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钟摆与画痕
秋分的日头斜斜地切过修表铺的窗,在地上割出明暗两半。杜恒砚坐在亮处,手里捧着那只刻着“平安”的怀表,指腹反复摩挲着后盖内侧的“婉”字。铜质的表面被磨得发亮,字痕却愈发清晰,像长在时光里的痣。
“张大爷该来了吧?”沈嘉萤从画案后探出头,鼻尖沾着点石绿颜料,是刚画完巷口那丛青苔蹭上的。她手里捏着支狼毫,笔锋还滴着墨,“我把红绳在表链上缠了三圈,打了个活结,他要是不喜欢,能自己解开。”
杜恒砚抬头时,阳光正好落在她鬓角,几缕银发被照得像金丝。“他不会解的。”他把怀表放进绒布盒,“上次给他修拐杖,在扶手刻了朵小菊,他逢人就说‘这是嘉萤丫头画的样子’。”
沈嘉萤的脸颊热起来,转身往画案上泼了点清水,用墨锭慢慢研磨。墨汁在砚台里晕开,像朵慢慢绽放的云。“前儿整理旧画,翻出你给我刻的那枚木簪。”她声音轻得像砚台里的墨香,“莲花的花瓣都磨圆了,倒比刚刻时更像真花。”
那枚桃木簪子,是他们相识第三年刻的。杜恒砚的手艺还生涩,莲花的花瓣刻得歪歪扭扭,却在簪尾偷偷刻了个极小的“恒”字。沈嘉萤戴了这些年,木簪被摩挲得温润,字痕却像浸了水的墨,愈发鲜明。
巷口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张大爷的咳嗽声由远及近。沈嘉萤赶紧把刚画了半幅的《秋巷图》往旁边推了推,那画里的修表铺门口,两个老人正对着座钟说话,钟摆晃得像条金链子。
“恒砚,嘉萤丫头!”张大爷掀开门帘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巷口的桂花香,“我闻见墨味儿了,又在画我们这破巷子?”他手里拎着个布兜,掀开时露出几枚饱满的栗子,“刚从树上打下来的,给你们煮着吃。”
杜恒砚接过栗子,沈嘉萤忙着沏茶。张大爷的目光落在绒布盒上,眼睛亮了亮:“我的表……”
“修好了。”杜恒砚把盒子推过去,“走时准得很,比年轻时还精神。”
张大爷颤巍巍地打开盒子,手指刚碰到表链上的红绳,就顿住了。他抬头看向沈嘉萤,眼里的光比桂花香还暖:“这绳……”
“怕您冬天戴着凉,缠点红绳暖和。”沈嘉萤赶紧解释,墨锭在砚台里转得更快了,“要是……”
“好,好得很。”张大爷把怀表揣进怀里,手按在布兜上没挪开,“就像婉丫头在世时,总爱给我缝红布袜。”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那年她给我做的棉鞋,鞋口也绣了这么红的花。”
座钟的摆锤晃得更欢了,滴答声混着桂花香漫了满铺。沈嘉萤忽然想起,画里的座钟还没画钟摆,赶紧拿起笔,蘸了点藤黄,在钟面下添了道弧线,像道凝固的阳光。
张大爷喝了半杯茶,说起年轻时的事。他说婉丫头总爱站在修表铺门口等他,手里拎着个饭盒,里面是刚蒸好的红薯;说有年冬天雪大,婉丫头在门口摔了跤,饭盒里的红薯滚了一地,他捡起来吹了吹,两人就站在雪地里分着吃了。
“她总说,”张大爷的声音有些发涩,手又按了按怀里的怀表,“钟摆晃一下,就是日子在跟我们打招呼。”
杜恒砚忽然起身,走到座钟前,轻轻拨了拨摆锤。钟摆晃得更匀了,滴答声像串被拉长的珠子。“这钟是赵先生留下的,”他说,“摆锤上的刻痕,是他和老伴儿每过一年就划一道。”
沈嘉萤的笔尖顿在画纸上,墨滴在《秋巷图》的钟摆位置晕开个小圈。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总爱画钟摆——那些晃动的弧线里,藏着所有没说出口的话,没画完的画,没走完的路。
张大爷走的时候,布兜里的栗子没带走,说“给你们留着煮茶”。沈嘉萤送他到巷口,看见他走几步就摸一下怀里的怀表,红绳的穗子从衣襟里露出来,像朵跳动的火苗。
回到铺子里,杜恒砚正对着座钟出神。钟摆上的刻痕密密麻麻,像串被时光串起的星。“你看,”他指着其中一道最深的刻痕,“这道是他们金婚那年划的,赵先生说,那天婉丫头给钟上弦时,笑出了眼泪。”
