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知道龙虾是什么。但一般说来,除了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常识,也还有许多可供我们了解的知识,后者取决于我们对什么感兴趣。从分类学上说,龙虾是一种生活在海洋中的螯龙虾科甲壳类动物。这类动物的特征是长着五对一节一节的腿,其中,第一对的末端长着用以捕食的巨大的螯。与其他众多的海底食肉生物一样,龙虾既是捕猎者也是食腐动物。他们长着柄状眼和触须,腿上有鳃。全世界的龙虾有几十种,这里所说是缅因龙虾,即美洲螯龙虾。“lobster”(龙虾)一词源自古英语词汇loppestre,它被看作是拉丁文词汇的变形,locust(蝗虫)与古英语词汇loppe的结合,而loppe的意思则是蜘蛛。——摘录自美国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说说龙虾》何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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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白雁平特别怕虾🦐,从内心深处就特别恐惧它,那红红的身子,仿佛凝固的淋漓鲜血,那举起的两把大钳子,仿佛两把刺刀,能够深深刺入心脏。当然,如果被做上菜端上饭桌,白雁平又觉得这虾太可怜,活着虽然“凶残”,死后却是被食客们大卸八块塞进嘴去,死得悲壮。
研三那年,白雁平去好朋友家做客,头一天晚上就是吃龙虾,吓得他瑟瑟发抖,半天都不敢举筷子。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为何不喜欢吃龙虾。只是本能地拒绝和害怕,爷爷曾说,哪天要见你太爷去的时候,一定原原本本给你讲清楚,你恐惧虾的经过。白雁平当时只是大笑着说,爷爷尽是神神秘秘的,一点都不干脆。
第二天早晨,白雁平同学的妈妈,竟然把剩余的龙虾汤给煮了面条给大伙吃,白雁平不疑有它,就全部也都吃下去了。然而,这位同学的老妈,见这客人把自己一大碗面条吃得点滴不剩,她似乎略带嘲讽地说道:
“白雁平同学,你不是不吃虾嘛?我这面汤里可都是昨晚做的龙虾呢!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龙虾的美味呢?”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完白雁平脸色煞白,肚子里顿时也咕咕叫起来,一股恶心和刺鼻从喉咙深处汹涌而来,他顾不得回复同学的妈妈,三步并作两步逃进厕所,把早晨和昨晚吃的所有饭菜全部吐了出来,直到后来吐的只有酸水,白雁平兀自还在洗手间呕吐3不已。
等到白雁平全身吐到虚脱,并且满脸通红,手上脸部也开始起皮疹红疱时,他忍不住开始挠那瘙痒之处,没抓几下,就把一条手臂抓得鲜血淋淋,像极了他们昨晚吃的鲜艳龙虾颜色,看着鲜血留出来,不一会凝固在手臂上面,白雁平这才松一口气,似乎只要每次把它挠出血来,他才会心满意足,瘙痒立刻就会停止。
扶着马桶,白雁平面容扭曲,痛苦不堪,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同时袭来,他虚弱到无力,似乎马上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被母亲柴金贵殴打后的幼童时代。
儿时,每一次,母亲抓住逃跑后被抓回地白雁平,总是用她巨大的手掌尽力掌掴他,打得他口吐鲜血。白雁平却是倔强地装死,并且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和哑巴一般。
白雁平自小受尽父母的暴力,本来爸爸白龙潭不是暴力的人,可是,在老妈柴金贵影响下,也开始对他们几个孩子拳打脚踢。如果挑食要挨打,吃面发出响声也要挨打,偷东西要挨打,看杂书要挨打,兄弟姐妹告状,白雁平更要挨打,谁让他不会说话呢。相比于弟弟老五的极灵劲,他简直拍马都赶不上。
后来,母亲柴金贵还恬不知耻地说:“比起来别人打孩子都打到18岁,我才打你13年,你已经幸福很多了。”
白雁平想到这里,都觉得这话刺耳和恶心。这就好像,一个强·奸·罪犯对着受害者说:“相比于别人先·奸·后·杀,我还放你一条生路,你要感谢我才对。”
他扶着墙慢慢来到大厅,只听同学阿峰在数落老人家道:“妈,你怎么能这么戏弄我同学呢?你简直太不尊重我了。”
阿峰妈妈说:“哎呀,你别急着数落我了,阿峰,你同学会不会出事啊?我们要不要送他去看医生啊?”
