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俯视】
1
从十六楼阳台的落地窗看下去,街道安静,行人已稀。风过树顶,有叶落。女人伸手靠近纱窗,风只是轻轻吻了吻她胳膊上的汗毛便羞涩退去,再不肯近前。
明明是南北通透的房子啊!她转回头看了看。窗户确实都已开着,可屋内依然闷热。当汗液无法痛快地到达体表时,人便像被一张黏腻的绸布裹着,除了鼻孔能通气,周身不得畅快。
闪电劈裂苍穹,碎叶随风狂奔。外面该是凉快的。
人和那些树叶有什么不同?都是被命运的风摆弄,升落都不由己。
按下按键,“56分钟”的字样闪烁了几下之后,机器开始启动,接着是“哗哗”的注水声。
窗外,目之所及的铁轨上,老式绿皮火车刚刚驶过;楼底下草地上有数只蟋蟀正在积极地求偶;然后有一架看不到身影的飞机呼啸而过。它们——这些声音掩盖了水注入机器的响动。若是晴好的白天,还能看到飞机拉出的长长白线。女人想。然后她开始憎恨自己,总是这么容易地就被这些微不足道的声音所吸引。
亮着的顶灯和黑暗的背景将眼前的玻璃变成了镜子,镜子又将屋内屋外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诡异又宁静。这一刻,这个空间,仿佛不止她自己。
你是谁?指尖相触后她问。
2
我已丢失了我的其他身份许久了。从那个小生命临世之日起。
人们开始称呼你为宝宝的妈妈,只有血亲才会叫出你的名字。小人儿的吃喝拉撒睡和生病,无一不牵动你的神经。你以为这种情感的牵挂将以他们会走路会说话作为结束,却不料是一方至死方休的单向约定。
镜子里,你的头发日渐稀疏,而她的却开始浓密;她一直记得两年前你带着她一起把米里的虫子挑出来时你那无所畏惧的表情,而你在傍晚回忆清晨的早餐则花了数分钟;身后的夕阳也会在某个傍晚将你俩的身影调换,长的变短,短的变长……
你早该想到的。既然一个由你的骨血造出来的生命降临,那也必将有什么东西要从你的生命中失去。
这是世界永恒不朽的平衡法则,就连情感这东西也不能逃离。
这是谁的杰作?是那立于云端、高高在上的无所不能的造物主!
你也曾在最开始的开始,俯瞰处在一片黑暗中的一切后朝自己发问:你是谁?
无人回答。
而后你掸一掸长长的白色衣袖(如果他身着上衣的话),皱着眉头跟风说这暗黑之境太过无趣了。于是日升月潜,星缀天幕,万物有了初形。
你是固执的设计师。一旦一个念头生成,便要实现才肯罢休——有了日月星辰还不够,还要有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鸟兽鱼虫;你也是富于想象的匠人,天上飞的,树上爬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你还是独裁和冷酷的君主,万物既定,就不允许它们有丝毫反抗。
你还说,所有生命得有来处。于是你把种族延续的秘密和机关都埋在了为做母亲而准备的身体里。
还记得露西吗!!
是的,露西——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她是在东非大裂谷被人发现的。
当第一个人类婴儿出生的时候,你埋入露西体内的母性终于被激发了。她是那么深情地注视着他——她的儿子。而他就这么躺在她毛发尚未全部褪去的臂弯里。他是那么弱小,那么可爱。她会用她温柔的手轻抚他的身体,然后再亲吻他的脸;在他哇哇大哭的时候会无师自通地用乳汁去填饱他的肚子。眼睛!他们当然会对视!这是所有哺乳动物母子间的心有灵犀。无需语言,当那两个大而亮的黑点与那两个小而亮的黑点对视上的一瞬间,她——我,我们都成了他(们)一辈子忠诚的守护者。
而万年之后的我与露西在这些事情上竟没有什么不同!这是来自你这伟大之神的魔法。我们无法抗拒!
为何要抗拒?你曾借许多人之口抛出你的问题。然后你说我应该像露西那样甘之如饴!
3
为何要抗拒?我也问我自己。
因为我是弱者。弱者既无法守护自己的血脉——这是自然界的铁律,更不能成为想要的自己。
灶上正在沸腾的食物,待剥皮的野兽,机器里的衣服(此刻机器正在排干它仓内的水),洞穴外环饲的饿狼,地板上散落的玩具和无处不在的灰尘,随时会熄灭的火堆……这些,都是耗掉我们精力的罪魁祸首。
你让女人们承担了繁衍的重任,让她们行弱者之事,最后让她们——我们拥有弱者之能后只能臣服于弱者之名。
孩子眼中的我们多是分心劳神、忙碌且无用的。可是我们却又不甘成为无用的弱者!
