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倒计时59个晨昏:从景东病房到丙拐的温暖迁徙

父亲倒计时59个晨昏:从景东病房到丙拐的温暖迁徙

                                          文•彬燕

2024.5.25

我们从曼等到大朝山,行至澜沧江大桥旁稍作停留,搀扶父亲走下桥头,俯瞰江水在群山与树木的掩映下泛着蓝光。

其实离家不算太远,父母跟着我走遍北京、深圳、大连等遥远之地,反倒忽略了近处的风景,不免有些遗憾。

穿过大朝山电站旁景东与云县的界桥,便进入澜沧地区的云县。

父亲提起祖辈是从临沧迁来的,只是血脉渊源无从考证,他望着远方,对那片土地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导航指引下,我们绕过颠簸路段,抵达临沧市区。在街边小店买杯奶茶休憩,随后踏上去景东的路。高速通车后,临沧到景东只需两小时车程。

父亲心情颇佳,目光掠过车窗外的镇沅县乡镇、高架桥、村庄与森林。高速公路串联起沿途多个县城,跨县交界处被道路紧密连接。

县城的住院事宜已与方医生(得军)对接妥当。

与我同名的堂姐来酒店看我,多年来大家总把我们搞混。她叫郭紫艳,是老师;我叫郭子艳,从事写作。提及名字时总会加上职业身份,提到她便说“当老师的郭紫艳”说到我就变成“写文章的郭子艳。”

连姐夫喊堂姐时,我都会下意识回头应答。同名是机缘巧合,我们都没动过改名的念头,毕竟这是父母赐予的缘分。堂姐从小就是亲戚口中的榜样,而我斗士般的童年则成了反面教材。

朋友阿紫送来了豌豆粉,父亲吃了一大碗。之后,母亲则惦念起阿紫之前送的那碗粥。






2024.5.26

沿着河岸走走停停,后来去尝了驴肉馆子。父亲胃口尚可,吃完了一碗米饭。昨儿见他吃豌豆粉时,我忍不住想提醒注意痛风,可看他吃得香,终是咽下了后半句。

饭后沿着滨河长廊散步,小城的闲适生活总在河畔舒展。

隔三差五就能遇见些多年未见的旧识,倒像是时光在这里走得格外慢些。算来已有近十年未曾这般悠闲地在县城驻足,若真要在故友家轮着吃饭,估计能排上三个月的席面。

父亲挂着住院腕带,拄杖的身影在河堤石凳上落座。阿福俯身给他揉捏小腿时,母亲和我便围坐在侧。景东的雨季夹着全云南的水汽,每日总要下几场太阳雨。三角梅在长廊上盛成花幕,花瓣款款零落。

父亲望着粼粼河水出神,面上看不出悲喜。想问:“舍不舍得这人间”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敢问出口。生死面前,谁会没有半点挣扎和恐惧呢?

这些日子我举着手机跟着父母拍,恨不能把每个瞬间都封存在镜头里。

病房邻床那对老夫妻总为琐事拌嘴,老太太唠叨,老爷子较真。回头看看安静的父亲,相比之下他脾性好得多。






2024.5.27

暮色漫过无量山时,凤凰木总在风里簌簌抖落细碎的花瓣。母亲心里还沁着1976年的追忆,那年她出嫁,那位总护着她的大哥在唢呐声里,悄悄往她衣兜里塞了张簇新的一元纸币。

七六年的一元钱,抵得上现在的三十碗米线钱,这份情谊至今仍在母亲记忆里发烫。

景东河廊成了时光驿站,这些天母亲总爱往河廊跑。银发老人们总能在某个长椅转角遇见阔别半生的故人,惊诧的乡音撞碎在流水声中。

打纸牌的老头突然起身抱住穿灰衣裳的老友,纳鞋底的老姐妹抹着泪,把咸菜坛子往对方怀里塞,每次握手都能触到旧时光的温度,那些在岁月里沉睡的乳名,此刻都鲜活地跃动在粼粼波光中。

当误传噩耗的乌龙被澄清时,母亲正倚着月牙湾的雕花石栏。她忽然笑出声来,告诉我:“你阿杰舅还活着,之前他离世的消息误传,几个认识的老年人说昨天还在河廊边遇到他。”

月牙湾广场响起了芦笙调。整条堤岸飘着普洱茶香,

父母执意留在小城和远山,守着的不仅是老房子,更是半世纪前藏在青石板下的年少时光。






  2024.5.28

父亲拄着拐杖,为母亲细细指着宣传栏上关于我的内容,连续两日的阴雨,阻断了我们原本计划好的南涧县之行。

友人坦言,每当看到我们的消息,内心总会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看之则心痛,不观又忧虑重重。

我们总是怀揣着一丝侥幸,期盼癌细胞的蔓延能稍稍放缓脚步,哪怕只是多争取一些时间。那些日子里,我们围坐一桌,享用着简朴却温馨的餐食,仿佛重回儿时,我渴望再次成为那个在父母庇护下的孩童,找到那份久违的归属感。

当我再次面对那份检查结果,与阿福在一楼低语时,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心中的压抑随着泪水和鼻尖的颤抖而难以释然。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今日竟食欲大增,连吃了两小碗米饭,又享用了一个苹果和一个香蕉。

午后,他提出想喝茶,我告知了邓娜,不出半小时她父母便将自家的的古树茶送到了我们面前。

大姨家的大表嫂下班后也赶来探望,她惊叹于四姨爹真帅,遗憾之前未曾得见。

邻床的病友出院了,病友彼此间都感到依依不舍。那位大爷是个天生的社牛,总能迅速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他出院让我们的病房少了许多欢声笑语。






2024.5.29

我在品茶方面对山水的过分挑剔,在这个地方,只需一个简单的纸杯,加上烧开的自来水,便能泡出一杯口感上佳的茶。

然而在北京,即使用农夫山泉、哇哈哈、怡宝等知名品牌的水,也无法与茶区当地的自来水相提并论。我曾尝试更换无数种茶具,反复调试,却始终难以找回那故乡特有的茶韵。

也许这就是世界的公平之处,它赐予你繁华的都市生活,却无法同时赐予你故乡那般的好山好水。我们所拥有的,别人未必有;而别人所拥有的,我们也只能望之兴叹。

这些年来,在老家看病的事情都交给了得军管。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对他充满了信任。这次进城前,我也特意交代了他,有他在,我心里就感到踏实。