沈嘉萤拿起画笔,在《秋巷图》的钟摆上添了道刻痕,又在旁边画了朵小小的桂花。墨香混着栗子的甜香漫开来,座钟的滴答声仿佛也染上了甜。她忽然觉得,所谓白头,不过是和某个人一起,让钟摆的每道刻痕里都盛着暖,让画纸的每笔墨痕里都藏着光,让旧巷的每个秋天,都有桂花香和没说完的话。
暮色漫进窗棂时,杜恒砚把栗子倒进砂锅,添了点冰糖和桂花。沈嘉萤趴在画案上,给《秋巷图》的修表铺窗里添了盏灯,暖黄的光晕漫出来,把两个老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时光熨平的画。
钟摆还在晃,墨香还在飘,砂锅的栗子咕嘟作响。旧巷的秋,就像这没画完的画,没走完的钟摆,慢慢悠悠,却把所有的暖都熬成了甜。
第四十七章 霜落砚台
晨霜落在修表铺的窗棂上,结成细巧的冰花。杜恒砚用绒布擦着那只刚拆开的怀表,齿轮在晨光里泛着银白,忽然听见门轴“吱呀”转动——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沾着点白霜,像落了只停驻的蝶。
“刚在巷口买了热豆浆,给你带了碗。”她把搪瓷碗放在工作台边缘,画夹往桌上一放,哗啦啦掉出几张草图:有他低头修表的侧影,有窗台上蜷着的老猫,还有幅没画完的《霜巷图》,笔尖的淡墨正顺着纸纹晕开,像要把晨霜晕成雾。
杜恒砚抬眼时,正撞见她伸手去够窗台上的白猫——那猫是前几日冻得缩在铺门口的流浪猫,被沈嘉萤捡回来养着,此刻正伸着爪子拍他刚修好的表盖。他没说话,只伸手把猫捞进怀里,指尖无意中蹭过沈嘉萤的手背,两人都顿了顿,像触到了冬天里的静电。
“昨儿画到后半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沈嘉萤翻开画夹,指着《霜巷图》里的屋檐,“你看这冰棱,是不是该再加点淡赭石?我总画不出那种……冻得发脆的劲儿。”
他凑近看时,发间的霜粒落在画纸上,洇出个极小的圆点。沈嘉萤忽然笑出声:“你头发上有霜!像撒了把碎盐。”伸手想替他拂去,指尖刚碰到发梢,却见他偏头躲开,耳根却悄悄红了。
工作台的抽屉“咔嗒”弹开条缝,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多年前他给婉娘编的,她总爱用这绳系画稿,后来绳断了,他就一直收着。此刻沈嘉萤的画稿垂下来,一角正好搭在抽屉边缘,画上的暖灯光晕,竟和红绳的颜色莫名相契。
“这猫叫什么名儿?”沈嘉萤逗着他怀里的白猫,忽然发现猫爪边沾着点墨渍,“哟,它偷你墨锭了?”
杜恒砚低头看,果然见砚台边缘少了块角,墨汁在桌面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痕,像猫爪写的字。他没好气地捏了捏猫耳:“叫‘墨团’,跟你一样,总爱乱碰东西。”
沈嘉萤假装没听见,从画夹里抽出张速写:“给墨团画的肖像,你看像不像?”纸上的猫正歪头舔爪子,眼角的墨点像颗泪痣,倒有几分他修表时专注的模样。
他接过画纸时,指尖擦过她的铅笔印,忽然想起婉娘在世时,也总这样把画稿塞给他看。那时她画巷口的老槐树,画檐下的风铃,画稿背面总写着“恒砚亲启”,字迹娟秀里带着点调皮,像极了此刻沈嘉萤画稿边缘的小涂鸦——只只简笔小猫,正围着修表工具打转。
“对了,”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布包,“前几日在旧货摊淘的砚台,冻住了,你这儿有热水吗?想研点墨画晨霜。”
杜恒砚往铜壶里添了水,架在炭炉上。火苗舔着壶底,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看着沈嘉萤把砚台捧在手里焐着,哈气在砚台表面凝成白汽,忽然说:“婉娘以前也爱用这种老砚,说发墨慢,却够润。”
“婉娘?”沈嘉萤抬眼,睫毛上的霜刚好化了,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是你常说的那位……画工笔的姑娘?”
