲,根本不理;二是睡不好,整晚都吵得很,窗外噪音又大,根本没法睡;三是吃不好,昨晚每人就发了一块面包,今天早上白粥馒头,莫盐莫味,吃不下;四是上午在车间里培训,就因为打了一下瞌睡,肖兰就被骂了一顿,还被罚站,太凶了!肖兰的同伴见肖兰要出来,只好跟着出来了。张军两个,原因和肖兰说的差不多,也被罚站了,见肖兰要走,也仗义同往,一起气呼呼地提起背包跑出来了。大成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肖兰说,是阿坤告诉他们的,看见他们要走,阿坤说,想走走好了,走了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去对面商业街的巴山酒家找阿温吧,看他能不能给你们找个享福的工厂!
大成望着阿温,问,这事怎么办呢。阿温坐在店门口,冷冷地说,什么怎么办,把你们送进了厂门,就不归我管了,你们不满意自己去找好了。肖兰说,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呀。阿温说,你们自己跑了的,自己负责。肖兰说,可是,这家工厂条件太差了,我们实在受不了。阿温一下瞪圆了眼,骂了起来,人家几百工人都能适应,就你们不能,要舒服就别出来,在家种地好了!大成也严厉地说,什么条件差,你是高干子女?当初怎么跟你们讲的,跑几千公里来讲享受,亏你们想得出来!
四人被阿温和大成的态度怔住了,两个女生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大成把阿温拉倒一旁,说,这个女生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是我们中心漆校长的亲戚,搞砸了我回去不好交代。阿温说,可破了规矩,大家都来找我们重新安排,这事以后还怎么搞?大成说,这些学生,第一次来东莞,没啥社会经验呀。阿温正色说,有没有经验是你们的事了,我只知道按约定办事,没有跟他们循循善诱讲爱心的义务!说完,阿温就去后面的厨房帮忙了。
大成又来到门前,对蹲在门口的四人说,出发时就跟你们说了,出来打工就得吃得了苦,可你们倒好,遇到一点事就溜号,找我,我能有啥办法,我在这里也是两眼一抹黑。张军说,是你把我们招来的,我们只能找你了!大成火了,我不过就是中心的一个打工仔,昨晚就在这里打的地铺,你找我,我找谁,要我在这里陪你们睡两天大街?
大成越想越窝火,怎么就成我一个人的事了呢,还被阿温上了一课。大成来到店里,拿起阿温店里的座机,跟尹主任打了过去,说了肖兰四人的情况。尹主任问,行前教育是怎么做的,讲到位了吗?大成说,都讲了呀,丑话说了大半天。尹主任想了一下,说,请阿温接一下电话。阿温接上电话,讲了一堆不该再管的话,嚷了几句,放下电话后,出门对几个学生说,你们是准备在我店门口搭地铺了吗?四人可怜巴巴地望着阿温。阿温说,你们想怎么样,说吧。肖兰小声说,拜托你,看能不能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厂,工资低点都无所谓。阿温说,这不可能,在东莞这地方,大明电子厂就算条件好的了。张军也露出讨好的表情,说,阿温叔叔,帮我们想想办法吧!阿温说,看在尹主任和汪老师的面上,我给你们三个建议。一是就赖在我店门口,我也不会撵你们,晚上睡街面,联防队员巡夜看见了,可能会被当做“三无人员”抓去派出所;二是自己去各厂门口看张贴栏,见有招聘告示就去报名,当然,要想找到比大明电子厂更好的工厂很难,象8人一间的宿舍就很少,很多工厂都是20人以上的通铺;三是我厚起脸皮去找大明电子厂,让他们变通一下,再次接收你们,但我不敢保证人家一定会答应。三条路,怎么选,你们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阿温讲完,对大成眨眨眼,意思是让他们自己想一想,然后和大成一起回到了店里,点燃一支烟。待阿温把烟抽完,大成出门,发现没人了。大成觉得奇怪,走了?是不是自己去碰运气了?阿温说,自己去更好,省得我们麻烦了。大成问,自己找工作,难吗?阿温说,如果是个肯吃苦的熟手,找个工作就太容易了,你看好多工厂门口都挂着招工告示,但像他们这样,啥也不懂还自以为是,恐怕就不容易了。大成好奇地问,你又有啥诀招把学生送进厂里去呢?阿温说,我做的是批发业务,新建工厂或新增生产线的工厂,需要在短时间内招收大量员工,就得依靠我这样的中间人去组织,成了给我一定中介费,当然如果是我去求人家,也可能没有中介费,那就得请派员方给点费用了,特区的规则就这样,看供需的主导权在谁手上,一分钱一分货!
快到午饭的时候,四人又回来了。肖兰对大成和阿温说,我们想好了,还是回大明电子厂,拜托阿温主任带我们回去吧。阿温说,那我试试,说不说得通不晓得哈!说完,阿温又骑上摩托,说他先去找阿坤,叫大成和肖兰几个自己走过去。
一路上,大成本想再说他们几句,特别是想起“夜郎面馆”赔杯子一事,大成就想训人,但见四个人耷着头蔫巴巴的样子,便忍住了。算了,看来东莞这地与他们心目中的地方差距太大了,也许就不该招职高生,去社会中介所招社会青年说不定效果更好。
走到大明电子厂门口,阿温正在跟阿坤用粤语争执。见大成和四个学生回来,阿坤改用普通话说,女生我要了,男生不要了!大成说,这两个小伙子人也稳重,还是小组长,比昨天个矮个子强多了,给个机会吧!阿坤说,稳重吗?见到女生就忘了自己姓啥了,是来打工的还是来泡妞的?不要了!四人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阿坤把两个女生的包提了过来,朝门里一扔,把两个女生推进了大门,然后把门关上了。
张军两人懵了。阿温说,这下好了,这就是你们跟着两个娇小姐混的下场!两人不说话,一屁股坐在街上,脸上的肌肉在颤抖。阿温又说,旁边有个电镀厂,住宿条件比大明差,车间里气味重一些,但需要男生,你俩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两人还是不搭话,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阿温骑上摩托,走了。
中午已过,大成感到又累又饿,也在街边的树荫下坐了起来。 一会,阿温回来了,指指前面一个路口,说,电镀厂就在前面,问了,工资也是250元的底薪,加班另算,住宿是18人一间的通铺,怎么样,去吗?大成对一脸茫然的张军两人说,我建议你们去,上一段时间再说,等熟悉了再想办法,总比在大街上饿肚子强呀。两人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提上行李包,跟随阿温和大成向前面的电镀厂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