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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与春季限定“伪证”之【主题征文】
1.《北书》
自衣冠南渡以来,江东物产丰饶,鲜少战乱,文士们总算得到了相对宽裕的环境著书立说。时下造纸的原料已不限于早先的麻料、破布和渔网,而普遍改用稻麦草或楮皮,所以成本远低于前代,不至于再出现“左思一赋、洛阳纸贵”的局面。不过老师打草稿通常还是在竹简上,以便取舍和调整章句之间的顺序,等到增删妥当后才交由我等后生誊录在纸张上。
小心翼翼地抄完这一卷,我趁着等待墨迹渐干的间歇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前有王司空作《魏书》、鱼郎中作《魏略》、韦侍中作《吴记》、后陈承祚有《三国志》,近已闻习荥阳作《汉晋春秋》、徐参军作《晋记》,而常元琰又将出《华阳国志》,言及汉末以降三国之野史犹多。老师今乃为此书,难道是要和列位前哲一较高下吗?”
“这叫什么话,”他的自负中又带着几分不屑,“既然大家修的都是野史,将来迟早会有官修正史问世。今朝我辈作野史倘不把所有民间流传的秘闻尽量记载下来,明日正史就可能用士族世代相传的伪证来搪塞悠悠众人之口。做史家即便不求总能铁笔直书,至少也要做到拾遗补缺,如此便可无憾于后人矣。”
“只是,似我等中土士人南渡者众,”我又提出一个疑问,“老师何以命此史以《北书》?”
他叹了口气道:“人在东南而修《北书》,欲使后世不忘我出自中原正朔也。好了,不要再问了,你还是赶紧继续誊写吧!”
我赶紧另取一卷纸铺开,嗅了嗅狼毫饱蘸的墨香,先将竹简上的原稿默念一遍,心想,史实竟如此不堪入目吗?随着笔锋落下,我的思绪也随之回到被记载下来的那段旧事中。
2.裂痕
两天过去了,被冲散时曾与陈到相约在这附近会合,不过比约定的时辰已经晚了不少。
直到天色将近黄昏,赵云总算找到一处看起来没有血污的水洼,虽说有些浑浊,但至少可以洗去满脸被汗水渍住的尘土和烟垢。用双手捧水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抹,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口,唔!这口味竟酸中带涩,跟脓血颇有些区别,只怕更像是尸水。
他伸手在水中探了探,能够感到明显的水流,于是借着夕阳的余晖往上游摸去,发现水面逐渐收窄的入口处几乎被一大堆柴草堵塞住了,只有几小股注入洼中。
赵云用力将柴草堆从原处推开,仿佛这么做就能让水质马上变得清澈起来,谁知柴草之下那堵住水流的,竟是一具赤裸的妇人尸体。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尸体左臂,顺着她的手背向上抚摸起光滑细腻的皮肤,虽然已经失去了体温,颜色也黯淡得有些青黑,但从身材丰腴的程度仍能看出她生前必定是一位养尊处优的青年贵妇。此妇人估计遇难不久,也就在刚过去的这半日工夫。
时下已值初冬,日头西落后转眼大地就只剩一片冰冷。赵云举头望了望四下,见寂寥无人,连乌鸦的叫声都听不到,便将尸体拖到旁边干燥的草甸之上,自己也解下衣甲侧身搂着尸身卧下,再将那堆柴草扯过来权且盖住大半身体。
他的右手先从女尸大腿柔软的地方开始掐起,接着往上捋到了胯,感觉已经有些僵硬了;于是手又继续滑向腹部,可能是由于被水打湿了的缘故,肌肤十分潮湿、光滑以至于不易拿捏,但难掩皮下膏腴之处的饱满软嫩。
这种手感像什么呢?十六年前受白马将军之命协助皇叔兵援田楷的饯行席间,庖人曾进一味“羊羹”,是将肥美的羊肉熬成淳膏后冷却成肉冻,味道鲜咸而口感不失弹性。那日的天气恰如同今晚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后来就再没能回到北国向将军复命。前日长坂一战溃败至此,皇叔一行可能也已经遇难。唉,年届不惑,奔走半生,命运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赵云的手继续摸索着,感到将女尸的滑嫩譬诸羊羹似乎也颇为不妥。非要说相似,其实更像是昨夜同糜夫人在残垣之下共度一宿时,有幸与主母交欢得享的肌肤之亲。夫人知道遭此大难后再无与皇叔重逢之缘,便将身家托付给了自己,只求能够在乱军之中找回失散的婴儿,两人便可尽早扮作商贩一同返回徐州。
不错,谁不惦记自己的骨肉,谁又不是风浪中漂泊的孤儿呢?想到这里,赵云不禁把脸靠在尸体的双乳间,除了感到有些发胀之外,竟然还有几分火热,咳,那其实是自己的脸在发烫。他觉得有些口干,可惜水洼近在咫尺却不太肯去饮用了。一直垫在尸身背后的左手向上攀爬着、试探着,直到女子细嫩的脖颈,以及那被利刃斫断椎骨留下边缘尖锐的裂痕——她的头颅要是还在就更好了。
3.旗号
“臣徐福等参见丞相!”一班羽扇纶巾之属纷纷下拜。
“元直能为朝廷所用,犹吕牙去殷、伊尹归商,甚慰吾心,”丞相戎马倥偬之中,衣甲未解,于道旁草草设席,以清水、干粮招待诸士,“此番用兵,长坂一役,刘备败绩,不知各位对今后战局有何见教?”