水开了,他倒了点热水在砚台里,墨锭研磨的沙沙声漫开来。“她画得好,尤其是画霜,能把冰棱画得像会滴水似的。”他声音轻得像晨雾,“可惜……”
沈嘉萤没追问,只低头研墨,忽然指着砚台里的墨晕:“你看!这墨在水里转的样子,像不像你修表时的齿轮?”
他抬眼,正见她蘸着淡墨往画纸上扫,笔尖的霜花忽然有了魂——那是种带着暖意的冷,像他藏在抽屉里的红绳,像她画稿背面的小猫,像这晨霜里的热豆浆,冷的是岁月,暖的是此刻。
墨团忽然从他怀里跳下去,踩着画稿往炭炉跑,沈嘉萤伸手去捞,却撞进他怀里——杜恒砚伸手扶她时,碰倒了工作台边缘的豆浆碗,乳白的浆汁漫过那张《霜巷图》,晕开片温柔的白。
“可惜了……”沈嘉萤望着画纸,却见他伸手把画稿捞起来,用吸水纸轻轻按吸,淡墨的霜花被豆浆晕成朦胧的月,竟比原来更有味道。
“这样更好。”杜恒砚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带着炭炉的温度,“有些东西坏了,才显出真模样。”
晨光漫过窗棂,照在砚台里旋转的墨花上,照在他指尖的齿轮上,照在她晕开的画稿上。墨团蜷在炭炉边打盹,红绳在抽屉缝里闪着微光,像段没说完的话,在霜色里慢慢舒展。
沈嘉萤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总留着那半截红绳,为什么她总爱在画里添盏暖灯——有些褶皱,不必熨平才好看;有些过往,带着伤才更像生活。就像这杯洒了的豆浆,这张晕了的画,这霜里的晨光,反倒把旧巷的暖,熬得愈发醇厚。
第四十八章 灯影里的齿轮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慢铺满旧巷的青砖。杜恒砚把最后一只修好的怀表放进丝绒盒,铜制的表盖反射着煤油灯的光,在墙上投出圈细碎的光斑。门轴“吱呀”一声,沈嘉萤抱着画夹走进来,发梢沾着些晚雪,一进门就跺了跺鞋跟:“外面雪下大了,刚在巷口看见张大爷,说你家的烟囱好像堵了,烟都往回倒。”
他抬头时,灯光恰好落在她睫毛上的雪粒上,像落了层碎钻。“难怪屋里总觉得闷,”他放下丝绒盒,起身拿起墙角的铁钩,“我去通一通,你先坐,桌上有刚温的茶。”
沈嘉萤把画夹放在工作台边,瞥见上面摊着的图纸——是只怀表的拆解图,齿轮的齿纹画得比发丝还细,旁边注着行小字:“游丝张力需减三分,否则摆轮易卡。”她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忽然笑了:“你画图纸比我画风景还较真。”
茶炉上的水壶“咕嘟”响着,她倒了杯茶,雾气模糊了镜片。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屋檐上簌簌作响,倒显得屋里的灯光愈发暖了。通烟囱的铁钩在烟道里搅动,发出沉闷的刮擦声,偶尔有烟灰簌簌落下,在灯光里打着旋儿。
“通开了。”杜恒砚走进来时,鼻尖沾着点黑灰,“刚在烟囱里勾出团破布,许是哪只野猫拖进去的。”他随手把铁钩靠在墙角,转身时带起的风,吹得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
沈嘉萤递过块干净的布:“擦擦吧,像只花脸猫。”他接过布时,指尖擦过她的指腹,两人都顿了顿,像被灯影烫了下似的缩回手。她赶紧翻开画夹:“今天画了巷口的雪,总觉得少点什么,你帮我看看?”
