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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我蜷缩在一方狭小的房间里,一个人。双手被银色的铐子紧紧锁住,肉皮被磨得隐隐作痛。脚上,拴着沉重的锁链,被套牢在人间万万分之一的空间里。起初,我靠墙坐在冰冷的地上,整个人都是木的,嘴里发干,舌头硬得像块纸板,一个大男人的骨架瘫软得像面团一样。夜约莫过了一半,我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但紧张的神经开始有点松弛,惶恐的心神安稳了一些,开始有了一点思维。借着连廊里射过的一丝灯光,我两眼呆滞地盯着黑屋门上的一道道铁棱,我知道,我会被它牢牢隔绝于世,以后将只配享用这一点点借来的光,甚至这点光也不会再有,只配拥有漆黑的世界……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朦朦胧胧中,我的身体飘起来。
穿过井眼一样小的门,我飘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我摸到四周有坚硬的壁,像是一个狭长隧道,我被墙壁紧紧地夹住,透不过气来,几乎窒息。我挣扎着前行,手摸到墙壁上粘粘的东西,我抽抽鼻子,闻到一股很大的血腥味。
咣当,我的脚踢到一个硬东西,我一摸又是一道门。推开这道门,脚下是空的,我开始往下坠……
不知道坠了多少层,只觉得转了有九九八十一道弯,我最后下坠到一个大门前,门是玄色的。门上镶嵌的青面鬼头冲我呲着獠牙,两边守门的也冲我呲着獠牙。我腿肚子开始转筋,牙齿开始打颤。我犯的是人命罪,不知道里面等待我的是油锅还是钉板。颤抖着手推开门,我眼前出现一个阴森的殿堂。分列两旁的喽啰齐声喊着“威武”,大殿上白色卷毛、黑炭大脸的判官面色威严肃穆,让我想起包公和他的虎头铡。我双膝一软,跪在殿前。 “嘟!这里是十八层地狱。我是地狱判官,专审不法之徒,专管不平之事。殿下跪者所犯何事?”黑脸判官拍着惊堂木。
我腿间有热辣辣的东西流下来,嘴打着哆嗦说,判官老爷,您听我细细道来。
2
我是八十年代的中专生,是海城一个小企业的退休干部,三四千块钱的退休金勉强可以维持我和老伴的生活。可不想,老伴去年得了尿毒症,每个月都要透析一次,透析费用高,老伴没有职工保险,市民保险报销比例低,我们负担不起呀。儿子虽然大学毕业,但是考了几年都没考到编制,在一个小公司工作,收入不高,还有房贷,小孙子报这个班那个班,又不少烧钱,所以顾不了我们。没办法,我就想打个工,挣个仨瓜俩枣地补贴一下家用。可是我这把年纪,能找到什么工作?最后托人到一个小区当保安。我脾气不好,因为境遇艰难心里又燥得慌,所以当保安没少得罪人。
我掀过在门口乱摆摊的小商贩的摊子,骂过扰民的广场舞大妈,追赶过乱闯小区的外卖员,推搡过半夜砸门的醉汉……
有个夜班,我靠在门岗的椅子上似睡非睡。我梦见被我掀过摊子的小商贩手里拿着一包炸药向我逼近,梦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尖在我的脖颈上划了一个血印,梦见一伙儿外卖员举着火把围困门岗……我一个激灵睁开眼,摸一把有些稀疏的头发,竟是湿漉漉的。我有些后怕,于是我偷偷在身上藏了一把水果刀。
“大叔,开下门!”一个下着大雪的深夜,一个声音把我从再一次的噩梦中惊醒。
透过窗子我看到一个穿夜光服的外卖小哥站在雪地里,他的小身板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弱小。“深夜大雪还点餐,没人性。天黑路滑还送餐,不要命。”我边嘟哝边用遥控开了门。
外卖小哥回身推起电瓶车往里走,头盔把脸盖得严严实实。
“小哥,人能进,电瓶车不能进。”这回我一改平日的暴躁,很和气地说。
“让我骑进去吧,大叔,这个小区太大,餐送晚了,我会得差评,还会被罚钱!”外卖小哥进一步哀求。
“那也不行!你们不易,我也不易。我们都是底层人。物业有制度,你骑车进去了,我的饭碗说不定就丢了。”我还是尽量压着火。