有一天,二姨告诉我,侄子阿明的媳妇儿也在这个科室当护士。母亲姐妹众多,家族庞大,有些表亲甚至几十年都未曾谋面。

这几天来,看病找得军管,打针则找侄子阿明的媳妇应玲。

夏天的小城阴雨连绵,溽热难耐。

静美是九楼的护士,而我们住在八楼,她下班时不时来陪聊天。

前几天,阿香突然来访,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不禁让人感叹时光的流逝。

娅宁给了我她住处的钥匙,那里离医院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路程,方便我随时过去做饭。

医院转角处,桂姐握着收束整齐的素色雨伞,在黄昏里与我迎面相遇。她正准备来医院探望我父亲,这个梳着低马尾的女子,连说话时睫毛垂落的温润线条都伴着书卷气,自带与喧嚣隔绝的气场。得知我要到李茜家接母亲,她与我一同沿着树影扶疏的小径缓步至李茜家中。熟普香霭浮沉,我们聊着近况趣闻,茶盏从浓到淡,十一点才披着月色各自归去。

这段日子以来李茜老公苏老师每日风雨无阻地穿梭于厨房和医院之间,变着花样为我们准备营养餐食。施蓝洁也以同样令人动容的关怀,让两家精心准备的餐盒几乎每天都在我们病房流转。

看着父亲幸福的样子,我满心羡慕。不断有人关心他、探望他、协助我们。而我弟阿福更是24小时陪在他身边。

医院的窗外就是无量山脉,这座依山傍水的小城,走到哪里都能遇到熟人。






2024.5.30

多年前的个夜晚,肖三表哥的茶室缭绕着袅袅茶烟。当玛瑙色的熟普茶汤滑过喉间,我脱口而出的赞叹还未落地,表哥已从架上取下两饼老茶。他递茶时手腕上沉香珠串轻响,眉宇间尽是无量山人特有的爽快:“好茶要遇知音,带着北京慢慢喝。”

几位老友见状都默契地摆手推让,他们心照不宣的早看穿我强作推辞时发亮的眼神,要成全这份欲盖弥彰的欢喜。

肖三表哥是母亲念叨一辈子当年她出嫁时那个偷偷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元钱的大哥之子。

双鱼座的母亲银发在斜阳里泛着柔光,她布满皱纹的手正与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姐妹交叠相握。肖三表哥安排上了她念念不忘的旧人相聚。共度饥荒的年岁、互相帮衬着盖房舂土墙的往事,在笑语中愈发澄明。

如今她挨着年逾九旬的大哥,絮絮诉说着往事,那些记忆如同故乡的澜沧江水般绵延流淌。

从村口小丙拐到县城医院辗转相随的故人,回忆的往事在消毒水的气息里延展。

病房里流淌着暖意。瑶池抱着女儿墨墨推门进来。

熊燕、况萍姐、施蓝洁姐相约而来。老人浑浊的眼底泛起清亮。

我望着窗外的青山,前些日子总在深夜惊悸的神经,此刻浸泡在此起彼伏的乡音里,像浸在温泉水中的茶叶般缓缓舒展,众人的相伴让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都变得温柔。

当最后一道夕照掠过输液架,墨墨突然伸出小手,抓住父亲微微颤抖的食指,父亲喜欢小孩,满室的笑语倏然静了一瞬,老人与孩子的对视中,比岁月更恒久的东西在静静流转。走廊的感应灯次第亮起时,我忽然读懂了这个夏天的深意,生命终会老去,但爱与陪伴永远年轻。







2024.5.31

想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给老人做饭,很多朋友相争送饭热情得让我既感动又不好意思。

阿紫和熊燕来病房探望,熊燕说她女儿爱看我的文章,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时我们还没当母亲,我醉倒在熊燕家屋顶看河水蜿蜒,阿紫端来米凉粉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阿紫执意让我住进她家祖宅,那栋两百多年的老院子离医院仅两百米。

最有趣的是她九十岁的奶奶,每天清晨穿着绣花裙、踩着低跟鞋,步行三公里来老宅照料菜园和鸡群。

老人在后门空地围了鸡舍,除草种菜是她雷打不动的晨课。干完农活总要洗净手脸,重新梳妆后才返回楼房,这份体面让我看了都自叹不如。

空置的祖宅里,蜀葵在云影下节节攀高,佛手瓜藤新老交织。青石板上晃动着老人蹒跚却笃定的影子,时光在这里既缓慢又丰盈。







2024.6.1

李艳和她朋友周老师送来水果篮与蛋糕。病房里,床底和柜顶堆满果篮,母亲将水果分给邻床病友,却把最精致的竹篮留了下来。她盘算着带回山里装土鸡蛋和野山菌。

云娟与我相伴在那家熟悉的餐厅,共享着炒饭,我额外点了一份罐罐米线,香气四溢,让人垂涎。不久前,她经历了一场深刻的痛苦,失去了她深爱的弟弟,这让她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痛。在她宁静的外表下,隐藏着难以抚平的伤痕。

雨后初晴,原本计划沿河散步,临时起意改去新建的无量广场。父亲兴致颇高,除嗓音沙哑外,精神头与平日无异。

父亲饭量如常,能走不少路,更重要的是注意力被新鲜事物吸引,我暗自宽心。

这座静谧小城仿佛天然镇静剂,临时消解着我的焦虑。

暮色中走过图腾石柱群,父亲仰头端详石刻太阳鸟。彝族纹饰铺满广场每个角落,穿城而过的川河泛着粼光,远处传来芦笙三跺脚的欢快节奏。我们并肩而立,深知明日不可测,惟愿将每个共处的今天,都过成值得珍藏的永远。







2024.6.2

学铭三叔临时安排的半日采摘垂钓之旅,成了父亲难得的欢愉时光。

原本我推说过几日再去,三叔却说要出差外地,择日不如撞日。

父亲爽快应允,许是前些日子我总念叨着远处去不了,近处多走走的提议起了作用。

车子穿行在城郊林道间,母亲望着雨后松林满眼期待,仿佛菌子已破土而出。她尽寻思着回小丙拐找菌子。

路旁红艳艳的杨梅压弯枝头,农家乐的鱼塘泛着粼粼波光。三叔摆弄钓具时,父亲面色盛着久违的轻松,母亲开怀的笑。

我带父母在农家乐旁的林间散步,蝉鸣挟着发酵的草木气息,看到散养的黑猪正在拱土,油亮嘴唇翻泥土里的香蚂蚁,父亲松弛的眼睑倏地绷紧,瞳仁里跃动着六十年前那个守着猪崽彻夜添草的少年。他养了一辈子牲畜,眼里闪着光,满是喜爱。