画纸上是片白茫茫的巷弄,屋檐下的冰棱垂得老长,却空荡荡的没个人影。杜恒砚盯着画看了半晌,指着冰棱下方:“这里该有串脚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有人刚从雪地里走过。”
“有道理,”她拿起炭笔,却没立刻画,“下午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抱着只猫在雪地里走,脚印确实是这样——对了,她怀里的猫,毛色跟你上次说的‘墨团’很像呢。”
他收拾工具的手顿了顿。墨团是去年冬天冻死在巷口的野猫,他捡回来时已经硬了,最后埋在铺子后墙根下,还特意堆了个小雪堆。沈嘉萤来的晚,从没见过那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黑猫,他也从没提过。
“许是巧合。”他把修好的怀表放进陈列柜,玻璃门映出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雪下得急了,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茶炉上的水开了,沈嘉萤起身去灌热水,刚提起水壶,就听见工作台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怀表的齿轮脱了轨。杜恒砚皱眉俯身,指尖捏着镊子去夹那枚不听话的齿轮,侧脸的线条在灯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很紧。
“又卡住了?”她端着热水回来,站在旁边看,“你修表的时候,总像在跟谁较劲。”
“齿轮不较劲,时间就不准了。”他头也没抬,镊子稳稳夹起齿轮,往轴上套,“就像这雪,下得太急会压塌屋檐,下得太慢又不成景致——凡事都得有个度。”
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速写:“上次你说墨团总爱趴在怀表盒上,我凭着你的描述画了张,你看像不像?”纸上的黑猫缩成团,尾巴圈着只打开的怀表,表盖的玻璃上映着轮明月。
他的动作停了。灯光下,她看见他耳尖慢慢红了,镊子上的齿轮晃了晃,差点又掉下去。“差不多,”他低声说,“它总爱把爪子伸进表盖的缝隙里,好像想抓住里面的指针。”
“是想抓住时间吧?”沈嘉萤把速写往他面前推了推,“就像人总想着抓住些什么,才不会被时光冲散。”
齿轮“咔嗒”一声归位,怀表的滴答声立刻匀了。他把怀表凑到耳边听了听,脸上露出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走时准了。”抬头时,正撞见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像落满了星光,他赶紧移开目光,去擦工作台:“雪太大,今晚怕是回不去了,里屋有张空床,你……”
“我睡沙发就行!”她抢着说,脸颊比灯罩还烫,“里屋你留着放工具吧,我不占地方。”
夜渐渐深了,雪还没停。杜恒砚在里屋翻找时,指尖触到个硬纸盒子,打开一看,是包晒干的金银花——去年沈嘉萤感冒,他特意去后山摘的,后来她病好了,这包花就被忘在了箱底。他把花倒进茶壶,添了些冰糖,在煤炉上慢慢煨着。
沈嘉萤靠在沙发上翻画夹,忽然发现张被夹在里面的旧照片:是个穿旗袍的姑娘,手里捧着只怀表,站在老槐树下笑,眉眼竟和自己有几分像。她正看得出神,杜恒砚端着茶杯走进来:“喝点金银花茶,防感冒。”
“这照片上的人是……”她抬头问,话音被茶杯的热气打断。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喉结动了动:“是我母亲。她年轻时总爱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等父亲回家,手里总攥着只怀表,说‘等指针走到十二点,他就回来了’。”
沈嘉萤把照片轻轻放回画夹:“她笑起来真好看,像这茶一样,暖暖的。”
“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夜,”他坐在对面的小凳上,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怀表停在了三点,后来我把表修好了,却再也没人等它走到十二点了。”
炉火噼啪地跳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剪影画。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拿出支铅笔:“我给你画张像吧,就现在,灯影里的样子特别好。”
他没拒绝,只是坐得更直了些,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茶杯。煤油灯的光在他侧脸投下道深影,鼻梁的轮廓格外分明,像他画的齿轮图纸一样,每笔都恰到好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有雪粒打在窗上,像在为这安静的夜打拍子。