我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
是你,伟大的造物主,还记得吗?是你一开始便给我们种下了“永远想要更多”的因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你让我们永远所得非所求,得到即失去。这是贪婪吗?是欲的魔鬼在作祟吗?
你让我们——不管是男人或女人,既要,又要,还要!
当所有的一切都已完成,你容光焕发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却从未想过它们将来。
将来的世界在你的脑海里并不清晰可辨,只要眼前的一切欢快活泼就好。不管是狮子捕杀了羚羊,还是猎豹啃食了小象,这些都是之后的事情。天地间有了勃勃生气,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当是你最初的想法。
可是你创造了万物,却又不把它们置于你的羽翼之下,而是任由人类体内一种名为“基因”的东西作祟,将这本来美好的世界摧毁得无以复加。
你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和伟大,你和我们一样都有弱点!你只是把原本存在的东西从一种生命体上,转移到另一种生命体上罢了!你既不能产生也不能消灭能量,更遑论爱与恨,恶与憎。你让我们把本可以放诸于他人身上的情感收回后集于一身,然后专注又热烈地爱着他们——我们的孩子们!只有孩子们!我们的爱转移了,从自己的身上、其他人的身上,转移到下一代人的身上。
我们是别人的女儿,姐妹,妻子,朋友……她收回手,看着镜子里的人也收回她的。
但所有的身份里,排在第一的,是母亲!
我们得到了母亲之名,却逐渐失去了成为自己的快乐!
这就是你想要的?
只有足够浓烈的爱才能承载延续的希望?
然后供你像看戏般打发无聊而漫长的岁月?
还是这本来就是你让这个世界为了永远陪伴孤独的你而无穷无尽运转下去的秘密?
是吗?
为什么人类出现之后你就消失不见了?
是羞于面对自己的弱点?
还是无法回答的我问题!
如果欲望是人的原罪!那它也是你的原罪!
女人在呐喊。
轰隆隆!是雷声,也是机器开始甩动的声音。之后,雨点打在窗上。
这是你听到了我的诅骂之后对我的回应?我一点也不怕你!!!
4
若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想成为谁?镜子里的人开始发问。
是啊!我想要什么?眼神迷茫的女人看到屏幕上的“56分钟”变成“21分钟”之后又看向窗外的大雨。
我已经不能摆脱现有的身体,累积的基因让我将“母亲”这一选项做为永远的首选。所以,我会为了谁而成为谁?
我们除了强大或死亡,无路可走。
对面楼里的灯渐次暗灭,身后的灯也早已熄了。男人在他的卧室里打呼,孩子在她的床铺上安睡。地板是干净的,餐桌是干净的,厨房是干净的,外面的空气也正在变得干净。
露西,在这样大雨来临的夜晚,你是否也同我一样,我在等候衣服洗好的空隙,你在缝制兽皮的须臾,痛苦地思考过自己要成为什么?还是,食物的短缺、疾病的肆虐和那些饥饿的野兽让你无睱顾及。
露西,听,我的机器已经开始第二次注水了。它会将衣物洗得干净又平整。在我的时代,生火做饭已经不是什么难事,食不裹腹也只是出现在辞典里;从此地到彼地有铁轨和飞机代为脚力,我们——现在的人类——你的后代们已经没有天敌,除了我们自己。
我去自然博物馆看过你生活的时代,也凝视过你们智人的遗骸。你们头骨上空洞的眼窝,我猜,恐惧,欣喜,满足和绝望都曾在那里驻足过,一如我的。
我会试着去体会你生存的艰辛,那你会不会笑我之前的抱怨都是在无病呻吟?
你为你的族人延续了后代。
我也是。
你爱你的孩子。
我也是。
你是弱者,亦是强者!
我也是。
这很荒谬!却也是事实!
雨收,云散,月出。
今夜月圆。
我们应仰望过同一个月亮。
我猜,你没有惧怕、逃避、抱怨过你的命运。
我也应如你。
尾声
当机器屏幕上的“1分钟”不再闪烁之后,“嗒”地一声,仓门的锁自动开启。
女人打开了它,一件一件地,晾晒着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