他仔细端详猪的品种和毛色,这位老把式不懂科学养殖,也不催牲畜长膘,他们崇尚自然,任由果树和牲畜野生野长。

这场说走就走的短途出行,会是父亲迅速加重前最后的惬意时光,今天的出行是天时地利的馈赠。

后来黄草岭终究没去成,那些关于高山花椒与火腿炖鸡的念想,都随着父亲蹒跚的脚步,永远停在了六月的杨梅树下。







2024.6.3

父亲接过李茜送的那束花时,粗糙的手掌在晨光里微颤,皱纹里积攒了七十年的风霜忽然舒展开来,平生第一次被如此温柔相待,他低头嗅了嗅花瓣。

他靠着病床头露出孩子般腼腆的笑,小心翼翼调整着抱花的姿势,仿佛捧着刚出生的婴儿。

那双曾驯服过倔犟的公牛、砌起过土墙的手,此刻正笨拙地梳理着花茎上的丝带。

那些被他侍弄半辈子的庄稼、牲畜,此刻都成了背景,我们总以为他的世界只有春耕秋收,却忘了那双一生注视土地的眼睛,也会为意外的芬芳停留。

李茜和我的母亲存在远房亲戚关系。从母系家族追溯,我母亲的娘家与李茜婆婆家仅隔一条山沟,而李茜的外婆又是我外公的堂妹。这种盘根错节的亲缘关系,最终都能在祖辈那代找到联结。

母亲见到李茜也倍感亲切,她原本刚烈的性格在娘家人面前会完全转变,展现出罕见的温柔特质,这种反差在亲戚间已成共识。

近些日子,母亲总和李茜婆婆约在河边碰面。按辈分我该喊老人姑奶奶,两位老人家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聊就是大半天。这般投缘实在难得。若是两天没碰面,两人便格外惦记对方,总要托我们小辈帮忙传话约地点。






2024.6.4

我说我爸这皮肤,不晒太阳后养得瓷白透亮,像褪了釉的老青瓷。他却对着镜子摇头,说这哪是养白,分明是久病的苍白。

晨光从病房的窗斜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被岁月犁出的沟壑里,仿佛还蓄着病房晨间清洁工拖了地后的消毒水味道。

扔了拐杖,卸下U形枕,他去老街走走。步子虽缓,却走得笔挺如门前家门前几十年的老核桃树。

青石板路上,他的布鞋底与石纹相触的沙沙声,我慌忙跟在后面,一个劲让他走慢点。

在阿紫家老院时,他仰望百年老院的木梁,檐角蹲着的石狮像被岁月磨圆了棱角,却仍忠实地守着雕花门楣。

县医院门口那棵大树,车流在它周围画着规整的弧线。

炸酱的焦香拌着米线汤的鲜甜在巷弄里游走,挑着竹扁担的嬢嬢们用方言吆喝:“豌豆粉。”父亲看着老街那些褪色的木匾,字迹已斑驳,他指尖抚过沿路的门框。

从北京返回景东已有一个月,这三十日的晨昏,像被雨水泡发的陈年普洱,明明历历在目,却又在记忆的紫砂壶里氤氲成朦胧的怅惘。






2024.6.5

黄昏将父亲送回病房时,窗外的晚霞正漫过医院的白墙。我总担忧消毒水气味会让他窒息,幸而朋友家那座两百年历史的老院子成了他这几天可以走动的场所。

输液管拔除的瞬间他总要盯着手背的淤青发怔。二百米的路程他走得缓慢,青砖黛瓦间,二老坐在门凳上剥毛豆。

厨房纱窗的破洞成了老鼠的绿色通道。未等我擦净最后一只碗,那团灰影便从灶台窜至橱柜,油瓶被撞得叮当作响。想来它也在逼仄的墙洞憋闷终日,此刻定是循着排骨汤的余香,赶在夜色完全降临前冒死出来。

小城的早市永远飘着米线汤的鲜香。卖饵丝的阿叔记得父亲要少辣。

原来所谓乡愁,不过是三米见方的灶台间,那些被烟火气浸润半生的熟稔目光。

紫陶壶里滚着普洱,茶烟袅袅中父亲讲八十年代供销社收购山货的旧事,瓷碗里的米线渐渐凝成坨。

我时常贪心地想,若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该多好。可人生就像被风吹乱的药方笺。

在我故乡小城也时常想北京的英娜家和开杂货铺的二果。张大哥发来屋顶的花开了,二楼露台的铸铁栏杆烫着夕阳余温,那里原本只有我常坐着看云,如今葡萄藤须子正悄悄缠住晾衣绳。还没等葡萄藤攀上竹架,CT片上的阴影已经漫过肺叶。接父母回云南那日,我们并排坐在露台褪色的藤椅上。父亲的山川与街巷,定格在他目光抚摸过的北京燕山脉。





2024.6.6

这一年异常忙碌。北疆伊犁薰衣草基地的民宿定在六月开业,夏塔雪山草原的民宿同样要在六月迎客。阿勒泰布尔津的青旅经过数月装修,也赶在六月正式运营。

所有事务像山洪般倾泻而来,考验着积攒半生的坚韧。

青旅装修隔三差五就要汇款,夏塔项目更是持续吞噬着资金流。所幸薰衣草民宿只需完成开业筹备,算是三处产业中压力最轻的。

生活仿佛被简化为数字的增减。当手机屏幕亮起,除了资金周转的需求,似乎再没有其他事情需要联系我。

双亲相继确诊癌症后,每个治疗环节都在叩击账户余额。面对频繁响起的电话,我已习惯性做好转账准备。

刻意回避计算具体支出金额,这种麻木像层保护膜。父亲上每一笔支出都毫不犹豫。怕的不是花钱,而是某天突然失去花钱的机会。

但凡能减轻他痛苦的医疗手段,能增强他与癌细胞对抗能力的营养补给,即便效果微乎其微,我也绝不迟疑。

没有人真正理解我内心的平,那不是平淡也不是平静,而是经年累月承载太多后,逐渐凝固成的麻木。

我常常闭眼抚额静坐,不言不语,像一尊褪色的雕塑。生活为何要如此反复磋磨?这个问题总在胸腔里无声回荡。计划好的事情不能拖延,意外又总在转角等候。我不得不接住所有突如其来的重负,哪怕双臂早已颤抖发酸。

