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人双面
陆星河在夜色中快步走着,路旁的万仙宗弟子向他躬身行礼,待他走过,两个弟子悄声说着:“陆大人这是怎么了?脸色好生难看……”
不用他们说,陆星河也知道自己脸色难看至极。
他快步来到地牢前,对守门的弟子说道:“开门。”
那弟子错愕道:“可是厉尊者说了,这里面的人重要至极,任谁来也不能开门……”
话没说完,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陆星河抬起眼皮,极轻极慢地看了他一眼,那弟子浑身颤抖,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开了门。
直到陆星河走了很远,那弟子才敢抬起头来,背后的冷汗顺着脊梁流下,他想起宗中流传,左护法性情古怪。
直到这一眼,他才信了,方才,那明明是杀人的眼神。
陆星河走到牢房门前时,季云舒正靠在墙上,他随手将火把插在墙上,她也只是瞟了一眼。
不等陆星河吩咐,随后跟来的弟子马上将门打开。
他没有进去,站在门口对季云舒道:“出来吧。”
季云舒动也不动,也不看他,回道:“去哪儿?”
陆星河突然转身,一个手刀砍在了那弟子的颈上,那弟子都没来得及反应,便倒在了地上。
他回过身,对季云舒道:“到安全的所在去。”
“安全?”季云舒冷笑一声,抬眼看着他:“你万仙宗掳我姐妹十二人,关在这地牢中,又下毒散我功力,我师姐也被你们害的神志不清,倒来跟我说安全?”
陆星河知道她一时不能相信自己,只好道:“你不跟我走,倒留在这里等着被做成蛊人不成?”
季云舒不明白“蛊人”是什么,想来跟厉伽罗所说的“药人”一般,讥讽道:“谁知道跟你出去之后,会不会有比蛊人更可怕的陷阱呢?”
陆星河知道她对自己之前的算计仍耿耿于怀,一时间也难以分辩,想了一想道:“我若要伤你,怎会从未下过毒手?又怎会特意嘱咐,莫伤赵明霜性命?”
他看季云舒神色稍动,趁机道:“你武功未复,你师姐又神志不清,在这黑牢里呆着,难道比信我一次更好过些?”
季云舒咬了咬下唇,她不是意气用事之人,眼下种种情况,不必他说,她也可辨别利害。
况且九师姐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里缺医少药,拖下去只有越来越糟,她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师姐着想。
季云舒靠着墙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伸手拉起在地上呆呆坐着的九师姐,便向门外走去。
陆星河侧身让过,九师姐懵懵懂懂,被拉着走了两步,往地上一坐,死活不起来。
季云舒好言相劝,九师姐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只是不听,陆星河盘算着时辰,估摸着天色渐亮,心中暗暗焦急,走上前去,一手刀将她劈倒。
季云舒怒道:“你干什么?”话一出口,她也知道陆星河此举是为了她好,便低头拉着九师姐,想将她抱起。
她胳膊酸软无力,陆星河近前来,道声“得罪”,弯腰将九师姐抱了起来。
两人净捡小径走,从后门进了莫清露所居的三分堂,莫清露看见几人进来,毫不吃惊,上前便搭季云舒脉搏。
季云舒皱眉甩开她的手道:“不是看我,先看看我师姐。”
莫清露也不着恼,盯着她冷冷道:“你师姐是蛊虫入脑,早救晚救没多大分别,可我若先不替你诊治,你马上也便会变得和她一样了。”
季云舒向陆星河怒目而视,后者苦笑一声,走了开去。
莫清露给九师姐灌下一碗安神药,便要给季云舒行针,季云舒冷冷道:“我不会领你的情。”
“原本就是我伤的你,何来领情一说。”莫清露仔细调教着一枚银针的位置,随口道:“再说我这是受陆星河之托,只会算在他头上。”
季云舒冷哼一声:“你们万仙宗好手段,先将人抓了迷倒,又假惺惺地放人治伤,也不知道费这个劲做什么。”
她突然想到一处,抬头问莫清露道:“蛊人是什么?”
莫清露手微微一抖,银针偏了几分,季云舒雪白的肌肤上渗出一个小小血珠。
她没有抬头,继续道:“你哪里听来的?”
“你只管答我便是。”季云舒仍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
莫清露微微地叹了口气,将一枚银针刺进她的穴位中,手法又快又准。
“蛊人,是将人做成蛊,乃我万仙宗不传之秘,却也是禁术,向来严禁弟子修炼。
你和你师姐们,之所以会到滇南来,其实是有人向万仙宗下了帖子,点名要炼续命蛊。
十五年前,我……有人便想将门下十二弟子做成蛊人,延续自己的寿命。
这续命蛊极其难炼,须得十二名内功心法相同之人,在数年间慢慢服下虫卵,再到本宗内的万蛊池中,受千万蛊虫噬身蚀骨之苦,方有可能练成。
不想当年有名弟子病死了,续命蛊再也无法练成,那人狂性大发,将其余弟子都灌了剧毒的金蚕蛊毒,妄想练出绝杀蛊。
绝杀蛊,也是本门中极厉害的一门蛊术,只是将人养的毫无意识,用来作为兵刃,为江湖中人所不齿,滇王爷为平民愤,严令万仙宗不得修炼此术。
那人当真是疯了,眼看续命无望,便将弟子都赶到万蛊池中,锁了大门,任凭众弟子在池中哭喊。
三日过后,那人打开门,看见众弟子被蛊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更是火冒三丈。
他出去了几日,带回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眼睛也不眨地将他踢下蛊池。
三日后,那少年竟然还活着,那人大喜,自以为绝杀蛊有望。
那少年果真体质特异,五年过去,竟然真的练成了绝杀蛊。
只是……他不是练出了绝杀,而是,将自己变成了绝杀蛊。
蛊成当日,他一被放出来,便先去杀了那人。
又过三年,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长成了翩翩少年,武艺精进,做了万仙宗的左护法。
而绝杀蛊的后患,却慢慢在他身上显露出来。”
莫清露说到此处便住了口,季云舒忍不住问道:“什么后患?”