“我哪知道,都是你做出来的事,我才不管。”
……
白雁平见状只好过来帮忙打着圆场说道:“阿峰,阿姨,我没事啦!也就一点点反应,吐完就会好了。”
“啊,白雁平同学,你手和脸怎么了?满脸的红疹子,你这是过敏啊!”阿峰妈妈大惊道。
“没事的,阿姨,以前也这样,但是,并不是过敏,吃过敏药也不管用,以前我也去过医院检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要把疹子给它抓破,就啥事也没有了,好像只要疹子流了血就好了,阿姨不用担心。”白雁平继续解释道。
身材高大威猛的阿峰走过来锤了一拳白雁平道:“老白,你没事吧?一副虚脱无力的模样。”
白雁平故作轻松,晃了晃脑袋道:“怎么啦,阿峰,你想打一架嘛,别看你壮实,老子我的灵活性一直比你强,你打不过我。”
“牛皮哄哄的,老白,谁不知道你那两脚虾的本事,在学校武术赛场上,哪一次不是我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了啊!”
“打人不打脸,吵架不揭短,阿峰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才是两脚虾,你全家都是两脚虾。”白雁平回道。
“对了,老白,马上要毕业了,你也不准备准备啊,听说外面人多活少,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们又是最卷的建筑设计专业,他们都只能建议上工地搬砖去啦!”阿峰继续说。
“不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不想操心,我就想躺平。”
“走吧,我们回学校,也不知道唐老师今年还开不开《中美国际政治学》课程,我是真想去报他的选修课呢!”
之后,两人搂着肩膀,一路向西,两人是研究生同学,关系较好,加上阿峰是本地人,一直邀请他去做客,没有答应,这次总算满足了同学的心愿。他俩朝着中国北方理工大学的方向走去,似乎白雁平还真的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脸上横七竖八被他用手抓烂了,平日里是小白脸的白雁平,此时看起来满脸血肉粘连,颇有几分面目狰狞。那血肉模糊中,似乎能穿越到那迷雾般的历史时期——那个血与火之歌的战争年代。
2.
民国二十七年春,本是三月春寒料峭的时节,应该说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煎熬,人们应该喜气洋洋才对,然而事实上,全城老百姓无不人心惶惶,有人说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整个河北山东,也有人说连广东福建也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谣言满天飞,土匪称大王。
就在江州市湖山县的南边有一个小镇名湖南乡,湖南乡依山傍水,有一条小溪从远处武岭山上流下,山谷间有一个村庄名叫白家庄,几乎全村都姓白,偶有杂姓,也都是外来户。小溪从白家庄村前流过,缓缓绕过湖南乡,全部汇入赣江支流,河水最终都经由赣江流入青龙湖。
白家庄最大的地主要数白永曦家,因为他是庚子年的满清秀才,在大清享有莫大的荣誉,毕竟整个湖南乡也只有白永曦一个秀才。正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白永曦早就得知日本人正在积极准备攻打江州的消息,因此他本有心带着全家向四川逃难去,奈何此时的白永曦妻子秀娘再一次身怀六甲,根本经不起旅途奔波之苦。最后,白永曦决定冒险留下来,反正不论是谁坐这个天下,都要靠知识分子管理,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可是他却不知道日本人已经在南京城犯下滔天的罪恶,满城屠杀三十余万无辜的中国人民,他们哪里还会把你中国人当人看待呢?此时,日本人封锁了消息,并没有让自己屠城的事情大白于天下,特别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车马不通行都是常有的事情。这么一耽搁,秀娘就永远死在了这个夏天的某个月夜,被日本鬼子轮间后,用刺刀刺穿了肚皮,留下刚刚生下来才两天的小儿子白长镖。而白永曦也因此弄瞎了一只眼睛,后半辈子竟然活在黑白中达十多年之久。