我时常凝视窗外,医院上方就是景东县一中,穿过老街径直往上就能到达。目光掠过青砖灰瓦,无量山的苍翠和云南的流云便漫进眼底,给疲惫的心腾出一小块喘息之地。





2024.6.7

我把母亲也办理了住院,将两位老人的床位安排在一起。过去两个月的放疗期间她从未输液,山里老一辈人有个观念:不打针吃药就不算正经治疗。给她输些营养液既能获得心理安慰,雨季来临时也能避免她因无聊闹着要回山里采蘑菇影响康复。

某个清晨她在酒店房间失控责骂时,我切实体会到了身心俱疲的滋味。

外人难以理解与耳聋且性格刚烈的母亲沟通的困境,那些建议手术的好心人更无法透过表象理解我们家庭内部的真实状况。

这些年逐渐明白,人与人之间因经历、立场、观念的差异,即便怀着善意也难免渐行渐远。

那些教人如何奉献付出的说教,终究抵不过现实生活的蹂躏。

我将所有情绪化作沉默,开始向往北疆的桦树林、草原与河谷。在专业领域里专注耕耘,或许能获得片刻安宁。

半生历练教会我:心软者终将背负失望,重情者总要为感性买单。

雨夜与亚宁长谈至深夜,我说等熬过这段深渊,或许会蜕变成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

消毒水气味弥漫的走廊里,曼湾镇的王成金老师带着妻子梁敏老师辗转寻到病房。这对教育伉俪与我因公益结缘,几年前我到她们学校发放助学款时相识,恍惚间竟像老友重逢。人世间的温暖,有时就藏在这样不期而至的探望里,让肃杀的病房每日暖意盎然。

三姨家的大孙子,也即我的侄子阿明,在深圳担任海军一职。而他的妻子应玲,则在我父亲住院的科室担任护士。阿明回乡探亲抵达当晚就匆匆赶往病房。应玲换下那一身洁白的护士服,摘下那顶象征职业的护士帽,与阿明一同前来。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忙碌于病房的护士,而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份子,是我们的亲属。我时常夸赞阿明,他是我们所有后辈亲属中情商最高的孩子。返回部队的前一晚,他再次来到病房,陪伴在我们身边聊到快熄灯。




2024.6.8

父亲病床边的鲜花正盛,窗外不远处的山岭笼罩在云雾中。这种生命脆弱与自然恒常的对照,在陪护的日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外界的声音。无论是他人评价、主观揣测,还是那些“别人会怎么想”的担忧,都像多余的噪音令人疲惫。与其被是非纷扰,不如专注自己的轨迹。

项目推进不会为个人困境暂停。这半年在资金流转中反复周转,承诺需要兑现,责任必须承担。医院、家庭、事业日子里,既要处理父亲持续的治疗,又要维持家庭事业正常运转。

改变他人从来不是靠说教。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重塑认知,所以不必用道听途说的经验去规劝他人,也不必把自己的善意强加于人。每个人都需要在各自的人生课题里自我成长。

总有人向我推荐所谓“神医妙方。”我明白这是善意的关怀,可每句建议都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

父亲离不开输液止痛药维持,我们连睡个觉都要小心翼翼计算时间,又怎能承受长途跋涉寻访名医的颠簸?

那些热情转发偏方的人或许未曾体会过,深夜四点握着止痛药颤抖着找血管的绝望。

癌症在不同人身上有千差万别的面孔,肺部病灶与肝部转移对药物的反应可能天差地别,有人对靶向药敏感如获新生,有人却要承受比病痛更剧烈的副作用。用着相同剂量的止痛,可能一个能坐着看日出,另一个却整夜蜷缩成虾米。

我见过太多善意变成负担的时刻,每个癌症家庭都在走钢索,而父亲的病情已经不起任何“试试看”的摇晃。






2024.6.9

父亲将一束鲜花递到母亲手中,沾着水珠的粉色的玫瑰,指尖在包装上摩挲出细响。他耳尖泛红,却把腰板挺得笔直,像二十岁小伙递出人生第一支玫瑰。

“这叫借花献佛。”我举着手机录像,声音里带着笑。

两位老人默契配合的场景,恍惚间竟有几分年轻人求婚的仪式感。

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像是刻意用这种轻松化解可能出现的拘谨。

当母亲接过花束时,我注意到父亲眼中流淌着罕见的温柔,这个素日里倔强如驴的老人,此刻苍老却明亮的眼神,让我突然读懂了母亲当年的一见倾心。

据说,当年在丙拐街相亲时,媒人悄悄指给母亲看父亲的模样,问她是否同意,若同意就牵线。

母亲嘴上说不稀罕,可眼神却藏不住心事。

平日里她总爱斜睨着父亲,嘴里说着嫌弃的话,可那目光分明像沾了蜜的丝线,一圈圈绕着人打转。

父亲天生笨嘴拙舌,憋红了脸也挤不出半句骂人,不像母亲,话头未起就能把祖宗八代都骂得恨不能掀了棺材板。

偏生这老实人骂不过却总忍不住去招惹,倒像是专等着挨那顿伶牙俐齿的骂。






2024.6.10

天芹送来的蝴蝶兰静静立在窗台,深紫花瓣、叶片如碧玉雕成的船帆,三片舒展在外围,两片新叶蜷着嫩尖。

花茎从叶腋斜斜探出,待放的花苞缀成珠串,最顶端那朵已绽出蝴蝶状轮廓。正午微风经过,垂悬的花枝便带着整串花苞轻轻摇晃。

天芹与父亲相谈甚欢,她真诚地夸赞父亲相貌英俊,引得父亲开怀大笑。

随后转向母亲打趣道,能嫁给这样帅气的丈夫实在是阿姨的福气。最后补充道,叔叔年轻时绝对是一表人才。

我弟回曼等后河村的三姨家参加婚礼,亲戚们都陆续回去,三姨家的二表哥三表哥都来了医院看望。

青翠的松枝与竹搭起十米长的青棚,棚顶垂下的蕨叶在晨中轻颤。天刚泛白便吹响了第一声号调,那悠长的颤音像山涧溪流漫过悬崖,三跺脚的舞步夜间登场,外地人总学不会这舞步的玄机。

我一直向往传统婚宴,也期待亲族们聚一块的热闹,但由于需要照顾父亲,无法参与其中,只能让阿福作为代表。






2024.6.11

药物的管理像精密齿轮般规律运转。清晨七点,护士推着叮当作响的药车准时出现,蓝白相间的药盒上贴着醒目标签,不同颜色的药片封装在透明日期格里。

床头柜的用药记录表已密密麻麻签满护士工整的签名,每个勾选都对应着电子系统里的双重核对记录。

夜深人静时,隐约听见走廊方向传来推车滚轮声,那是值班护士在补充次日药品。

我数着输液管里坠落的点滴,病房里的患者换了好几批,已经记不清最初同住的病友模样。护士推门带进新患者,年轻护士抱着病历本匆匆走过,橡胶鞋底在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叹息。

