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樱花被风揉碎时,我总会想起母亲长发垂肩的模样。十三岁那年的争吵像一把剪刀,将记忆裁成泾渭分明的两半——摔门声震落玄关处粉色风铃的瞬间,母亲耳后新剪的短发泛着冷冽的薄荷香,黑色针织衫裹住她所有欲言又止的叹息。
十二岁之前的母亲是朵永不凋零的蔷薇。晨光总在她珊瑚色的卷发上流淌,碎花睡裙掠过厨房瓷砖时,空气里便浮动着蜜桃香水的甜。我的书包侧袋永远塞着绣樱花的便当袋,掀开盒盖的刹那,火腿会被切成月牙,饭团捏成小熊耳朵。那时她常哼着歌替我编发辫,发梢系着的丝带像栖息的蝴蝶,"我们囡囡要像樱花一样,开得理直气壮才好。"
升入八年级后,母亲仿佛被按下了褪色键。染成檀木色的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衣柜里那些樱草黄、薄荷绿的连衣裙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石墨灰与雾霾蓝的卫衣。某个迟到的清晨,我撞见她对着梳妆台涂指甲油,指尖在珊瑚粉与珍珠白之间徘徊许久,最终却拧紧瓶盖,往保温杯里多添了一勺蜂蜜。
樱花开始飘落的季节,母亲彻底变成了黑白默片。她不再参加周五的美甲沙龙,转而研究起营养餐,料理台上堆着《青春期膳食指南》,扉页还夹着去年插花课的鎏金书签。我开始在清晨六点听见平底锅的轻响,煎蛋卷腾起的热气里,她裹着起球的珊瑚绒睡衣切胡萝卜的背影,比窗外未醒的晨星更单薄。
直到那个雨夜,我在储物柜深处发现褪色的首饰盒。天鹅绒内衬上躺着枚樱花胸针,底下压着卷边的拍立得——穿藕荷色长裙的年轻母亲站在樱花树下,发梢簪着的新鲜蔷薇还在往下滴水。照片背面有行小字:“给十四岁的小樱花,妈妈要把春天别在你衣襟上。”窗外的雨突然变得很重,一滴一滴砸在胸针的碎钻上。
四月的河堤落满花瓣,我在树下拾到片完整的樱花,脉络里还凝着露珠。晨雾中飘来小米粥的香气,转身望见母亲拎着便当袋站在石阶上,晨风掀起她洗得发白的灰围巾。她腕间戴着褪色的樱花手链,像是从旧时光里偷渡而来的春天。
我们谁都没说话,只并肩看花瓣打着旋坠入河水。母亲围裙沾着油渍,衣领却别着枚小小的樱花徽章——那是她唯一没舍得丢弃的旧物。此刻我忽然看懂了她藏起的季节:那些消失的雪纺裙变成我课本里压扁的干花,剪去的长发化作便当盒上缠绕的缎带,而她把自己活成土壤,在岁月深处为我积攒绽放的勇气。
暮春的风掠过枝头,最后几朵樱花正以坠落的姿态盛放。母亲伸手替我拂去肩头落花时,我看见她指甲上斑驳的黑色甲油下,还固执地透出点珊瑚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