从春天到夏天,几乎一直都有人背井离乡逃难去。这时,日本鬼子凶残成性的消失传了过来,江州人民岂能坐以待毙,既然自己的兵不给力,大家纷纷自己武装起来,作为白家庄头号地主自然也不例外,把平日里偷鸡摸狗的闲散青年全部找到白家大院,帮助看家守护,日夜轮班护卫大伙的安全,此时不仅日本鬼子可怕,土匪和鬼子一样狠,往往路过就是寸草不生,雁过拔毛。
白家护卫日夜操练,甚至还组织了长枪队,每日苦练枪法,只是那几杆枪太过于珍贵,并不是用真枪操练技术,而是拿木头仿制的长枪。可想而知,真要遇到了日本兵,必是还没开打恐怕就先怂了。
白永曦也知道光拿木头枪打不过日本人,奈何中国虽然已是民国时代,各种物资却极其短缺,更别说长枪武器,听说就是正规的国民部队,都有两个人用一支枪的窘境,更何况是自己住的这个小小的白家庄呢?
此时的白永曦正在堂屋大厅沉吟思考,一边担忧着老婆马上要生产的事,一边忧虑着土匪和日寇的事,真可谓焦头烂额。这时,一个劲装大汉走了进来报告道:“家主,夫人说肚子疼得厉害,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好了,我知道了。永炎,你带领弟兄们多练一练,我看北边逃荒的人越来越多,保不准逃荒人中就隐藏有一两个有组织的土匪,辛苦你了。今晚,我吩咐厨房再多炖一只鸡犒劳大家。”白永曦沉着脸对着大汉白永炎吩咐道。
“应该的,家主!感谢感谢!”大汉一边说着话,一边退出大厅,向着屋外走去。白永曦则直接穿过大厅的廊道,来到内院夫人的房间。
白家大院算是白家庄最气派的仿古建筑之一了,占地约二百余亩,亭台楼阁,门廊画栋,极尽奢华。实际上,白永曦打造这座宅院都耗资千金,准备在此安享晚年,建成至今也才不到十年时间,让白永曦一下子舍下如此多家业,他还真舍不得。正所谓投入越多,付出越大,你就很难得挪动地方了,不比三十多年前,那时还是满清末年,白永曦新中秀才,书生意气,豪气干云,四海为家,总认为自己还可以在汉口、江州、上海滩和金陵等地再试着闯一闯。
这时一个面貌秀丽的丫鬟急匆匆往外跑,差点撞上白永曦,不过丫鬟太急着停身,这就站立不稳,向着一侧倒下,白永曦眼疾手快,迅速抓住了小丫鬟手臂,这才让小丫鬟不至于摔倒。
小丫鬟红着脸说道:“谢谢家主,夫人快要生了。姨娘让我赶紧吩咐厨房烧热水。”
“阿金,那你赶紧去吧!注意安全,你跟他们说,今天多炖一只鸡,就说是我让炖的。”白永曦温和地说道。
“好的,家主。没事我这就去厨房啦!”阿金小姑娘说完蹦蹦跳跳离开了,尽显少女的天真烂漫。阿金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年龄,身材苗条,面容姣好,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自从前年被姨娘推荐过来帮夫人打理大家小家,聪明伶俐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近来不知道多少村里小伙子都来托人让白永曦给她说媒了。白永曦自然要多方考察小伙子了。白永曦倒也不是没有私心,自己有个亲兄弟二十多岁了,老头子临走时还让照顾好他。奈何自己都给弟弟暗示好几次了,奈何弟弟装作没听懂,说阿金姑娘蛮好的,就是把女孩晾在一旁,不搭理人家。
正是这一年,白永曦的小儿子白长镖出生,江州被占领,自己也被日军刺瞎了一只眼睛,并被赶出白家庄,一家人开始亡命天涯。后来,白永曦性情大变,更是干脆做起了土匪的买卖,直接带着家人上卢山干起了拦路劫财的勾当,人送外号“江州白毒龙”。