阿福是陪护家属里最年轻的,常顺手帮邻床做些事。我总说阿福对陌生人很热心,在家却总提不起劲。

这样规律地打针吃药,时间不知不觉大半个月过去。

最近想买件防晒服,县城夏天比山里的老家闷热许多。犹豫要不要带父亲回山里住几天,既怕他思乡心切,又担心单靠药物无法缓解疼痛。







2024.6.12

暮色初临时分,我载着两位老人沿大理方向缓缓行驶。她们倚着车窗辨认沿途村落,不时惊喜道出熟悉的地名。车轮碾过三十公里,停在友人杞志行工作处共饮清茶一盏,归途暮色已染透天际。

近来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昨日光景在脑海中模糊成片。

终日穿梭于病房走廊,输液管滴答声与电子呼叫铃此起彼伏,构成独特的生命韵律。每日重复着上下楼、医院食堂、病房三点一线的轨迹。

父亲这两日咳喘愈烈,餐食入口便引发剧烈呛咳。

我总轻声劝着哄着,看他艰难咽下半碗白粥,食量较上周又减半成。

昨日尚能强撑着去街边小馆,今日却只在病房廊间蹒跚数步。癌细胞侵蚀的疼痛在骨缝间游走,揉捏双腿时能触到嶙峋的轮廓。

邓娜抱着幼子来访,父亲眼底见孩子就泛光。稚童咿呀学语声中,他枯瘦的手指轻抚过婴孩胎发。其余时光多是静默,或倚枕小憩,或独坐饮茶,瓷杯里漾开的涟漪映着窗外流云。







2024.6.13

熄灯后的病房里,我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给父亲揉着发疼的腿。母亲在陪护床上翻了个身,发出细碎的鼾声。

他沙哑着嗓子向我交代:“要永远记得感恩山村老家和县医院来探望的亲友,三个兄弟姐妹的孙辈们要相互扶持,遇事切忌慌张,既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他人。”

黑暗中,他的呼吸粗重而艰难,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肺癌带来的剧烈疼痛。我坐在床边,听着这撕扯心肺的声响,泪水无声滑落,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费力地翻了个身,声音沙哑道:“万一我撑不住了,丧事用的牛羊猪要提前备好。”

“福缘在新疆读书,有你这个姑妈照应,我倒不担心。”他顿了顿,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只是彩云……阿福离婚后女儿跟着妈,那孩子往后要在后爹家讨生活……”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说到我时,父亲继续发颤:“你这孩子我倒不担心,你向来与人结善,我的福分都是托你的福。这病治不好,一天比一天重,人总归要走,我看得开。”黑暗中他两次抬手擦拭眼角,布料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喉头哽住,生怕厕所透出的光线照见脸上的泪痕,沉默在病房里蔓延,我知道只要开口就会失控。

房门吱呀作响,同病房的小伙子打壶热水回来了。

黑暗中我蜷缩在折叠床上,侧脸紧贴着冰凉的墙面。泪水无声地浸透枕巾,巨大的悲伤在胸腔里翻涌,却只能任由这份苦涩在寂静里独自沉淀。








2024.6.14

静姐从景谷匆匆赶来,午后又得赶回去。上班族的时间总归不能任性,能偷得半日闲已是难得。

景东县城山顶的露天茶室最是怡人,古茶树环抱的庭院里悬着蜂箱。坐在青峦叠嶂间,视线却能穿过茶林望见远山轮廓。

新焙的茶叶混着现磨咖啡香,瓷碟里盛着玫瑰饼和核桃酥,若不是俗务缠身,这般闲适确能抚平眉间愁云。

陪静姐闲坐时落了阵太阳雨,雨丝刚沾湿石阶便停了。檐角垂落的绣球沾着水珠子,紫的像薰衣草田,粉的似少女腮红。

老板二十年如一日打理着这片秘境,茶案上永远备着应季茶点,难怪成了本地人镜头里常驻的背景,背后是古茶树苍劲的枝干,面前是氤氲着香气的白瓷盏。

雨后的云隙漏下几束光,正巧笼住静姐翻书时垂落的发梢。她忽然轻笑:“蜂箱里的蜜该是茶花味的。”








2024.6.15

张英从澜沧县来到景东县,这是她第二次到访。

与李茜共进晚餐时,我突然想起两年前曾和张英同游丽江,当时在景东住过一晚。那天下午我安排她去青云村观看彝族歌舞表演,李茜夫妇也在场,村主任吴晓霞安排在她家接待。

父亲的福分,或许真是我半生积攒的善缘都给了他。

张英是广州相识十余年的老友,我们常牵挂彼此,通电话能聊五六个小时直到天亮。

她先生管总在广州时就是常聚的老乡,后来他们回云南创立奶茶品牌,如今已拥有几十家门店。

我们这群朋友无论谁事业有成,都会真心为对方高兴。

这次我安排他们入住县城最好的酒店。次日堂姐郭紫艳设宴的餐厅别具特色,整个空间布满石刻艺术品,与其说是餐厅,更像艺术展厅。

邻床住着一位癫痫、脑梗的五保户,他的妹妹承担着照顾之责。这份细心与耐心,在亲人之间也属难得。她执意塞给我父亲一百元,我暗想,待父亲出院时,定要买些礼物以还这份情。然而,出院的时刻悄然而至,待我察觉,已是床单被套换新颜,人去床空。








2024.6.16

凌晨六点,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医生第一次给他注射了一针杜冷丁。随着药效的蔓延,他终于沉沉睡去,暂时逃离了疼痛的折磨。 

我轻轻推开餐厅的玻璃门,阳光斜斜地洒在错落有致的石雕上。父亲扶着青石门槛驻足有会儿,输液后泛青的手背抚过门框浮雕的莲花纹路,像在触碰一本尘封的经卷。

这间禅意餐厅昨日才知晓,石头铺就的小径两侧,父亲正对着弥勒佛石雕出神,凹陷的脸颊被石像慈悲的笑意映得柔和了几分,他颤巍巍抚摸着那些纹理,不肯入座,我举着手机给每块奇石拍照,他枯瘦的指间在镜头里微微发颤,输液贴边缘胶布已翘起。

