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秋老虎还没褪尽,正午的日头晒得玉米叶子打了蔫,土路上的浮土被晒得滚烫,脚一踩就腾起细烟。驴舅骑着他那匹瘸腿小毛驴月牙,颠颠地走在玉米夹道的土路上,粗布褂子后背早被汗浸出了一大片深色的印子,风一吹,带着股子土腥味的热意直往脖子里钻。
胯下的月牙喷着响鼻,两只耳朵耷拉着。
“姓驴的小月牙!再磨蹭,今晌午的豆饼就给你扣了!”驴舅照着月牙的屁股轻轻拍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又藏着几分无奈。今日这趟媒,他打心底里不愿接。
村长匠金帅的弟弟,六指匠金柱,要娶媳妇,还指名道姓要娶村里的民办教师王凤玲。这匠金柱,人如其名,手上多了根小指,是个木匠,手艺倒还过得去,就是性子木讷。三年前跟齐家马奶家的老二齐寒梅的婚事黄了后,想娶媳妇的心更是火烧火燎,整日里托着他哥匠金帅四处找人说媒。
可那王凤玲,心气高着呢。去年高考落榜,家里劝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她偏不,收拾了包袱就去了县城,在一家工厂当会计,逢年过节回来,穿得光鲜亮丽,说话都带着股城里人的洋气,哪里看得上庄稼地里的匠金柱?
驴舅心里门儿清:这媒,说成了,王凤玲那姑娘指定记恨他,觉得是他逼她跳了火坑;说不成,村长匠金帅那边又没法交代——他这“金牌媒神”的招牌,这些年全仗着村长在村里帮衬着,若是得罪了村长,往后谁还敢找他说媒?思来想去,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硬着头皮,骑着月牙往王家村赶,先去探探王凤玲娘的口风。
月牙似是听懂了驴舅的威胁,又像是实在不堪忍受这毒辣的日头,突然尥起蹶子,一颠一颠地蹿进了路边的玉米地。玉米秆子被撞得“哗啦啦”响,叶子扫过驴舅的脸,又痒又扎。
“你个犟驴!作死呢!”驴舅连忙拽住缰绳,正要骂骂咧咧地把月牙拉回土路,却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像猫崽似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他愣了愣,支棱起耳朵细听,那哭声正是从玉米地深处传来的。驴舅皱着眉,从月牙背上滑下来,一瘸一拐地往哭声源头走去。拨开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只见枯黄的草垛上,放着一个裹着蓝花布的襁褓,哭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凑过去一看,心猛地一揪——竟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小脸憋得发紫,眼睛紧闭着,小嘴巴一张一合,哭得有气无力,脐带还连着一截暗红色的胎盘,分明是刚落的草,身上连件像样的小衣裳都没有,只用蓝花布胡乱裹着。
“呸!丫头骗子!”驴舅往地上啐了一口,语气里满是不屑,可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轻轻碰了碰襁褓。布料冰凉,里面的小身子却带着点微弱的热气。他正想缩回手,目光却落在了蓝花布的一角——上面用红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梅”字,针脚歪歪扭扭,却看得真切。
“梅?”驴舅嗤笑一声,“我看是霉运的霉还差不多!谁家缺德玩意儿,把娃扔这儿了!”话虽这么说,他却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抱了起来。怀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暖意,哭声渐渐小了些,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
驴舅抱着孩子,站在玉米地里,正午的阳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突然想起今日要去说的媒,又看了看怀里绣着“梅”字的女婴,猛地一拍大腿:“哎哟!梅通‘媒’啊!这不是送上门的好兆头嘛!天助我也!”
他抱着孩子,乐颠颠地回到月牙身边,把襁褓小心地揣在怀里,又翻身上驴,拍了拍月牙的脖子:“走了走了!今晌午给你加双份豆饼!”月牙似懂非懂地喷了个响鼻,慢悠悠地从玉米地里走出来,重新踏上了去往王家村的土路。
王家的院子就在村口,土墙围着,院里种着一棵桑树,枝叶繁茂,投下一片阴凉。驴舅刚到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扫帚划过地面的“唰唰”声。
“你给俺走!俺和你又不是一个村的,甭拿你村村长压俺!俺闺女在县城当会计,吃商品粮,凭啥嫁他六指匠金柱?嫁过去不是喝西北风吗!”
驴舅连忙翻身下驴,抱着怀里的女婴快步走进院子,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老嫂子,别上火,别上火!俺不是来逼亲的,俺是来给您送喜的!”说着,他把怀里的女婴往前一递,“您瞧!今早俺在路上捡的丫头,刚落草的,布角上还绣着‘梅’字,俺给她起名叫梅梅——这可是媒神送子啊!您家凤玲这桩亲,那是天注定的好姻缘!”
王凤玲娘正怒气冲冲,听见这话,又看见驴舅怀里的孩子,顿时愣在了原地,手里的扫帚也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襁褓,嘴里喃喃道:“媒神送子?这……这是真的?”
驴舅见她松了口,连忙趁机闪身进屋,把梅梅小心翼翼地放在炕头的褥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红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鸳鸯谱”三个字,正是他平日里说媒用的“道具”。
他往炕沿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清了清嗓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老嫂子,您这就糊涂了!村长家啥条件?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样样齐全,家里盖的是砖瓦房,比村里谁家差?再说聘礼,村长说了,一口价,五百块!这在咱村里,可是头一份的厚礼!”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王凤玲娘眼前晃了晃,又接着说:“凤玲嫁过去,不用下地干活,不用喂猪喂鸡,就是妥妥的少奶奶!再说金柱那孩子,虽说木讷了点,但人憨厚,老实本分,比那些油嘴滑舌、精猴似的后生可靠多了!凤玲跟着他,保准不受委屈!”
“噗嗤——”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嗤笑,声音清脆,带着点戏谑。
驴舅和王凤玲娘同时转头看去,只见王凤玲正靠在墙根下,手里还拎着一个帆布包,显然是刚从县城回来。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笑意,眼神里却满是嘲讽,正指着驴舅怀里刚尿湿了尿布的梅梅。
“驴舅,您老这‘金牌媒神’当得可真是越发体面了,说媒都得带个丫头片子当道具了?”王凤玲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听得驴舅老脸一红,连忙把湿了的尿布往身后藏了藏,强撑着面子说:“你这丫头,懂啥!这是喜兆!是媒神显灵!赶明儿你过了门,生了娃,保准跟这丫头一样俊!”
“生娃?像您怀里这个没人要的?”王凤玲突然走上前,一把从驴舅怀里抢过哇哇大哭的梅梅,看你把娃娃饿成啥样了。”
王凤玲娘这才反应过来,赶去去厨房端出来一碗热乎乎的面汤喂给梅梅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