“好了。”她把画递过去,纸上的人望着炉火,眼神里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旁边添了行小字:“雪夜,灯如旧,人未走。”
杜恒砚看着画,忽然低声说:“我父亲走后,母亲总说,人就像怀表里的齿轮,就算锈了坏了,只要有人记得,就不算真的停了。”他抬头时,灯光在他眼底漾开圈涟漪,“就像这茶,你记得要加冰糖,我记得你不爱喝太苦的,这就够了。”
沈嘉萤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刚想说些什么,窗外忽然传来猫叫——是只三花猫,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正蹲在窗台上,尾巴卷成个圈。
“它好像饿了。”她起身想去开门,却被他拉住手腕,“雪太大,放进来会带进寒气。”他转身从柜里拿出包饼干,掰了块从窗缝递出去,三花猫叼着饼干,蹭了蹭他的手指才跳开。
“你好像对猫总有办法。”她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被他藏起来的温柔,就像怀表里的游丝,看着细,却撑着整个世界的运转。
后半夜,雪小了些。沈嘉萤靠在沙发上打盹,画夹滑落在地,露出张没画完的画:是间修表铺的内景,工作台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低头修表,一个举着画夹,窗外的雪正落在屋檐上,像给这幅画镶了圈银边。
杜恒砚捡起画夹时,指尖停在那两个背影上,忽然想起母亲的怀表——原来有些齿轮,从来不是为了独自转动,而是为了和另一组齿轮咬合着,在时光里慢慢走,走到白头,走到表盖蒙尘,走到灯影都褪成浅黄,也还是会凭着那点咬合的劲儿,继续走下去。
他把自己的羊毛毯盖在她身上,转身往茶炉里添了块煤。炉火映着他的影子,和墙上那幅未干的剪影慢慢重合,像两缕被时光揉在一起的烟,再也分不出彼此了。
窗外的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巷口的雪照得像铺了层碎银。老座钟“当”地敲了一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却没惊动沙发上的呼吸声,也没打断工作台前那道专注的身影——怀表的滴答声混着煤炉的轻响,在这雪夜里,像支没写完的歌,正慢慢往结尾走,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九章 齿轮里的灯
暮春的雨总带着点黏糊的潮气,顺着青瓦的缝隙往下淌,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杜恒砚正用鹿皮布擦一只银壳怀表,表盘内侧刻着朵半开的玉兰,是他前几日刚补刻的——去年沈嘉萤画里的玉兰总缺片花瓣,他当时没说,此刻却对着纹路一点点修磨,指尖的茧子蹭过金属面,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
木门“吱呀”被推开时,他手里的镊子顿了顿。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雨帘里,发梢滴着水,画夹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像护着什么宝贝。“刚去巷尾拍雨景,看见你窗台漏雨了。”她踮脚往窗台上看,木框边缘果然洇着圈深色的水痕,“我带了硅胶条,能堵上。”
他放下怀表起身,顺手从门后扯过条干毛巾递过去。毛巾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味——是前几日晴好时晾在院里晒透的。沈嘉萤接过去擦脸,忽然笑出声:“你这毛巾上有股机油味,混着松节油的香,倒像你的铺子,又冷又暖的。”
杜恒砚没接话,转身去搬梯子。梯子腿在青砖地上磕出轻响,他踩上去够窗台,后腰的旧伤忽然抽痛了一下,动作猛地顿住。沈嘉萤眼尖,撂下画夹就去扶梯子:“我来吧,你站稳。”她踮脚往窗缝里塞硅胶条,发顶蹭到他的手腕,像只受惊的雀儿似的缩了缩脖子,“你这袖口磨出毛边了,改天我给你补补?”
他低头看自己的袖口,确实磨得发灰,是常年拧螺丝、捏镊子磨出来的。“不用。”话刚出口,却见她已经从画夹里抽出针线包,蓝布面的针线包上绣着只笨笨的小猫,针脚歪歪扭扭,倒像她画里的风格。
雨渐渐小了,檐角的水珠子串成线,滴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调子。沈嘉萤坐在工作台边穿线,忽然指着那只银壳怀表:“这玉兰刻得比我画的好,上次我画到第三遍,花瓣还是歪的。”他正往怀表里装齿轮,闻言把镊子递过去:“试试?”