餐厅的暖黄灯光洒在青灰色石墙上,他佝偻的背影欣赏每个角落,爱不释手。

服务员特意调暗了过道射灯,让那些经年累月打磨出的纹路在阴影里愈发清晰,东面墙的弥勒佛群像憨态可掬,西侧观音衣袂里藏着细密凿痕。

我们选的包厢正对中庭水景,母亲把温热的参茶推到他面前。

这天后父亲便再未离开过医院。牛肉馆、驴肉馆的烟火气与他再无瓜葛,郊外农家乐的土灶台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念想。

唯有县城主干道的凤凰花依旧开得不管不顾,殷红的花瓣在风里翻飞。

菜市场迎来了野生菌的季节,奶浆菌的伞盖泛着乳白浆液,鸡枞的菌柄挺拔如竹。梨子青中透黄,桃子粘着细绒,荔枝红得透亮,芒果的甜香混在空气里。医院门口的商铺将时令鲜果码得整整齐齐。

阿福与母亲外出散步,独自守护在父亲身旁。他的疼痛难以忍受,我匆忙致电方医生。他迅速赶来,紧接着护士也前来为他注射了一剂小针。前几日,父亲曾私下与方医生交谈,希望在生命垂危之际能得知真相。方医生郑重承诺,会为他安排一切。有方医生在,我们心中便多了一份踏实。









2024.6.17

铝制饭盒里的猪脚汤泛着油光,白萝卜炖猪蹄吸饱了醇厚的油汁变得透明,吃了点莹白的米饭。

让父亲坐在便椅上,我将温水缓缓浇在父亲黑白各半的头发间。左手小心托住他无力的脖颈,右手打着泡沫轻轻揉搓,生怕碰疼了插着滞留针的苍白手背。

轻柔地按摩着头皮,水珠顺着皱纹流进脖颈的棉质围布里。此刻只有花洒细密的水声,和记忆里那个总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洗头的小女孩的嬉笑。

幼时最抗拒洗头,总将小脸皱成苦瓜,直到父亲用臂弯托住我脖颈,母亲舀起温水细细浇过发梢。他们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水珠顺着搪瓷盆沿滴答响。

我仔细擦去父亲发梢的水珠,动作轻柔缓慢。待擦拭完毕,我让弟弟进浴室继续照料洗澡,作为女儿,虽血脉相连,但成年异性间的身体接触终究多有不便。

父亲的右脚浮肿,显示出癌细胞的肆虐。这些无情的细胞,在他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扩散,仿佛一只巨大的螃蟹,挥舞着八条长腿,在父亲的生命中横行。

每隔几日,我便会急切地查看方医生电脑上的癌细胞扩散图,那蔓延的态势,如同黑暗的藤蔓,缠绕着父亲的身体,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生命。每一次查看,都是对我心灵的煎熬,但我也深知,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








2024.6.18

走不了百米路,只能医院里带绿植的步道难走几步,坐电梯到绿化带或长廊歇歇脚,说不定能碰见同村住院的熟人,闲聊两句。

医院长廊椅上,遇见了拎着保温桶的敬哥。他母亲住院半月有余,前两日他特意带着燕窝来病房探望我父亲,闲谈间见他频频揉捏后颈,这些年他颈椎病已扩散至腰椎,久坐超过二十分钟便疼痛难忍。

与其他老友叙旧,话题时不时提起敬哥。

难忘我女儿六个月大时抱回老家的光景,他俯身凝视襁褓中的婴孩,用指腹轻触婴儿脸颊,温声哄着:“小乖乖,叫声舅舅听听。”要回曼等时他打电话给相熟的朋友,让那辆老桑塔纳带着我和女儿翻山越岭坑坑洼洼,平安抵达小丙拐。

县医院的患者也多了起来。过去山里人看病难,如今医保覆盖广,交通也便利了,有点头疼脑热都愿意到县医院看看。

刚住院那会儿,几乎每个病区都能见到老乡。

住院竟然还有淡旺季之分。旅馆老板娘说,农忙季大家都忙着种烟、养蚕、种玉米、收水稻,还要上山采菌子,所以夏天医院和周边小饭馆都冷清些。

等秋收过后,干了大半年的农活,腰酸腿疼的毛病就都冒出来了,揣着攒的钱来医院检查、住院的人就多了,门口餐馆、旅馆生意也就盈利。

住院日久,医院周边的早餐店、饭店、商店皆已熟识于心。每至饭点,门口总聚着热情招揽的老板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日复一日,每家店都留下过我们的足迹。面对这般盛情,光顾上不免有些选择困难。

天芹真是个周到又贴心的人。她不仅送来了精致的杯子和营养丰富的驼奶,还两次赠送花,甚至连端午节的粽子都没忘。

更令人感动的是,她还特意为我们四人准备了各自专用的杯子。杯子上印着可爱的小女孩图案,她指着我说:“这是小公主的杯子。”又指着我弟弟说:“这是小王子的。”当然,爸爸妈妈的杯子也都有特别的标识。天芹以她幽默风趣的谈吐,把我爸爸逗得开怀大笑。

父亲时而昏沉,黎明初现,他却误以为是黄昏降临。同样的问题,他反复询问。吃下的食物,总是难以停留全吐了出来,他紧抱着垃圾桶,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小铭三叔在父亲逗留老家时就曾回去探望,而后在父亲住院期间,更是隔三差五地前来陪伴,与父亲畅谈心事。父亲的堂弟,那位投身教育事业的二叔,也带着他的女儿婷婷一同前来探望,为病房带来了温馨与欢笑。此外,我的堂弟子鹏也多次前来关心父亲的病情。

遗憾的是,许多亲朋好友来访时,我并未能在场陪同。

与我共度童年的挚友董娅,她携丈夫和弟弟一同前来。

众多关爱无疑给父亲带来了莫大的慰藉。这份深厚的邻里情谊、血脉相连的亲情以及历久弥新的友谊,如同千丝万缕的温暖阳光,汇聚在父亲身上,为他带来了无尽的关怀与力量。在这段艰难的时光里,我们共同感受到了人间真情的可贵。









2024.6.19

疼痛成了常态。每当剧痛再次来袭,他总会可怜巴巴地说:“打一针能让我睡着的,不疼的那种。”

我们都明白,结局已无法改变。父亲提出回家的请求,我却担忧止痛药的供应。在家中,一旦疼痛加剧,我们将束手无策。强力止痛小针下去后,父亲渐渐平静下来。我紧握着他的手,轻抚着他那依旧浓密的头发。