解放后,“白毒龙”被判刑枪毙,而白雁平的爷爷白长锋,正是亲眼目睹了父亲被枪毙的全过程,给二十几岁的白长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而民国二十七年生的这位小爷爷白长镖,一辈子也没有结婚。
白雁平的老爸白龙潭五岁时,就过继给白长镖继承香火。白长镖几乎做了一辈子的邮递员工作,11岁死了父亲后,他就学会了谋事讨生活。邮递员,迎来送往,风雨无阻,倒也特别适合他这个“长镖”的名字。
也正是在白雁平研三这一年,爷爷白长镖重病缠身,白雁平这才千里迢迢回家看爷爷最后一眼,而在爷爷的卧榻边,白长镖再一次给他讲起了白家的陈年往事和血雨腥风。

3.
江州市湖山县湖南乡白家庄,此时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躺卧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时还挣扎着抬头,看到侍立一旁的儿子白龙潭,他心头叹气。而白龙潭此时也是花白了头发,尽显一副老态龙钟,满面愁容更显得憔悴了几分。只有冷冷站在一旁的柴金贵丝毫不为所动,一脸似笑非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老人抬眼对儿子低声呼唤:“龙潭啊——”
“欸,爸爸,您没力气就尽量不要说话了吧!好好修养身子。”白龙潭赶紧蹲下来回复道。
“你……打电话……给雁儿……了吧?”老人断断续续说道。
“他说,今晚能赶回来。爸,您再耐心等等。”白龙潭答复说。
“爷爷,我刚刚给二哥发消息问了,他说正在赶往江州的高铁上。”一旁的白龙潭女儿白燕芙接话说道,“我想晚上应该也就能到了吧!”
“嗯,你们……都是……好儿孙……愿老天……保佑……你们……”老人继续说着话。
却说此时从冀州市往江州赶的白雁平,此时心中反倒一片空明,他端坐在武江高铁座位上,思绪反而平静。爷爷白长镖要去世了,按理说他应该最伤心,毕竟打小他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柴金贵为了减轻负担,在生下老三后,直接把白雁平丢给爷爷带,当起了甩手掌柜。说实话,白雁平和这个母亲感情很淡薄,倒是爷孙关系极其深厚,两人相依为命。
白雁平在想的却是一会遇到母亲柴金贵,怎么应付,倒不是想的爷爷马上去世这件事。母亲从小到大打压和辱骂暴力殴打所有孩子,最不喜欢自己,毕竟自己装了20年的哑巴,后来发现自己不是哑巴,竟然次次拿装哑巴一事来挤兑、侮辱和嘲讽他。
人固有一死,倘若是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如爷爷一般高寿,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坦然来坦然走,有什么好忧虑的。只是父亲和爷爷,似乎都在为当年太爷的离世而死结难开,却也是颇费白雁平的心神。
至于母亲,尽力敷衍应付罢了,从来不曾给过爱与孩子,只会用威胁和绑架,这种人白雁平连一分钟都懒得理会。要不是为了爷爷和老父亲,他真不太想回到这个江州老家。这也是四年大学和三年研究生唯一一次回乡探亲。此后毕业,他恐怕也不会常常回乡了。如果老父亲再去世,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和老家断绝关系了。
想着想着,一条手机短信映入眼帘“哥,你可要抓紧了,爷爷似乎熬不了多久了。”白雁平想起这个小妹,正在念高三,似乎两人也不是特别亲密,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两人几乎不联系,毕竟两人差了七八岁。应该也是在那个老母亲木晚霞的影响下,变得市侩和现实,有奶才是娘,印证了这句话。白雁平也懒得回复小妹的短信了,刚刚已经交代过了,有什么好重复的呢?