她捏着镊子夹起最小的那枚齿轮,指尖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对准轴孔。杜恒砚的手覆上来,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常年握工具的温度,慢慢把齿轮送进去。“稳住,像你画线条那样,别慌。”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混着窗外的雨声,像浸了水的棉花,软乎乎的。
齿轮“咔嗒”卡进位时,沈嘉萤忽然抬头,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下巴。两人都僵了,空气里飘着松节油的味,还有她发间的皂角香,缠成一团说不清的气。
“画夹湿了。”他先移开目光,指着塑料布下渗出的水痕。沈嘉萤赶紧打开看,最上面那张画浸了点水,正是她画的修表铺雨天景:屋檐下挂着修表工具,窗台上摆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雨珠,画边写着行小字——“旧巷的雨,比别处暖些”。
水痕刚好晕在“暖些”两个字上,墨色洇开来,像块化不开的糖。
杜恒砚忽然从柜底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画——有他年轻时修表的侧影,有铺子门口的老槐树,还有张画着两只猫的,一只瘦得像墨团,一只圆滚滚的像刚从巷口捡来的三花。“你上次落这儿的。”他把铁皮盒推过去,盒盖内侧贴着张便签,是他写的:“第三片花瓣该往左偏半寸。”
沈嘉萤摸着那张猫的画,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蹲在墙根喂三花,回头看见他站在铺子门口,手里还捏着块没吃完的馒头。原来他早就看见,只是没出声。
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给窗台镀了层金。杜恒砚把修好的怀表放在阳光下晒,银壳上的玉兰在光里像活了过来。“这表的主人,是位老太太。”他忽然开口,“她说年轻时总在这巷口等丈夫,丈夫是修铁路的,走时留了这表,说‘等表针转够圈数,我就回来’。”
沈嘉萤的指尖划过画里的屋檐:“后来呢?”
“表针转了无数圈,人没回来。老太太说,表别修太准,走慢点,好像还能多等会儿。”他用鹿皮布擦着表盘,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时光,“我还是调准了,我说‘走准了,才像他真的回来过’。”
她忽然抓起铅笔,在画的空白处添了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巷口的老太太,手里捧着怀表,表链在夕阳里闪着光。“这样,”她把画推过去,“他就真的回来过了。”
杜恒砚看着画,喉结动了动。窗外的老槐树抽出新叶,绿得发亮,像极了很多年前,母亲站在树下等父亲时,他偷偷画的那笔嫩芽。
暮色漫进铺子时,沈嘉萤收拾画夹要走,被他叫住。杜恒砚从里屋拎出个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鞋面上绣着玉兰,针脚比她的小猫规整些。“前几日看见你鞋底磨透了。”他别过脸,耳根却红了,“我娘留下的绣线,闲着也是闲着。”
沈嘉萤捏着布鞋的边缘,针脚里藏着点歪歪扭扭的地方,像他补齿轮时故意留的小瑕疵。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针线包,那只笨猫的尾巴针脚歪得更厉害——原来有人和自己一样,在用心藏着笨拙的温柔。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修表铺的灯亮了,暖黄的光从窗棂里淌出来,漫过青石板,刚好铺到她脚边。杜恒砚站在灯下,正低头拧怀表的发条,侧脸的轮廓在光里柔和得像幅水墨画。
她忽然想,那些藏在齿轮里的时光,那些浸在雨里的画,那些说不出的话,或许就像这旧巷的灯,看着暗,却总能把晚归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到和另一个影子,在青砖地上慢慢叠成一片。
就像此刻,她的影子被灯光推着,一点点往铺子挪,而他的影子,正从灯影里走出来,轻轻接住她的。
第五十章 齿轮里的月光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慢慢压低了旧巷的屋檐。杜恒砚把最后一只齿轮嵌进怀表机芯,黄铜的光泽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对着灯光晃了晃,看见表盖内侧刻的细小纹路——那是去年沈嘉萤画稿里的藤蔓图案,他照着刻了整整三个夜晚。
木门被轻轻推开时,带着晚香玉的气息。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发梢沾着点夜露,画夹上别着支刚摘的茉莉。“刚去巷尾采的,你铺子的窗台该添点活气。”她把花插进缺了口的玻璃瓶里,目光落在工作台的怀表上,“这表的主人,就是你说过的那位老先生?”