哄他吃粥时,我数着勺子的数量,仿佛在数着日子的煎熬。

他的路,说走不动便不动了;他的饭,说不想吃便不吃了。人生中有太多的来不及,我们只能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里,尽力去追赶、去弥补。痛苦弥漫在整个病房里,每一声呻吟都让我从睡梦中惊醒。

病房里,止痛液与营养液通过输液管24小时不间断地注入体内。曲马多、羟考酮等药物轮番上阵,就连吗啡都已无法完全缓解痛苦。

药物像是疲惫的战士,勉强支撑着生命的防线,却也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显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态。

几乎所有母亲一方的亲戚、父亲的同辈亲友,还有县城和云南各地的朋友都纷纷前来探望。我对父亲说,真羡慕他。羡慕他有个女儿是郭子艳,更羡慕他晚年能有我们陪伴在侧。

清早送花的人就打电话来,花太多摆不下了,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都放满了。我挨个读着花束上的祝福卡片,是光秀和文勇送的,写着"见花生喜"。父亲说花太多了,我笑着回应:"这说明你太幸福了。"

我和方医生商量,把多余的花束送到医生办公室,蛋糕也让方医生分给同事们。

阿福捂着耳朵沉浸在午睡中,夜间的陪护让他难得安宁。

施蓝洁姐下班后,常来与我闲话家常。王桂姐精心安排了一桌我们垂涎已久的美食。李茜为了那口心仪的粥,不惜走很远。为了方便我造访,她甚至将我的车牌录入小区门禁。

时光荏苒,岭峰之巅,雨水如丝如缕飘洒而下。幸而医院病房窗外,便是山峦叠翠、云雾缭绕。这景致足以抚慰那颗枯燥的心。

随着父亲病情的加剧,止痛药的剂量也不断攀升。从最初十个小时仅需一片,到如今短短三个小时便需三片来缓解疼痛。输液与口服药双管齐下。

我紧握着父亲的手,如同轻抚孩童般温柔。或许是手心的温暖让他感到安心,他竟在我掌中沉沉睡去。每当我试图轻轻抽回手,他便会立刻惊醒。









2024.6.20

在急救室里,我遇到了一位带着两岁多小女孩的患者。小女孩调皮地向我做了个鬼脸,她坐在床边撕着鸡腿,吃完后随手将骨头扔到了她妈妈的病床上。她的父亲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默默捡起骨头扔进了垃圾桶。

父亲去蒸脚时,无意间听到了患者的丈夫与医生的对话。无法承担高昂的医疗费用而准备出院。我爸回来后说:“那孩子长得真好看。”

那位妇女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时常吸着氧气。听说她已经是子宫癌晚期,浑身疼痛难忍,家庭困难,住院费都要四处筹借。

小女孩吃得满脸都是肉泥,圆嘟嘟的脸蛋上嵌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我好奇地问她:“你有哥哥姐姐吗?”男人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妻子说:“她以前嫁的孩子已经二十多岁了。”我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勤劳麻利的人。

正如父亲所说,那个小女孩确实非常可爱。

北京的朋友海涛为这位子宫癌晚期的妇女和她的孩子捐赠了一千元,苏风也委托我转交一千元。她说虽然世界上有着无数不同的家庭和境遇,但我们能够在某个瞬间表达出对陌生人的善良和关爱,说我即使自己面对困境依然对可怜人保持着悲悯之心。

当我转交这笔爱心款时,一家三口都感到非常意外。男人甚至惊讶得流眼泪,他们告诉我,因为孩子太小,他们曾请求亲属帮忙照顾,但遭到了拒绝。此刻小女孩哭闹着不愿意洗澡。

他说,家里的唯一收入来源于开采松香,一年大概能挣几千元。他打算过几天回家让妻子照顾孩子,自己则去开采松香。当谈及妻子的病情时,他无奈地表示:“她也没多久时间了。”我忍不住问道:“那如果她出现不可控的情况,孩子怎么办?”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带着孩子去干活。”

父亲担心如果小女孩的妈妈离开了人世,她的爸爸会不会把她卖掉。我坚定地告诉他这不可能发生。虽然小女孩的爸爸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但他经常把她抱在怀里,还背着她去超市买零食。小女孩很喜欢跟着一位护士阿姨,她还会跑到我们的病房来玩耍。我父亲都会用充满慈爱的眼神对她微笑。

有时穿着一双可爱的小拖鞋,更喜欢光着脚丫跟爸爸一起去打开水。她还会在床底下钻来钻去,地板上打滚玩耍。我们深知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解决的。在医院里我同样作为一名病痛患者的家属,深刻体会到了面对病痛的无力感和内心的煎熬。然而即使感到破碎和绝望,也要重新拾起满地的伤感勇敢地走向灯火通明。

我没想到,父亲最后的时光,竟会牵挂一个陌生小孩的命运。







2024.6.21

春梅姐连续几晚来医院陪伴。她是城区大姨的女儿,我记得童年时她模样特别标致,表姐夫那时在乡镇粮管所工作。

端午节那天不少患者出院回家过节。我向来不过节,朋友和亲戚的邀约一概推掉,只和阿福在医院门口点了个牛汤锅。

我说要去堂姐郭紫艳家住。父亲说我搬得比老鼠还勤,前些天刚在朋友的老宅住过,现在又想换环境。堂姐家是栋多层住宅,她说住哪层都行。

下午我去她家吃饭,姐夫特意留了碗豌豆稀稀粉。他们朋友在客厅喝茶喝酒,谈笑风生,我坐在边上心不在焉,浑身透着疲惫。

最后我选了四楼的卧室。堂姐待我依旧很宠,那种随意和自在让我完全没拘束感。我反复跟她说不用管我,什么时候回来、出去都行,别因为我住在这儿就特意周到,让她和家人安心工作。

住了几天,因为离医院有六七公里,夜里总睡不踏实。我总是一惊一乍地醒来,担心错过阿福的深夜来电,或者信号不好接不到电话,索性又搬回医院门口的宾馆。

阿香送来花束和蛋糕,可父亲实在吃不下,疼得坐卧不安。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整日痛苦难耐。欣雅姐送了躺椅,他不想躺床上,可以躺椅子上。

智娟从南涧赶来,一晃眼竟十一年没见了。想当初见面时我29岁,如今都40了。她大学毕业工作,现在也做了母亲。

兴会从版纳远道而来,她也是名医生,我、邓娜,得军我们四人在河边的农家院聚,农家乐以芒果为主题,老板慷慨大方地让客人随意采摘、品尝。这份豪横与大气,或许只有云南这片芒果之乡才能拥有。









2024.6.22

连续几晚睡不着,心里堵得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兴会回版纳前陪我到病房看父亲。病房里邻床阿姨刚进门就告诉我:“你爸昨晚没哼哼。”这让我有点意外,以前他哪怕睡着了,脸上也带着痛苦的表情,醒来都会疼得呻吟两声。难道是止痛药起效了?