莫清露看她一眼,轻轻道:“蛊虫入脑,本是不能活的,那少年不知为何,竟然硬生生活了下来,只是性情大变,白日跟黑夜里,就跟两个人一样。”
“岂有此事?简直荒谬绝伦!”季云舒嗤道。
“季姑娘,”莫清露一面调校着手里的银针,一面缓缓道:“姑娘走闯江湖,当是一身正气,不信鬼神之说,可我在这滇南生长多年,日日与这蛊术药草为伴,很多怪事若不是自己亲眼看到,却也难以置信。”
她将季云舒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出,仔细揩净收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眉间甚有忧色:
“陆星河其人,你也见到几次了,他若是穷凶极恶之人,你必活不到今日。但眼下天色将明,只怕是另一个他要出来了,你呆在这只怕凶多吉少。”
她沉吟了一下道:“眼下只好让你先到骆清泉那里躲一躲,等到夜里,再送你们下山。”
季云舒却不肯走,说道:“我师姐还在你手中,我怎能独自离去?”
莫清露素来平静的脸上也显露出焦灼之色,跺脚道:“续命蛊需十二人同在才能炼成,你若不在,你师姐们性命便无碍,这个道理,你想不想得通?”
季云舒明知如此,也不忍舍下九师姐独自离去,两人正自胶着,一束曙光照在三分堂的窗子上,莫清露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硬将她往外推去。
一个人影正挡在门口,白衣公子手摇折扇,含笑问道:“两位姑娘,这是要到哪里去?”
莫清露手一抖,松开了抓着季云舒的手。
季云舒抬起头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的人身形样貌分明便是陆星河,但之前身上那股霁月清风的气质全无,虽然身披万道霞光,却仍是鬼气森森。
他脸色青白,眼神阴鸷,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最是他那一双眸子,瞳仁竟然是金色的,季云舒只看一眼,便别过头去,那瞳仁中似乎有无数细小蛊虫翻翻滚滚,细看之下不免令人作呕。
他摇着折扇,走进殿中,刚要说话,榻上睡着的九师姐似乎是做了个梦,突然“啊”了一声。
趁他分神之际,季云舒脚步微抬,便想从他身边抢出殿去。
不料这个“陆星河”身法极快,右手折扇一挥,挡住了她的去路,跟着左手食中两指疾出,直取她的双眼。
这一招又狠又辣,季云舒只觉一股劲风铺面,她前有折扇挡身,只得后退一步,跟着身子转了半个圈子,想从他另一侧奔出。
“陆星河”折扇“啪”地一声收回,侧身让过季云舒,以扇为笔,连点她身后几处大穴,季云舒功力刚复,手脚尚软,不免慢了一步,竟就此被点住。
“陆星河”轻轻拍了两下掌,两个婢女上前,将季云舒抬了下去。
莫清露悠然在椅子上坐着饮茶,见此笑吟吟地道:“想不到你倒会怜香惜玉。”
“陆星河”挑了挑眉稍,一笑道:“总是他心尖尖上的人,须得客套一些。”
“假惺惺的。”莫清露笑着骂他,又道:“我施针时故意拖拖拉拉,拖延了半天才等到你来,可惜那人还不知道,总以为我跟他才是一路的。”
“这便怪你掩饰得太好,”“陆星河”笑道,“总是做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来,又是妙手仁心,他那样蠢的人,怎会不信?”
莫清露轻轻捋了一下白色的长发,眼波流转,媚态十足,口中笑道:“他当真以为,那日是我无意间将他从万蛊池中放出,一直对我感激地不得了呢。”
“是啊,我却知道,你是故意的。”“陆星河”轻轻地道,脸上笑意不变。
“你故意放我出来,又挑唆我杀了师父,还不是恨他,将你炼成药人?”
莫清露“咯咯”一笑,手指绕着自己的长发,得意道:“虽然我一头长发转白,可也得多谢我爹,这么多年来,我身形样貌均未再成长,看着倒是年轻许多。”
“陆星河”靠着门扇笑道:“是啊,右护法颜色如旧,哪里看的出,是比我大了二十岁的人呢?”
莫清露脸色突转阴沉,手指一弹,一枚银针向他射去。
“陆星河”轻轻巧巧挥扇格开,一笑而去。
莫清露脸如寒霜,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银牙紧咬,愤怒得整张脸都有些微微变形,十分可怖。
她的喉咙中发出一阵怪笑,口中说出的语句十分阴毒:“等着瞧吧,总有一日,我会将这万仙宗捏在手心里,”
她伸出一只手,慢慢收紧,轻轻地说:“再将它一点一点捏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