“嗯,”他用镊子夹起表针,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时光,“他说要留给孙女当嫁妆,当年他送妻子的定情物,表盖内侧刻着名字,磨得快看不清了。”杜恒砚低头吹了吹表盖的灰尘,露出浅淡的“婉”字,笔画被岁月啃得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认真。
沈嘉萤翻开画夹,抽出张草图:“我画了幅巷夜景,你看这灯光的颜色对不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画纸上的修表铺亮着盏孤灯,灯下的人影正低头修表,旁边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却在角落留了片空白。
他凑近看,指尖无意中划过画纸边缘,触到她没擦干净的颜料,像沾了点晚霞的红。“缺了檐角的风铃,”他轻声道,“以前挂过只铜铃,风一吹,整巷的猫都要抬头看。”
沈嘉萤忽然笑了,从画夹里抽出支铅笔,在空白处添了串歪歪扭扭的铃铛:“像这样?”铅笔屑落在他手背上,她慌忙去擦,却被他抬手躲开。“不用,”他说,“这样就好。”
工作台的抽屉“咔嗒”弹开,杜恒砚从里面拿出个木盒,打开时,樟木的香气漫出来。里面是叠得整齐的旧画,最上面那张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支粉笔在墙上画手表,旁边站着个背着手的小男孩,手里攥着块摔碎的表壳。“这是……”沈嘉萤的指尖顿在画纸上。
“我娘。”他声音轻得像落雪,“她总说,修表先修心,心不静,齿轮都要跟你较劲。”画里的小姑娘正歪头笑,辫子上的红绳像团跳动的火苗,和沈嘉萤画夹上的茉莉红绳莫名相似。
巷口传来卖馄饨的梆子声,沈嘉萤的肚子“咕噜”叫了声,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好像有点饿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个搪瓷碗,往炉上的锅里添了水:“我娘留下的馄饨馅,冻在缸底半年了,说等有客人来就煮。”
水开时,白胖的馄饨浮起来,像群在浪里游的鱼。他往碗里撒了把葱花,递过去时,碗沿碰了碰她的手指。“小心烫,”他说,“我娘总说,热汤要吹三吹,急不得。”
沈嘉萤吹着汤,看见碗底沉着枚银戒指,戒面刻着朵极小的玉兰花。“这是……”她抬头,撞进他带着点局促的目光里。“我娘的陪嫁,”他别过脸,“她说,遇见愿意等你煮馄饨的人,就把这个给她。”
晚风卷着槐花香溜进窗,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来铺子,他蹲在地上修表,阳光从他发间漏下来,在齿轮上跳成细碎的金斑。那时她以为他是块捂不热的铁,却不知铁心里藏着团火,等了许多年,才敢慢慢烧起来。
“这表快修好了?”她指着工作台上的怀表,转移着发烫的脸颊。杜恒砚把表盖扣好,转动发条,清脆的滴答声在屋里散开。“老先生说,不用太准,走慢些,像他和老伴当年散步的步子,一步一步,踩得稳稳的。”
沈嘉萤忽然在画夹里翻出张画,是她偷偷画的他——低头修表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嘴角抿成条温柔的线。“给你的,”她把画塞过去,“上次看你修表,觉得该画下来。”
他捏着画纸的指尖微微发颤,画里的光影比他自己看镜子清楚,连耳根的红都画得恰到好处。“我收着。”他把画放进樟木盒,压在娘的旧画上面,像把两截时光轻轻接在了一起。
梆子声远了,锅里的馄饨汤还冒着热气。沈嘉萤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慢悠悠地爬过数字,忽然说:“其实我画巷弄时,总爱往你铺子里添盏灯,觉得这样,晚归的人就不怕黑了。”
他望着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晃,像谁在轻轻摇着蒲扇。“我爹以前总在门口挂盏马灯,”他说,“他说,修表匠的灯,要为等的人亮着。”
月光从云里钻出来,淌在青石板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门口慢慢叠成一团。怀表的滴答声混着晚风,成了旧巷最安稳的调子。沈嘉萤忽然明白,有些遇见,不是撞碎平静,而是让藏了多年的光,终于敢亮得坦然。
就像此刻,他手里的怀表走着,她画里的灯亮着,他们的影子挨着,时光仿佛也慢了下来,慢到足够把所有褶皱,都熨成通往白头的坦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