徐福奉命答曰:“余尝供职于刘豫州幕府之中,其材将兵不能过三万。今新野附近百姓十余万为其所裹挟,日行不过十里,是以为丞相所败。不过刘备眼下尚未落网,倘其收拢残部,逃奔江陵,将得荆襄钱粮大半,恐足以卷土重来,因此当务之急是以锐师急趋江陵,抢得先机。”
“吾亦颇忧虑此事,奈何身边只有精骑五千,”丞相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倘全力追逐刘备,又怕无人看管所获小大城邑与十余万流民。”
“丞相不必担心,”徐福等几人各自微笑着拈起胡须相视,“平定荆州,关键在于士人,只要获得士族支持,就可凭借其财力、粮米收容流民,各处城邑皆可传檄而定。”
“吾早闻中原名士、大族因避黄巾之乱寓荆襄者众,”丞相起身移步靠近徐福,“元直倘能引荐群贤,为王师效力,斯大有功于朝廷矣!”
徐福闻罢稽首道:“昔在隆中,吾与颍川石韬、汝南孟建俱为孔明挚友;博陵崔钧,故太尉崔烈之子也,尝为虎贲中郎将,后迁西河太守,因避董卓之乱隐居襄阳,我辈皆以师事之。倘得以上数人相助,丞相自领精骑径取江陵,我等只需朝廷旗号、印信,毋需兵革,则荆襄之士人必争相趋而投于旗下,如此经略后方则丞相无忧矣。”
丞相闻之大喜,挽徐福之手曰:“吾不喜得荆襄,喜得元直也。如此后方一切繁杂事物,就有劳诸位代为打理,吾今日便领骑兵南下!”
4.残垣
赵云催马一路疾行,时不时还得伸手正一正被自己战袍下摆勉强绑缚在背后的婴儿。原以为能在附近寻得那妇人完整的衣裳,谁料只找到几片被撕碎的布帛,只好先将就一下,等寻到糜夫人再作计较。
其实他从前半夜就一直断断续续听到附近有野猫的叫声,不过始终太过微弱,且不时被自己的喘息盖下去。结果直到寅时再度醒来起夜时才觉得蹊跷:野猫叫春顶多半个时辰便行交合之事,岂有整夜不停之理?循那叫声的来处走了上百步,才发现原来是裹在襁褓之中的一个男婴在哭泣。
之前曾见那妇人的胸部发胀,四下又寻不见别的尸首,会不会就是她待哺的儿子?如是则凶手为何杀其母又弃其子?虽无从得知,但此事好巧不巧。倘依昨日糜夫人之托再去继续寻找丢失的公子,耽搁时日不说,一旦撞见曹军,只怕还要搭上性命。只是此婴既非公子,如何就这般送给糜夫人凑数呢?她如果发现不对怪罪起来,又该如何解释呢?这一切都还毫无头绪。
啊呀!怎的?糜夫人藏身的残垣之侧竟然系着一匹战马。从装具、配饰和毛色来看,必定是曹兵坐骑无疑,似乎马鞍下还悬着一颗首级!不好,若夫人被曹兵劫为人质,我救她不得,一起私奔去徐州的计划泡汤不说,万一皇叔有幸生还就更无法向他交代了,更何况自己身上背着的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又该作何解释?
