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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殷墟宫殿宗庙遗址区,我打了个车子奔往王陵区,一切顺当,就是司机师傅的话有点多。
沿途路过几个村庄,与多数北方村庄别无二致。那些村庄,自然与这里过去为殷商都邑的历史,没太大关系,也与当下时兴的流行时尚,没太大关系。它们被时间冰冻了,停止在了算不得古老的二三十年前,一切都像是我们过去的样子。
司机解释说,这一片是殷墟保护区,现在已经不允许轻易动土了,他说得有道理。司机没有停下这个话题,依旧自顾自地吐槽以填塞这两人空间静置下的尴尬,“也是,没准一不留神就挖出个车马坑来”。我总觉得像“车马坑”这样的称谓,是很专业的考古名词,但在安阳这里,它却变得稀松平常,我想,这或许跟它跨度百年的殷墟考古,是有着很大关系的。
快到王陵区时,我发现这里好偏,司机又给出了他的解释,“这里其实就出土了那件司母戊大鼎,只是国宝平常都在你们北京展出呢,除了专家,谁没事跑这来”。他或许也觉得话有不妥,因而问我是专家吧,我说不是,“我是没事闲的那种”。
他尴尬地冲我笑了笑,我似乎也应为化解这尴尬做点贡献,因而故作惊讶地问,“原来那个大鼎在这里出土”。虽是故作,但“惊”还是有一些的,我确知那座宝藏大鼎出土在殷墟,但却也未曾计较过,它出土在殷墟什么地方。因而听他一说,分外好奇,只是我之好奇瞬间点燃了话痨司机的骄傲。
“当然,06年殷墟申遗,头一年那件国宝,还被从国博请回殷墟呆了三个月”,司机如是说,“你知道吗?据说呀,我是说据说,如果国宝丢了,安阳要赔1.5亿美元,是美元呦!我的乖乖,我去那里参观,旁边还有武警站大岗,那阵仗,赶上国家总理了”。
下车前,我问司机能否在此稍候。其实那司机也未必想离开,至少这里很难有人来打车。但我这一问,他迅速变身成了街头小贩,把等待当笔生意做了,开了个蛮高的价格。看我也是不太有油水,又便一路三十、二十、十五地掉下价来。
哎,叫人家等吗,总应付些报酬才是。
这时间里的王陵区,也是没人的,专家和闲人都没有,只我一个游客,可以算是专场了。
检票的小伙子,查完票后就一路陪着我,起先我以为他还兼着讲解义务。聊着聊着才明白,不在假期,这里来的人太少,远处的几个展厅都还没开门呢,而他要一道给我开门去,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与宫殿区相比,王陵区就更是空旷了,除了几处展馆在两百米开外的东部区域外,剩下的地方就是一片大概能装下十个足球场的巨大草坪了。草坪中央,有一座花岗岩贴面的高台,上边展示着发大版的司母戊鼎,高台下不无傲娇地写着“青铜时代第一鼎”。
小伙子指着远远的那件宝贝,展现出了让我熟悉的骄傲神情,“它就是在我们这里出土的”。其实不用他说,门票上、入门的介绍牌上,当然还有来路上出租司机的宣传讲解,都在展现着这个“国宝”的风采。
不过为了他的傲骄,我还是得再次配合些“原来如此”的惊讶。我跟他说,“我在国博看到这个大鼎的原件时,就想着一定要来殷墟看一看”。小伙子狡黠一笑,说,“向您这样执着的人,真的不多”。不过说心里话,看着这片一览无余的十个足球场,我还是稍稍有些后悔的。
我和那个小伙子说,“你们的国宝太有名了,感觉它的风头都要盖过它的出土地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殷墟王陵区,除了些有学术价值的遗址,便也没有更多能吸引人的地方了。好在有司母戊大方鼎,那是响当当的国宝,是国宝中的国宝”。
因为王陵区的几个陈列馆都在东部区域,我也就先随着那个小伙子去到了那里。
殷墟考古发现,王陵区的商王大墓,主要分布在王陵区相隔不远的,东西两片区域里,因而也有学者怀疑,商王世系中就存在着昭穆制。历代研究宗法制度的学者一般认为,我们祖先在祠堂和陵墓中长幼辈分排序的“昭穆”制度,即父为昭,子为穆,昭在左,穆在右的次第规则,最早见诸于《周礼》,因而是由周人制定的。但商王陵的这种奇特分布现象,或许就要把这种规则制定的时间,大幅提前了将近千年。
东部的王族大墓区域里,有一些侧柏种植出的绿篱墙,围绕出中字型或甲字型图案。起先我以为,是遗址管理方觉得这片大草坪太单调了,而种植些园艺小品丰富下景观,只是这些绿化小品的造型,也太中规中矩了。我将我的疑问跟那个小伙子说了,小伙子惊奇地对我说“您也太能发现问题了”,我以为他在表扬我,刚有些沾沾自喜,但他接下来的话就让我对那一片片绿篱造型刮目相看了。
他说,“绿化自然也是功能之一,但绿篱墙更主要的作用还是区隔区域,那些绿篱墙所标识出的区域,其实也是那些王族大墓的考古发掘区域。”
“什么?那些墓在那里,它们不是都已经挖出来了吗?”