我仔细观察父亲,他安静地躺着,喉咙里呼吸时一鼓一鼓的,看得见胸口的起伏。以前只是鼻孔吸氧,今天整个面罩都罩住了脸。我轻声喊了声“爸”没反应,又加大声音喊“爸爸。”仍旧没反应。

我对兴会说:“你是医生,你来看看。”她凑近提高嗓门喊“大伯大伯。”父亲这才勉强睁开眼,很快又闭上了。几分钟后,兴会坐上回版纳的网约车离开,我没去送她,转身坐在父亲床边,握住他的右手,僵硬,一点反应都没有。以前只要我握着他,他就会醒过来。

我想给他喂点水,垫高枕头时发现他的头完全不能动,再一摸,发现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慌忙叫来方医生,他身后跟着个徒弟。检查过后,方医生转头告诉徒弟:“癌栓扩散到头部和脚心了,癌细胞已经无孔不入。”然后他俯身贴近父亲耳边,问:“大伯,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父亲尚能微微抬起的左手配合着嘴型,发出细碎的声响,低语却难辨内容。老人传递的意思大概是:前些天已跟你说过,待我快不行的时候,务必告诉我,我想回家。方医生摘下听诊器,转头对我说:“燕姐,把老人转到重症监护室吧,那里离我办公室近,护士站只隔一堵墙,方便随时观察。”众人迅速推来移动病床,将老人推进重症室。

我开始整理储物柜和床头的药品柜。来医院已近一个月,日常的生活节奏早已形成固定的模式。此刻望着空荡荡的病床怔怔出神,突然意识到他即将离去,这个结局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十多天前见他状态尚可,以为还能撑三个月;两天前见他气息平稳,以为能挨过一个月;谁料今早醒来,他已无法言语,声带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离。泪水滴落在熟悉的病床上,方医生走进来,见我肩头颤抖,轻拍我的肩膀安抚:“燕姐,你已经尽力了……”

重症监护室煎熬了两个小时,我左右为难。

老家的习俗人在外面过世不能进家门,只能停院墙外,可父亲临终前那口气执意要撑回家。盯着老家院子监控里雾气弥漫的天空,我担心突然下起暴雨,救护车进不了村。到那时呼吸机氧气瓶、担架各种在湿滑的泥泞路极不便。

纠结再三,我对方医生说:“得军,麻烦你安排救护车,我要带老人回去了,再开些止疼药,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方医生二话不说照办。我又给朋友李茜打电话,让她老公帮我开车,我知道自己双手双脚发抖,根本没法开车,救护车里除了司机和护工,还有阿福和母亲陪着。

这天真是手忙脚乱,跟两个月前从北京带回小丙拐的那天一样慌乱,每个决定都是瞬间产生。到了夜里九点半,救护车终于平安停在森林深处的新居门外,邻居大哥已经等在门口……








2024.6.23

阿福默默守了整夜,父亲始终未曾发出一声呻吟。我如履薄冰般悬着心,唯恐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突然袭来,让所有人的心智在绝望中崩塌。

邻居大哥与阿福小心翼翼地托起父亲的身躯,我则用颤抖的双手蘸着温水,以女儿对父爱最虔诚的敬畏,轻柔地擦拭着他每一寸肌肤。

我独自坐在床边,紧握着父亲的手掌。趁四下无人时,压抑的呜咽终于溃不成军,父亲在我哭声中缓缓睁开眼睑,那双曾经深邃如山的眼眸此刻浑浊而疲惫,却依然努力聚焦在我脸上。

“爸爸,咱们回家来了。”我哽咽着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清晰看见父亲微微抖动的手指。

我俯身贴近听他说什么,“别怕,回来了不奇怪,回来了好。”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重重叩击着我的心扉。他接着说:“我快不行了。”

“爸爸,我不舍得你!”我紧紧搂住他消瘦的肩膀,将脸庞深深埋进他枯槁的掌心。那些年少时无理取闹的呼唤,青年时远行前匆匆的告别,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的哭声已淹没在无尽的悲伤里。

父亲枯瘦的左手指无力地摩挲着我的发顶,他浑浊的泪滴顺着眶角缓缓滑落。在这个寂静的午后,时间仿佛凝固成冰,唯有我们父女俩在生离死别的告别絮语。

二叔与二婶踏着沉缓的步子到来。我未曾料到父亲走得如此匆促,阿福倚墙静立,烟蒂燃尽半支的功夫,父亲便在我与二叔的目光交汇中,瞳孔倏然放大如孤星陨落。

二叔作为他血脉至亲的唯一见证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悲恸凝成沉静。他抬手覆住我颤抖的肩头,沉声低语:“莫要惊扰你爸爸,让他走得安心。”母亲被我的失控感染,泪水簌簌滴落,在父亲掌心呢喃:“你这一生何其圆满,往后尽是清净无忧的天地了。”二婶凝望着父亲的容颜,轻声说:“大哥,莫牵挂,安心走。”

春兰的抽泣,邻居大哥的叹息,我的呜咽。众人围成半圆,在我河流般汹涌的泪光里,父亲面容平和,他走得坦然,仿佛倦鸟归巢,任由夜色漫过眉梢。最终,在我们屏息的注视里,那双见证过无数晨昏的眼睑,如蝶翼般轻轻合拢。

祖先的魂灵正踏着祥云归来。彝族人的魂魄,循着山鹰银亮的羽翼掠过云层,最终降落在那片刻满岁月留痕的小丙拐,那片用祖母的银饰、父亲的弯刀和我的乳牙共筑的家园。

远古的呼唤自山巅飘来,混着茶水的醇香与松脂的清冽,将在外的魂魄一寸寸往回拉。那些被现代文明割裂的时光,在此刻重新缝合。金色的鹰隼从父亲安详的眼窝深处振翅欲飞。这具被岁月侵蚀的躯壳,曾跳动着跨越千年的族人血脉,那是比小丙拐最高的山峰更倔强的执念,是比澜沧江最深的水流更绵长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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