户外的余晖,斜斜射向窗明几净的高铁里,似乎给这低温的室内带来一丝温柔。这些年,华炎大陆日新月异,高铁里程每年疯涨,似乎都修建到了东南亚和大西北偏远山区了。而就在去年,没想到江州至省城武阳也修成了高铁通车了。这是自从大学开学坐火车离开故乡后,第一次在省城之外坐上高铁,这种感受格外不一样。
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灵魂,白雁平心想,倘若灵魂真的不灭,爷爷白长镖遇到太爷白永曦会作何种沟通交流呢?是解释自己一辈子不结婚的原因,还是述说这些年家族的历经变迁风波,又或者纯粹问候一句太爷的那只被日本兵刺瞎的眼睛还疼吗?又是瞎?前两天在同学家吃虾搞得手忙脚乱还不够他白雁平受的啊!白雁平苦笑,心想这是怎么了?老是想到瞎眼睛和海鲜虾米。
但是,不容许他不想,念头这个事,根本不是个人能够控制的。他又想到父亲白龙潭。自己七岁回到家抚养时,老爸一时福至心灵,给村里后天瞎掉的天泣叔读书,如此精心付出五年有余,顶着老妈每天的指桑骂槐与歇斯底里,一个瞎子叔,一个老爸,一个白雁平和二姐王彩霞,竟然在这场阅读的盛宴中收获甚多。
瞎子天泣叔最后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神算子,二姐王彩霞和白雁平先后念完了大学。可是白雁平的弟弟妹妹就完全念不进去一句书,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不得不佩服造化之神奇,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4.
高铁缓缓停在江州站,只听广播台温柔的小姐姐声音响起:“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晚上好。现在列车准时到达的车站是江州站,请准备下车的旅客朋友们,带好行李,感谢您选择本次列车,希望您一路旅途愉快……”
白雁平从高铁车厢门口出来,刚刚站稳,一个冒失鬼大妈,迎面向白雁平猛烈撞过来,把白雁平撞得一个踉跄,他几乎要摔倒。白雁平头冒金星,脑袋嗡嗡,不等白雁平说话质问大妈。大妈倒是先骂开了:“你瞎啊?哪里来的傻āb小子,撞到你妈了。闪一边去!”
白雁平都来不及抬头,老阿姨已经冲进高铁,大声叫嚷着什么。白雁平回过神后,抬头望去,大妈在车厢指着他哈哈大笑,那笑透骨刺心,是那么的诡秘和肆无忌惮,随着大妈肥胖的身躯,笑声中似乎还有辱骂声,好像这一刻,老阿姨的脸和老妈柴金贵的脸合二为一了。
白雁平本就狰狞留下伤疤的面容,再也忍不住情绪,对着大妈破口大骂:“曹你码笔,你再骂一句试试看?你这有人生没人养的老妖婆,你信不信老子现在上车去,把你揪下来暴打一顿?你是不是想死?”
大妈笑容立刻僵立在脸上,那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憋的实在难受的她,看着满眼血红的白雁平,竟然赶紧闭嘴不说话了。毕竟白雁平一米八身高,虽然略显瘦削,要揍一顿这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还是非常轻松的。
“不想找打,就给我赶紧滚回自己座位去。老而不死是为贼,做贼久了,都不知道几斤几两了。”白雁平也不再看老阿姨,骂完人后,直接转身向江州站出口走去,他拉着鲜红色行李箱。此时西边一片火红的晚霞云彩分外美丽,将这站台一人一行李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此后,白雁平不再耽搁时间,在街上直接喊了一辆出租车对他说道:“师傅,给我送到湖山县湖南乡,只有五十元车费,多了没有!”