“但为了保护,它们大都被回填封护了,您看这个是M1443大墓,东边大一些的是M1400大墓”。
M1443大墓有南北两条墓道,因而呈中字型,它旁边的M1400大墓规模大出几倍,在南北两条漫长墓道之外,东西还各有两条短一些的墓道,而呈现出十字架的形状。现在东西王陵区共发现带墓道大墓十三座,其中有十座是民国年间由史语所梁思永先生,于1934-35年主持挖掘的,当然他们发掘出的出土成果,也多半去了台湾。
东部区域的最东边有座大墓,用南北长44米的绿篱墙画迹出的一个典型的中字,说明它也有南北两条墓道。这座大墓专业名称是WGKM1,它再有一个名字是以这个出土地的村庄命名的,叫做武官大墓。这座大墓就是1950年,由新中国的考古人员发现并发掘的,这座大墓出土甚丰,在我们中学历史课本中,涉及商朝的课程中多有展现。
武官大墓的南边,是一座车马坑陈列馆,那里有两辆双驾单辕车的遗迹。估计这可能是武官大墓主人的座驾吧。由于它在地下已经掩埋了三千年,出土时木制构件都已腐朽,考古工作者们就根据泥土性质,精心剥剔和清理,保留出了车子的轮廓。
这样的发掘,与我们印象中挥汗如雨的轮铁锹挖坑是不一样的,它更像是一种精细的雕琢。也正是这些考古人员精细的雕琢,殷墟为我们呈现出了许多车马坑。大家注意了,殷墟出土的珍宝,不光只有甲骨文和青铜大鼎,这些车马遗迹同样珍贵,因为它们是我国乃至世界上的最早的车辆实物。
出车马坑展馆,南部正对着王陵墓葬展馆,馆内是密密麻麻的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祭祀坑遗址,其中不乏人殉和畜殉的骨骸。自1934年,殷墟王陵考古以来,除了发现13座王族大墓和少数陪葬墓以外,王陵区还出土了2000多座祭祀坑。王陵大墓与祭祀坑,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等级关系、奴隶制度和丧葬习俗,它们同样生动地再现了那个时期的社会面貌。
见我在馆内拍照,随行的小伙子憋了很长时间,才委婉地跟我说,馆内不许拍照。我笑着和他理论,人家殷墟博物馆馆藏都是真货还让拍照呢?你们这里只有坑,为啥倒不让拍照了。小伙子腼腆地将责任推给了领导,说“看到了就要求我们制止”。
大概是为了切实地履行领导的指示吧,说完那话,他向我做了个无辜的鬼脸便离开了。
我偷偷摸摸地又拍了两张,展厅里本来就暗,再加上做贼的紧张,搞得手都哆嗦很难对焦。后来一想,这到底是图个啥,觉悟哪能这么低,于是便收起了相机,把精力更多地关注到了展品和古迹中。多年以后再去殷墟,那里居然不再有“禁止拍照”的规定了,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不禁莞尔一笑,这回可是要可劲地照了。
王陵区里最后一个展馆才是重头,那里就是那个国宝中的“国宝”的出土地了,编号为M260的王族大墓,这也是王陵区里唯一展示出遗迹的王族大墓。
其实就规模来讲,这座大墓在王陵区里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是比较小的一座,但它也足以给我们带来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的。
那座大墓的结构很简单,是单墓道的甲字型大墓。那条漫长的墓道在墓室南部,呈坡状下沉,而所谓墓室是一个巨大深邃的四四方方的倒梯形米斗。在墓道的三分之一处,陈列着白森森的22具人类颅骨遗骸。在漫长墓道与深邃墓室的交界处,便安放着那个国之重宝——司母戊大方鼎,当然这里现在安置的是国宝替身。
其实这个画面我还是有点熟悉的,当年的初中历史教科书上,就有它的插页和图解。那个时候学习历史,总要先分出来哪个是剥削阶级,哪个是被剥削阶级的,而后矮胖的女老师,便开始娓娓道来地给我们揭露出,那些剥削阶级的丑恶面目,述说被剥削阶级的深重苦难。那个时候,听奴隶社会的这段课程时,总是将狂野的新奇感与血腥的窒息感相参杂着,而那座武官村大墓和这座M260大墓便是她口中,最生动的案例。
当年教科书上的大墓就在眼前,而当年的那种撒花般狂野的猎奇感却已荡然无存。我就站在这个能与三千年前的历史对接的地方,空间静谧得让人感到压抑,就仿佛这个空间已然与这个大墓,铸就成了一体,新与旧、现在与过去都熔铸在了里边,形成了致密坚硬、牢不可分又无法逃离的一个物质,泛着时间苍白、空渺的光芒,又寡淡得尝不出一丝滋味。
我转到墓道与墓室相接的上方,那座大鼎就安静地放置在那里。我能从高处俯瞰那个鼎,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角度,尽管我知道展示的那鼎不过是个替身,而原件藏身于国家博物馆。但在国博,我也是不可能从这个角度去观察它的,至于从这个角度观察能发现什么,这我不知道,或许能更清晰地理解,那是一个锅,能更清晰地闻到,炖肉之香。