外卖小哥不由分说继续往里闯,慌乱中头盔掉在地上。
“是你?”上次就因你骑车闯入,我被罚款一百,你还敢再闯? 看清他的脸,我心里的火立马窜得楼顶那么高。
想想老伴的病,想想儿子的生活,想想我的处境,“冲动”这个魔鬼终于像一匹受惊的马撞开了我的底线。我掏出了水果刀,向小哥捅去。真是见鬼!刀子扎进肉里的“扑哧”声竟让我有一种快感,生活和噩梦的压力似乎瞬间被释放。我追着他一刀一刀扎下去,他的哀求声淹没在寒风的怒吼中。他不动了,门岗附近的白雪全被染成红色,那白雪中的红色血迹瞬间在我的眼前变成一朵朵好看的花,我哈哈大笑……
“嘟!如此说,这个孩子就出来送个外卖,身子就缩成一把灰,意识就变成一缕魂,家就变成一座坟?”判官又拍了惊堂木。
“判官,冷静下来我知道错了。我想我当时是被逼疯了。”我嗫嚅着为自己辩解。
“或许你有你的难处,可是那个孩子他就没有难处吗?我现在把你重新打回人间,给你一夜的时间,给你换个身份。我给天堂判官传个信,让那个孩子也回人间一天,给他也换个身份。”
黑炭大脸的地狱判官,点上三根香,眼睛微闭,嘴里念念有词,三缕香烟飘然上升。我飘出地狱,想必那个孩子也接到天堂判官的指令,飘出天堂了吧?
3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推着电动车站在那个小区门外的雪地里,此时是半夜时分。我走向门岗,伸出冻得有些麻木的右手,敲了敲门岗的玻璃窗。门卫室走出一个年轻小伙。他身体很单薄,个子也矮小。
“这不就是被我捅杀的那个小伙子吗?”我心里暗想。我埋下头,往下压压头盔,被冻麻的手更麻了,身上越发冷起来。
这阴间判官还真能耐,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莫非人间有人通灵吗?我心里暗暗琢磨。
灯光下,我看到他脸上带着笑,眼神柔软又温和。
“大叔,您这么大年纪还要送外卖吗?”他用手拍落我身上的雪花。我很奇怪,我认得他,他怎么不认得我呢?是因为没看清我的脸还是去天堂的人喝了孟婆汤呢?
“唉,生活所迫呀,老伴得了尿毒症,每个月要透析,退休金不够花,想打个工补贴一下。我这个年纪,别的工作也不好找。”我麻酥酥的手开始回暖,身上的寒冷在逐渐被小伙子慢慢融化。
“大叔,小区人车分流,不让进车。今天下雪路滑,小区的院子又大,我路熟,我替大叔去送,大叔替我看着门吧。”小伙子怜惜地对我说。
“那怎么行呢?这是你的岗位,你脱了岗说不定要挨罚呢?”不知是我体谅小伙子,还是怕被黑脸判官知晓,我立马推辞,头还是不敢抬。
“嗯嗯,大叔,傍晚时我替一个拉肚子的大哥进去送餐,被领导发现不在岗还真被罚了一百元呢。那您自己进去送吧。”他不好意思地撸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从保温箱里拎出餐盒,低着头从他身边蹭过,走进小区。
“山城小区台阶多,您老小心哈。”他在后面追了一句。
34号楼在小区的西北角,我抱着外卖一路朝着西北角狂奔。但实际上我奔不起来,山城小区到处是台阶,院里的夜灯又暗。当我气喘吁吁地敲开客户房门后,一个穿着睡衣的小媳妇气呼呼地说:“都超过20分钟了,你就等着挨罚吧。”
往回走的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
“大叔,看您累的,晚点了吧?是不是要被投诉?一天又白干了吧?明天我去给领导建议一下,半夜送餐的,允许骑电动车进去送,反正半夜院子里没有什么人,电动车又没有什么噪音。”小伙子笑嘻嘻地对气喘吁吁的我说。
我的泪在头盔里流成河,孩子,你哪里还有明天啊,你在人间只有一夜的时间。
“是啊,顾客急眼了,要投诉。孩子,明天你休班呀,哪有机会啊?”我拐个弯说。
“啊,对。明天我休息了。我一会儿就给领导写个建议书留下来。”
“路很滑,大叔,您路上慢点骑。您明天也给你们领导写个意见书吧,优化一下配送制度。”我的背影被小伙子关切的话语灼烧得火辣辣地疼,脸也火辣辣地疼,心也火辣辣地疼。
“小伙子,跟你一样,我也没有明天了。”我默念。