“爱呀,小哥。湖南乡啊,个远,不够邮费啊……”
“磨废话,拉不拉,不拉我换人。”
“好吧。好吧,我看小哥也是本地人,那就不挣钱咖你一趟咖!”
一小时后,白雁平终于又回到了阔别了七载的白家庄。一切似乎好像没变,但又似乎都变了。湖边那个电厂拆掉了,原来的土路也修砌一新,都是灰扑扑又十足平整的水泥路。没费多少口费,司机师傅就把他带到了白家庄外。他在庄门口下了车,此时已经太阳完全落山,夜幕开始降临。庄外有一些放牛的孩子陆陆续续赶着牛回家了。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白雁平望着各家各户的厨房烟囱慢慢冒起了白烟,袅袅炊烟升起,让他不知不觉回忆起二十年前。那时候的白雁平,每天一路小跑,跟着爷爷白长镖就那么光着脚丫走街串巷送信,有时遇到好人家,还会给他送一些糖果和饼干吃。
每次送信的一路上,爷爷白长镖给他讲许许多多大人们的故事,讲太爷上京赶考的故事,讲一家人上山落草为寇的故事,讲国家打内战的故事,讲抗美援朝的故事,讲太奶奶被日本人jiān·杀致死的悲惨往事。
真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老人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曾经那个心目中谈笑风生的英雄形象再也没有了。白雁平理清思绪,快步进入了白家大院,这个院子曾经被收回国有,现在也不过是村里可怜白长镖为大家多年付出的份上,给白长镖暂借住一下老屋子,至于说祖屋的财产一直还是村里的共同财产。
白雁平的进门声音立刻吸引了大家目光,柴金贵一脸目不斜视,装作没看到儿子一样,白燕芙看到哥哥,倒是第一时间喊了一句:“哥哥回来啦!”
白雁平望了一眼老妈柴金贵,还是不安地喊了一句:“妈。我回来了!”
“哼!你还舍得回来啊…”柴金贵冷笑道。
白雁平望了望四周,没有老五弟弟的身影,他开始大着胆子反问一句:“老弟不是也没回来吗?”
“哼!你还有脸说你弟,你和他怎么比。你是爷爷带大的,他是我带大的。还不赶紧滚去见你爷爷最后一面,老娘一会再收拾你。”柴金贵恶狠狠说道。
白雁平躲闪着老妈的眼神,赶紧上前走到爷爷的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哭道:“爷爷,爷爷。我来得太晚了!”
白长镖此时疲倦的双眼再次冒出精光,陡然打开,往床边望来,看到白雁平后,这终于再次缓缓道:“真是……雁儿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白雁平爸爸白龙潭也帮忙确认道:“爸,真的是白雁平回来了。您就安心吧!”
老爷子似乎分外高兴,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了,老人精神状态也是出奇地好,竟然要坐起来,白龙潭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爷孙俩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此时柴金贵似乎就见不得这种场景,把女儿白燕芙一拉,走得远远的,直接眼不见为净。当年就因为白雁平太过和爷爷关系好,父母对他一直有意见,如今见到老人临别之际,也不再好打搅爷孙儿子三人叙旧。
白龙潭自然也是陪着老泪纵横,一时间,三代人在这一刻,一哭泯恩仇。白雁平一直对于老爸阻止自己和爷爷亲近,当然还是多少有些许怨言,只不过毕竟血肉于水的亲情,在这爷爷弥留之际,他也豁然开朗,自己可不能如此小气啊!