这件司母戊大方鼎,高133cm,长111cm,宽38cm,重875Kg,是已知的我国古代出土最重也是最大的青铜器。其鼎腹内壁有“司母戊”三字名文,因而,大鼎被称为“司母戊鼎”。如今的最新研究表明,其中的“司”字,应解读为商后的“后”字,因而那鼎又被定名为“后母戊鼎”。但不管如何命名,它都是商代高超的青铜铸造技术与高度发达的青铜文化的体现,是国家一级文物,也是首批64件禁止出国展览的重要文物之一。
我在国博最初看到那座大鼎时,就曾畅想过,有机会一定要去殷墟看一看,那时的我还不大懂得甲骨文的价值,不知道有位商王后叫妇好,更不知道那鼎出土于殷墟的王陵区。那时的国博还叫做中国历史博物馆,那时的陈列还没有现在这样漂亮的玻璃罩子,参观者可以无阻碍地观看它,可以无限自由地接近它,去感受那来自远古的气息,直到听到工作人员远远地喝止。
这里也说说这件“国宝”的辗转历史吧,它是1939年被本地村民在武官村北地挖掘出土的。那时正是抗战时期,这件国宝自然也少不了日寇搜捕的命运。不过展馆介绍,省略了这些传奇,只说,1939-46年,藏匿于武官村吴培文家草房里。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国宝被送至安阳县古物保管会院内,1947年,又被转运至国民党第三十一集团军司令部,同年被运抵南京,这期间又有传闻说大鼎被做寿礼,奉献给蒋介石的六十大寿。1948年,由于国民政府败局已定,南京保存的大部分珍贵文物被迁往台湾,或许是那个大鼎个头太大了,份量太重了,这件国宝竟被奇迹般留在了南京,留在了大陆,它如今已经称为了我们国家的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大鼎是1939年出土的,而这座M260大墓,是1984年有中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队发掘的,这是不是有些蹊跷呢?其实那鼎是否在这个墓中,如今也只存在于传说中,终归它不是在考古发掘中出土的,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一件事,这或许也是盗墓和考古的本质区别所在吧。
不过若那件大鼎真是出土于此的话,那这个大墓,就可以被认定为是妇好以外的另一位商后,妇妌“戊”的,魂归地了。
展馆南边,还有一大片王陵的祭祀场,那里共发现祭祀坑一千余座。这些坑已经回填,只在上边用卵石勾勒了边缘,如此也是密密麻麻的。想着层层叠叠的白骨就踩在脚下,尽管走在大日头底下,还是觉得后脊梁凉飕飕的,终归这十个足球场上,就我一个人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我相信,即便有幽魂与我邂逅,也只会是哭诉曾经,而不再会有仇恨,因为令他们仇恨的,也同样化为了泥土。
王陵区西侧,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台,爬上去,可以看到西部王陵区发掘过的几个王族大墓,它们同样用黄洋、侧柏密植出的绿篱墙勾勒出轮廓。不过站在这里,还可以看得更远,那是王陵区以外,更是辽阔的豫北平原,坦荡如砥,广袤无垠。
这个时节,小麦已经返青,开始拔节了,娇嫩又浓重的绿色一直延申到了天边。远处树木的枝桠虽还不乏冬景的肃杀,但融融的春色又怎能拒绝,一枝枝梢头也都泛起了朦朦的绿意,给那片片春林,蒙上淡淡薄薄的绿纱。
公元前十四世纪,商王盘庚迁都于殷;而后,在此历经十二代商王,缔造出了以司母戊鼎为代表的深厚的青铜文化;而后,在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牧野之战,殷商灭亡。
......
那田野间,踉跄走来的,是箕子吗?
“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
这是殷商遗民、商纣帝辛的叔父——箕子,自朝鲜而来朝拜周王,路过殷墟时看到的景象。曾经一个强大的王朝轰然倒塌,它的故国宫室都长满了禾黍。
箕子想大哭一场,但随行人员告诉他“不行”,因为这个地方已经归宿了新的王朝;他想小哭抽泣,但又觉得自己太像个妇人,于是悲恸的箕子“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
《史记.宋微子世家》中记载,被武王灭国,又在三监之乱后被周公旦强制迁离故土家园的“殷民”,听闻此歌,“皆为流涕”。
箕子或许不曾想到,人类是多么精于遗忘的动物。三千年后,当人们从他先王的墓中发掘出那个举世闻名的大鼎时,不禁开始有了新的疑惑,那么久远的过去,到底有着怎样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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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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