4
数不清推了多少道小门,我重新下坠到那个玄色的大门前。我抖着手推开门,眼前又出现那个阴森的殿堂。分列两旁的喽啰齐声喊着“威武”,大殿上白色卷毛、黑碳大脸的判官拍着惊堂木。
“怎么样?”判官一脸威严地问我。“判官老爷,回去这一趟,我亲自体验了外卖员的不容易,知道要互相谅解,还要给外卖员温暖。”我心服口服地说。
“虽然你知道错了,但是,你用刀害了一条年轻的生命,我也得让你也尝尝刀的滋味。”黑炭脸判官平静地说。
“刀板伺候!”判官充喽啰喊。
“该!我没有怨言。”我嘴哆嗦着,但我打心底里接受。
喽啰抬上来刀板,一个个林立的刀尖闪着寒光
我身子不由地在筛糠。
我被两个喽啰抬起来。
“背朝下吧!”判官冲喽啰喊。
一股血腥味侵入我的鼻腔和咽喉。一种无以言表的疼痛扯动我的神经。
那无数个刀尖的血倒滴到刀板上,写出一个大大的疼字。我知道外卖小哥的疼了。
外卖小哥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一次次闪现在我眼前。
“判官老爷,您今天就是不让我滚刀板,我也知道那孩子的痛了。真知道错了!小哥换了门卫身份对我是三冬暖,可我对他是六月寒,不,我是要了他小命的魔鬼!您宽恕我吧!”我回头看看那无数个滴血的刀尖说。
“虽然你有了悔恨之心,但为了让你更深刻地认识你的罪责,我还得给你加点料。”黑脸又拍了拍惊堂木。 “你再重返人间一趟,去他家里看看,也去你家里看看。这次不是以人的身份,是以鬼魂的身份。”黑脸判官对我说。
我从那个黑咕隆咚的隧道原路返回人间,根据判官信香烟的指引,我飘向东北……
5
不知飘了多远,我飘到一个满是积雪的地方,屋顶、道路、树枝、花丛无一不是穿着雪衣。判官的香烟指引我飘到一个老旧小区。原来外卖小哥不是海市人。我飘进院子,整个院子里没有夜灯,黑咕隆咚。我飘到外卖小哥家所在的单元,单元门竟是那种简陋的门垛子,门垛子垂下一大溜冰椎椎 。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外卖小哥家的门还敞开着,三三两两的人来回穿梭。我闪进去,躲在吊灯里。
我看到一块黑纱镶着一个尚显稚气的脸庞,那脸庞上还挂着稚嫩的微笑。他的笑脸像一把刀割在我的心上。
客厅里挤满了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谴责声。我老实地躲在吊灯里,一点都不怪他们。他们骂得越狠,我心里越痛快。
一个男人坐在小桌子旁的椅子上,闷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虽人在中年但头发已然全白,我想那一定是他的父亲吧?小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呜呜啜啜个不停,手背上插着针头,输液瓶里咕噜咕噜冒着小气泡,不用说,应该是他的母亲。
“这孩子,真不易。高中毕业就出国学心理学,前前后后花了一百万,也没拿到绿卡。”“可不吗,这一百万有一半是他爸妈借的,至今债还没还清。他爸在饭店打工,他妈给人当保姆,挣不了多少钱。”“关键是留了学也没啥用,说他喜欢木工,自己做手工家具,可是也没挣了钱。”“表弟去海城帮我做旅游还不到一个月。为了帮他爸妈早日还清债务,业余送外卖,这刚送了六天就把命送了。他爸妈本来还指望他帮着还债。”
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让我更觉得罪孽深重。我在吊灯上朝着他的遗像鞠了三个躬,又给他的家人们各鞠了一个躬。
飘出他的家,还不到半夜,遵从判官的旨意,我去见我家人最后一面。
无需判官香烟指引,我熟门熟路地飘到海城一个熟悉的门前,大声喊老伴开门。半天没有动静。我又飘到窗边,窗户都紧紧闭着。我回到门口,再敲门,使劲敲。
“这是要吵死人呀?”穿着睡衣的对门邻居开个门缝,脸上带怒。
“我敲自家的门关你球事!”我刚要骂出口,想想自己暴脾气惹的祸,咽回去了。
“啊,没有人呀,真是见鬼了!”邻居小声嘟囔着,身子缩回去,门咣当关上。
“真让你说着了,吓死你!”我咽回溜到嘴边的这句话。
