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27:准备到湘西去,所以读读沈从文先生的《边城》(续)

人生的绝望与奢望,可以被时间转化为一种能够承受的安抚;但到头来,那奢望的标的物成了绝望时,一切就彻彻底底到了头!然后,然后,那种绝望与奢望,又以一种人性的撕裂和变态狂的“情欲”,搅动着永远无法安定的、原本老实厚道的平常人的心灵,让人惊吓不已……

这就是沈从文先生《边城》中“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一节给我的震惊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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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营军队在雨中泥地行军数日后驻扎小城。两个士兵,一位是班长,一位是号兵,因为一场意外号兵摔成了残疾,又因为班长的友善料,二人成为了好朋友。其实他俩本来也是同乡。号兵不仅失去了一个士兵在军营和驻地应该“享有”的一切“待遇”,而且还被长官和战友称为“瘸子”,内心十分沮丧。

在这之前,

(引用为原文)

街的南端来了两只狗,有壮伟的身材,整齐的白毛,聪明的眼睛,如两个双生小孩子,站在一些人的面前。这对大狗引起了我们一种幻想。我们的习惯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只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个杀机兴起,极难遏止的。可是另外还有更使人注意的,是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大白”,“二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两声,那两只狗对我们望望,仿佛极其懂事,知道这里不能久玩,返身飞跑去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子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子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子还阔气的房子,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子里油黄大板壁上挂的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色大狗,就是这人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熟人就站起身来玩一阵,后来听到一个人的叫唤,便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天井去了。

我们来到这里有别的原因。我们两人原来都看中了那两只白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恰像为我们说的。至于这个人呢,我说不出完全合意的是些什么地方,可是不说谎,我总觉得这是一朵好花,一个仙人。

我们……每天到这豆腐铺子里来坐下。来时同年青老板谈天,或者帮助他推磨,上浆,包豆腐,一面就盼望那女人出门玩时,看一看那模样。我们常常在那二门天井大鱼缸边,望见白衣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乱窜乱跑。我们每天想方设法花钱买了东西,送给那两只狗吃,同它们要好。在先,这两个畜生竟像知道我们存心不良,送它们的东西嗅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无希望的事业上用心,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我们的身分,我们即或能够同这个人家的两条狗要好,也仍然无从与那狗主人接近。这人家是本地邮政代办所的主人,也就是这小城市唯一的绅士,他是商会的会长,铺子又是本军的兑换机关。时常请客,到此赴席的全是体面有身分的人物,团长同营长,团副官,军法,军需,无不在场。平常时节,也常常见营部军需同书记官到这铺子里来玩,同那主人吃酒打牌。

我们从豆腐铺老板口上,知道那女人是会长最小的姑娘,年纪还只有十五岁。我们知道一切无望了,还是每天来坐到豆腐铺里,找寻方便,等候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出外来,只要看看那明艳照人的女人一面,我们就觉得这一天大快乐了。或者一天没有机会见到,就是单听那脆薄声音,喊叫她家中所豢养狗的名字,叫着大白二白,我们仿佛也得到了一种安慰。我们总是痴痴的注视到那鱼缸,因为从那里常常可见到白色或葱绿色衣角,就知道那个姑娘是在家中天井里玩。

时间略久,那两只狗同我们做了朋友,见我们来时,带着一点谨慎小心的样子,走过豆腐铺来同我们玩。我们又恨这畜生又爱这畜生,因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听到那边喊叫,就离开我们走去了。可是这畜生是那么驯善,那么懂事!不拘什么狗都永远不会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种狗都与兵士作仇敌,不是乘隙攻击,就是一见飞跑;只有这两只狗竟当真成了我们的朋友。

当然,久而久之,两位同乡与豆腐铺老板也成了好朋友,三人或明或暗都动了那点“想吃天鹅肉”的小心思。

我们为我们的友谊感觉喜悦,正如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感觉生命的完全一个样子。

因为非常快乐,我们的日子也极其容易过去了。

一转眼,我们守在这豆腐铺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们同豆腐老板更熟了些,同那两只狗也完全认识了。我们有机会可以把那白狗带到营里去玩,带到江边去玩,也居然能够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为知道了女人毫无希望(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悉了,才从他口中探听到不少事情的),我们都不再说蠢话,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图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铺来玩,帮助这个朋友,做一切事情。我们已完全学会制造豆腐的方法,能辨别豆浆的火候,认识黄豆的好坏了。我们还另外认识了许多本地主顾,他们都愿意同我们谈话,做我们的朋友。主顾是营里兵士时,我们的老板,总要我多多的给他们豆腐,且有时不接受主顾的钱。我们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两只白狗成了朋友,非常亲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声音,虽仍然能够把狗从我们身边喊叫回去,可是有时候我们吹着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那两条狗飞奔的从家中跑出来。