爷爷似乎又恢复了年轻时的容光焕发,只听他开心说道:“雁儿,你还记得你五岁那年光脚陪我走街串巷吗?其实,你爸也一样,当年也是五岁就随我走街串巷啦!那一年的新中国百废待兴,我刚刚进入邮局不久,你爸就来跟我住了。你爸也曾经和你一样,对什么事都好奇不已。也曾经是一个理想少年,文艺范十足。只是可惜了……”
“爸,亏您还记得五十多年前的往事啊!唉,让爸爸您失望了。”
“龙潭,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可别往心里去,你要养那么多孩子,你媳妇又是二婚,本就拖家带口的,生活压力那么大,你还哪有时间搞文艺呢?我们都理解你的难处,只是你确实有时候太懦弱了一点,但这也不能都怪你……”老人安慰儿子道,老人也觉得这话不好往下说了。
“爷爷,说来奇怪!我一直心里头对鱼虾恐惧不已,您以前不是说最后您一定会给我解释这个问题吗?”白雁平始终还是没有忍住,趁着爷爷还在,他赶紧问了出来,他可不想把这个自小困扰自己的问题,被爷爷带到坟墓里去。
“唉!……”白龙潭叹了一口气道,“都怪我,都怪我!”
“雁儿啊,你就别为难你爸了,这个事还是让我来说吧。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爸,大约是你一岁左右那年,你爸爸和妈妈因为琐碎大吵一架,吵完架各自拿着工具️干上了,你爸压力大打个牌,你妈天天骂他没出息嘛,吵来吵去,害的都是几个孩子。你妈失手把你爸胸前给砍断了肋骨,可是你不知道你爸在受伤前扔出的斧头🪓也伤到一个人,那就是年仅只有一岁的你。你当时几乎不治,眼睛额头被斧头砍得鲜血直流,医生当时说你眼睛也可能从此失明了。反正就是你当时应该失明过一段时间,你爸伤好后带着你满世界寻医问药,总算救回你一条小命,视力也没有受太大影响。只不过,你从小就近视,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家有近视的遗传,都是那次伤到了眼睛的后遗症。”白长镖爷爷继续说,
“从小我们就知道你不吃鱼虾,你老娘还不信邪,偏偏煮虾给你吃,每次都把大伙吓得半死。后来你天泣叔二十岁双目失明,你爸可怜他,给他读了五年多的算命书,恐怕也是可怜你当初差点成了瞎子,看到瞎子就起了特别的怜悯之心。只是,后来你妈又阻挠你爸和天泣,搞得两家反目成仇,颇为遗憾。此外,你也知道,当年日本鬼子也把我爹,也就是你太爷的一只眼睛给刺瞎了,我小时候也会常常讲给你爸和你听。你虽然不懂事,恐怕对瞎具有天生的恐惧感,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爷爷,太爷当时被枪毙是不是特别惨?是不是全身剧痛无力,每次我挨打就像被中弹一样难受和剧痛。”白雁平突然问了一句。
“唉,我那时才11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没想到内战结束就开始斗地主,我们家作为地主家庭,自然没好处了,你太爷也得罪不少人。最后就抓起来判刑了。听说他临死前不给他吃的,一直饿了好多天,等我在刑场看到他时,他整个都变成了索命鬼一般,我当时竟然也跟着起哄,说赶紧枪毙这个白毒龙大坏蛋,你太爷望着我一脸忧虑,却也说不出来任何话了。我看着他被黑黑的枪口打中,他黑色的鲜血汩汩而流,我竟有一丝丝痛快淋漓,因为你太爷管我管得太紧,我一直仇恨他。后来,人家直接拿小木棍去戳他那只瞎眼,那个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太爷十多年没被打开的眼睛,被戳得黑红血泪直流,我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血水!”
白雁平爷爷突然咳嗽起来,一抬手接了一口痰,满手的黑血,仿佛正是他口中讲的当年白永曦的血泪一样,他望着手上的血泪惨笑道,“雁儿……这辈子……我……恐怕……才是……最不孝的……那个人……,在你……太爷……被抓……那一刻起……最……希望……他……死的人……竟然是……他最爱的……小儿子!”