“谁大半夜敲门呀?”老伴微弱的声音。
“你爷们!半天不开门,想冻死我呀?”我憋回之前我常说的一句话。“老伴,开门呀,我想看看你。”我第一次对老伴轻言细语。
房门开了一条缝,我闪进去。
“老头子,光听见你声音,怎么看不见你人呀?”老伴满脸的狐疑。
“老婆子,是你睡迷瞪了吧?我就在你眼前呀。”看着老伴孤独无依的样子,我第一次如此温柔。“老婆子,我以后不能陪你去医院透析,不能陪你去买菜,也不能陪你看电视了。你去儿子家吧,邻居早让我得罪完了,有个啥突发情况,你一个人咋整?”我接着说。
“老头子,我咋也摸不着你呀?你当个保安咋还回不了家了?”老伴的手一通乱抓。
我想说“回不了了!废什么话!”但没说。
“快歇吧!我走了!”我说。说着,我像一个丧家犬,落荒而逃。
听见房门里嘤嘤的哭泣声,我懊悔不已。
我一步三回头地看看这扇门。这扇门我再也回不来了。
夜寂静。虽然我现在轻飘飘的,但踩在雪上的吱嘎声依然很大。哧溜一声,我被一只死猫绊倒。“他娘的!鬼还被猫欺负了!”我气恼地骂一声。“他娘的!”我又骂了一声。
儿子在郊区上班,六点钟就得出门,我飘到儿子家门外,藏到廊灯上等儿子出来。
“真倒霉!摊了一个这样的老公公!隔三差五来找事不说,这又成了杀人犯!你公务员考了这么多年,今年好不容易上岸,只等政审了,现在不是要泡汤了吗?不只你,咱儿子再是学霸,有个杀人犯爷爷也没什么好前程了!呜呜……呜呜……”
“行了,消停点吧。你以为我好受呀。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挨他多少打,上周末不是还挨他两鞋底吗。现在杀了人,影响我前途这都是小事了,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呢。受害人家属会不会来闹?陪不陪钱?还有咱妈的病,尿毒症呀,那可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摊上这样的爹,我有什么办法!”
“你家的麻烦你管,我们离婚!天亮了我就带儿子回娘家。”
屋里的吵骂声哭闹声像锤子一样砸我的心。
“他娘的,这是要家破人亡了!”听了屋里的吵闹声,我悔恨交加。
我不敢看儿子的脸了,从灯上飘下来,离开儿子家门口。
半空,一条狗腾跃着撕咬我,飘飘的白衣被扯得七零八落,我竟觉得心里无比痛快。
树上飞起的碎树枝变成一根根锥子嗖嗖地插遍我全身,白衣上殷殷血红,我不觉得疼,还是觉得痛快。天空微微发亮,我知道时间到了,我顺着隧道飘回十八层地狱。
6
“我给你加的这道料怎么样?”判官大人对跪在堂下的我说。
“判官大人,我真知道错了!我的暴脾气害了小伙子,也害了我自己。我毁了小伙子的家,也毁了我自己的家,还给社会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你让我去赎罪吧!让我投胎去做他们家的儿子,我一定用一辈子补偿他的家人,一辈子多做善事回报社会!” 我磕头如捣蒜。
“开什么玩笑,你害了人命,做人的门永远对你关闭了。”黑脸大人鄙夷地说。 “您不让我投胎为人,去他家做狗做猫也行啊。我一定改掉我的爆脾气。”我跪下给判官磕头如捣蒜。
“那你就去他家做只狗吧!”判官的令箭嗖地插到我面前。
我突然清醒。
黑屋、铁门、锁链都是真的。
是我蜷缩在拘留所小黑屋冰凉的地上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吗?或者是我恍惚中的一次冥想?我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这一切是那么地清晰,清晰得有些可怕。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
“警察同志,请您转告我老伴,让她把房子卖了,去儿子家住。房款一半留给她治病,一半帮我转交给外卖小哥家人吧。”我冲拘留室门外喊。
(字数:5843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