我们常常看见有年青的军官,穿着极其体面的毛呢军服,白白的脸庞,带着一点害羞的红色,走路时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马轮的长统黑皮靴子,磕着街石,堂堂的走进那人家二门里去,就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发生,充满了难受的妒意。我到底是懂事一点的人,受了这个打击,还知道用别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脚号兵,却因此大不快乐。我常常见他对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后,捏起拳头来作打下的姿势。又常常见他同豆腐铺老板谈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因为心中郁闷,两位同乡在喝酒后说了粗话并且动了拳脚。

豆腐铺老板很惊讶于他俩的挂彩。

这时那个姑娘走出门来,站在她的大门前,两只白狗非常谄媚的在女人身边跳跃,绕着女人打圈,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舔女人的小手。

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望到对面。后来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两人脸上有些蹊跷,完全不同往日,便望着我们微笑,似乎毫不害怕我们,也毫不疑心我们对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俨然像知道我们昨晚上的胡闹,究竟是为了一些什么理由。

我那时简直非常忧郁,因为这个小姑娘竟全不以我们为意,在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赚一点钱,同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来到这里的。我望了一下那号兵,他的样子也似乎极其忧郁,因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样子比我又坏了一点,所以我断定他这时心上是很难受的。

至于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节正露着强健如铁的一双臂膊,扳着那石磨,检查石磨的中轴有无损坏。这事情似乎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这类机会发现时,这年青诚实单纯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样检查他的石磨。

我想问他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到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到那两扇绿色贴金的二门里不见了。如一颗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间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灵上的是一个光明的符号。我刚要对着我的瘸腿朋友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说:

“二哥,二哥,你昨晚上骂得我很对,骂得我很对!我们是猪狗!我们是阴沟里的蛤蟆!……”

我转头向豆腐老板望着,因为这年青人已经把石磨安置妥当,又在摇动着长木推手了,“我们活下来真同推磨一样,简直无意思。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这汉子,对于我说的话好像以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称,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还是同别一时节别一事情那样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们三个人同样的爱上了这个女子。

我公差

回连上见到瘸子,我还不曾开口,那号兵就说:

“二哥,那个女人死了!”

这是什么话?

我不相信,一面从容俯下身去脱换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说是“女人死了”,使我不得不认真了。我听清楚这话的意义后,忽然立起,简直可说是非常粗暴的揪着了这人的领子,大声询问这事真伪。到后他要我用耳朵听听,因为这时节远处正有一个人家办丧事敲锣打鼓,一个唢呐非常凄凉的颤动着吹出那高音。我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还笼在湿草鞋里,就拖了瘸子出门。我们同救火一样向豆腐铺跑去,也不管号兵的跛脚,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没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唢呐锣鼓声音,便是由那豆腐铺对面人家传出。我全身发寒,头脑好像被谁重重的打击了一下,耳朵发哄哄的声音。我心想,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

我静静的坐在那豆腐铺的长凳上时,接过了朋友给我的一碗热豆浆。豆腐铺对面这个人家大门前已凭空多了许多人,门前挂了丧事中的白布,许多小孩子头上缠了白包头,在门外购买东西吃。我还看到那大鱼缸边,有人躬身焚着纸钱银锭,火光熊熊向上直冒,纸灰飞得很高。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就全身拘挛,然而笑了。

我看看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看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真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只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人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都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会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分手时,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扑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可说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像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长久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被有权势的独占,唯有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似乎就得到一点安慰了。

可是,回转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也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了一个看不见的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后来,那瘸腿的号兵为情之邪念驱使,去过埋葬吞金女子的坟墓……第二次却见到一幕惊吓的场景:坟墓被掘,死尸失踪!

这人一定把坟掘开,便把女子的尸身背走了。

于是,二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那个“第三者”。

到豆腐铺时间已经不早了,却不见那年青老板开门。昨晚上我所想起的那件事,重新在我心上一闪。门既外边反锁,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发生何等事故了。知道那老板的确是昨天晚上就离开了他的铺子的。

我们有三天不敢出去,只坐在草荐上玩骨牌。到后有人在营里传说一件新闻,这新闻生着无形的翅翼,即刻就全营皆知了。“商会会长女儿新坟刚埋好就被人抛掘,尸骸不知给谁盗了。”另外一个新闻,却是“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洞里发现,赤光着个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花。”

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我们给这消息愣住了。我们知道我们那个朋友作了一件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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