“爷爷,爷爷!您别说了!我知道了,我一切都知道了。我这些年从没有怪过老爸和您的。”白雁平哭声说道。
“雁儿……其实……恨……一个人……也没什么……只是……莫让……恐惧……迷失……心神……就好……勇敢……接受……恐惧……害怕……瞎了……也没什么……你太爷……也是半个……瞎子……他……仍然是……那个……时代的……传奇……”
老人继续努力地说着话:“雁儿……勇敢……一点……前面……总有……光明!”老人家说完最后一句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屋子里,白雁平和白龙潭父子俩抱头痛哭,这是十多年来两人第一次这么亲密接触,那种血浓于水的情感,瞬间传遍整个身体。
在这一刻,他似乎有一种明悟,瞎子没什么可怕的,鱼虾也没什么好怕的,从来都只是他从心里到身体,去筑起防护之外的那个恐惧之物。瞎也好,虾也好,都是他需要去克服的东西。人固有一死,爷爷白长镖死都不怕,也定要把父母当年吵架斗殴失手错伤儿女的事情讲清楚,为的就是要打开白雁平的心结。

5.
可是,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又岂是一天就能消除的呢?白雁平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办不到。该恨的他还是要恨,该恐惧害怕还是少不了,实际上,除了“虾”,恐怕最大的恐惧,就是那个暴力狂老娘亲了吧!
看着爷爷去世后,白雁平突然觉得天大地大,自由自在了,爷爷才是他最后的牵挂。他转个头对着爸爸说道:“爸爸,今晚我就走了,你保重身体。爷爷的葬礼我就不参加了,您懂的,我真的不想见到某些人。”
白龙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重重点了点头说道:“雁平,你走吧,家里一切有我,你有你的天空,我从来不会阻止,就像你爷爷也从来没有阻止过我一样。”
白雁平收拾好心情,就连屁股都没坐热,连夜带着行李箱又赶回城里,根本就没有和他那个控制欲极强的老娘亲打招呼,气得柴金贵在家里暴跳如雷,大骂白雁平这个白眼狼,简直就是个畜·生·不·如·和不孝儿孙。
而在江州湖山县城,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不知从哪听说白雁平回家了,赶紧给自己的妹妹柴金贵拨打电话询问道:“金贵,白雁平回江州了吗?也没让他来我这里坐一坐啊!”
柴金贵没一声好话地说:“坐什么坐,我哪知道您那宝贵外甥回没回家,我都没见过他,他爷爷去世,我没见他怎么伤心的,白眼狼一个!”
“不可能吧?我说金贵,不是我说你。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幼稚呢?一天到晚不拿儿子出气就不舒服是吧?外甥白雁平伤心不伤心你都看不出来吗?他和他爷爷从小相依为命,你要说爷爷死了他都不伤心,我是不相信的。下次他回来通知我一声,你好自为之吧!”老爷子柴商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
这边的柴金贵同样气炸了,自己也是六十岁的人,被哥哥教训跟训女儿一样,自己还仍然是不敢还嘴,只能憋在肚子里生闷气。一如五十年前,像个做错事而胆小怕事的小孩子。她坐着胡乱发了一会呆,年少时,一幕幕大哥惩罚自己的场面涌上心头,思绪堵得慌,她就莫名想找人发泄。
柴金贵看着一旁十八岁的小女儿在那里好像抓头挠腮的样子,倍觉生厌,拿起桌上的一本字典直接砸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道:
“废物,读什么读。背又背不来,饭桶一个,又是赔钱货一个,和你哥一样,趁早给我别念了,浪费钱。老娘明天就去学校把你的课停了。”
“……关我什么事,莫名其妙。”白燕芙哇一声哭出声来,声嘶力竭的哭声,立刻引来邻居纷纷侧目,而柴金贵揍完白燕芙又跑去辱骂白龙潭了。白龙潭只是一声不吭,一个人不停地抽闷烟。
一时间,哭闹声,抽烟时的叹气声,咒骂声,还有混杂着白家庄时而几声凄清的狗吠声,真是:
小村巷陌非平静,总有风雷隐霞天。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