赵云这下感觉额头上全是汗珠,不过多年的阅历让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先轻轻地翻身下马,一步步地靠近残垣,尽量不让脚边的灌木和杂草发出声响。所谓“残垣”,其实就是一座茅草屋顶已然坍塌的土坯房,四壁多处残破,连遮蔽风雨都十分勉强。
他感到墙里有些异常动静,但又不像是在打斗,似乎是女人掺杂着打情骂俏和放浪笑声的呻吟。正打算绕至屋角裂缝处一探究竟,突然停在自己身后十几丈处的坐骑“咴儿”地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嘶鸣,而残垣另一侧那匹曹军战马竟也跟着发出了呼应,最后身上还背着的婴儿也被惊吓得号哭了起来。
虽然还看不见墙内的情形,但这场遭遇战即将一触即发!现在回到坐骑旁取回长枪已经来不及了,赵云敏捷地将系在胸前的战袍下裳解开以便把哭泣的婴儿放在草丛中,同时从腰间抽出匕首并紧紧地握住了皮柄——那是三天前和陈到分别时留给自己防身的赠物。
5.誓约
这短暂的静止仿佛几个时辰流逝而去,但当动静真的从残垣中迸出的一瞬又让久经战阵的赵云怦怦心跳不已,仿佛白色精灵倏忽从时光的缝隙中逸出,而整座早已废弃的土屋也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息——那员曹兵竟仓皇间只穿上贴身衣物从另一侧跳上马匹仓皇逃去了。
那曹兵的身体俯卧,侧贴着战马,一手紧紧攥着鞍桥的角环,另一只手向前够住辔头。看得出,他也并非等闲之辈,如果这时候赵云手中有弓箭也根本无法射中他。
至于残垣之内的情形,赵云虽未亲眼所见,但心里已经清楚了七八分。按身份他理应回避,等待主母穿戴整齐再回禀寻找公子下落的进展。不过此刻赵云心里燃烧的并非愤怒和嫉妒,而是昨晚被女尸柔弱湿滑的皮肤勾起的熊熊欲火,此刻恰恰需要得到那欲望最初起点的温存回应,于是身体便完全不受控地——或者说被欲望驱使着——转进了土墙之中,那是一天前两人曾经赤身热烈爱抚过的战场。
糜夫人此刻的娇羞远远胜过了那时,一头秀发被松散地侧挽着,赤裸的全身皮肤如擦过胭脂般粉嫩,全然不像是想象中几天未得进食的面黄肌瘦。哦,原来那曹军给她带来过配给的酒肉饭食,吃剩的部分还装在地面烂草席上一个陶钵中。好吧,现在两人彼此都有些事情需要互相解释一下了。
“叔叔……”她的双眸惺忪朦胧地望着赵云,眼角大概还含着幸福的泪花。
你已经不再如前天夜里两情相悦时那般称呼我为“子龙”了?想要跟我恢复过去主仆之间的关系?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你已经不再是皇叔的夫人,我也不再是主公的中领军,连公子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位公子了。
“叔叔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东海糜氏颇有家资,只要你能护送妾脱身回到家中,就招赘你为婿,今后同享富贵。”夫人用双臂拖着身体侧身爬行至赵云身前,一把搂住双腿并摇晃着他的身体,娇喘着再一次发出一天前的请求。
此时站在赵云身后的,仿佛还有皇叔、军师、关张、陈到以及其他僚属,正等着他做出决断。面对眼前的尤物,说不清是因为违背君臣之义的惭愧、未能寻回公子的自责还是因她对自己背叛的愤恨,驱使他毅然决然地准备抽身走人,仿佛这是一件可以证明他忠贞不二的证据,不论是对主公、对道义还是对爱情而言。
糜夫人似乎看出了赵云情绪上的变化,挣扎着扯住他尖声叫喊着,重复着当时的海誓山盟,而这喊声在他听来却是那样的无比刺耳,仿佛那些刚才还站在他身后的人都正在墙后低声耳语议论着,也许这丑闻马上就要从他们嘴里传出去,连敌营的将士们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样他连投降曹操的机会都没有了。
“叔叔,叔叔,休要忘了我们彼此的恩爱……”
“你这贱人,快住了口,好生不知羞耻!”
“子龙,我们之间还有羞耻吗?你忘记那晚的约定了?”她似乎记起了些什么。
“住口,休说什么‘约定’,你恁大声喊让他们都听见了,快住口!”赵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6.井口
当匕首刺进脖颈之后,尖部在两段椎骨之间被暂时地卡住了,好在那时候她喉咙已断,不再有喊声出来,也不必担心别人在土墙外面听到什么。
自郡里推举其领兵剿灭黄巾余匪以来,赵云二十年间杀人无算,此时慌乱已经平息下去,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凭借一身练就的本事完成这一切。刃尖在颈椎之间的缝隙处用力一撬,就像打开蚌壳那样,就轻易地插了进去;他一手揪着那妇人的发髻,一手将匕首以颈骨为圆心镟了一圈,头颅便从颈子上脱落了,鲜血往上顺着那一圈的方向喷溅出来。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子龙才意识到这里面的差别:自己运用匕首娴熟,所以颈部的刀痕才如庖丁解牛般齐整平顺;昨晚那无名妇人首级定是被一柄利剑斫下,才留下被劈裂的颈骨。只是还有一样,眼下没了糜夫人,若提此头去降朝廷,自是功劳一件,倘还到主公帐下效力,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
“咴儿,咴儿,呱嗒呱嗒呱嗒……”远处又是几声战马嘶鸣和马蹄远去的声响,不好,这附近有人!
赵云扒着土墙边缘向附近望去,已经不见了人和马的踪迹,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坐骑跟前,牵了马匹并拾起长枪,正想离开时突然感到异样的恐惧。这死尸就留在墙下,倘被人撞见了只怕会引起猜疑。虽说已经没有了头颅,难保别人不知糜夫人曾在此处,甚至可能自己的行踪也已经被发现,倘事后有人追查起来我又作何说辞?必须得先掩盖一下。
他回到残垣之下,蓦地看见原来墙外有一口枯井,心想甚妙,正好将她藏进井里。想罢从墙内将尸身拖出来,那腔子口仍往外涌着血,赵云只好将她倒着送进井中,谁料那井筒子只容得一个尖底的水瓮进出,不知是被胳膊卡住还是怎的,等到死尸的臀部被塞进去后,竟然被卡在了井口。
赵云的汗又一次下来了,这该如何是好?夫人可能是由于去年生产之后臀围变大,平日又少走动,往日里瞥见她走过的风韵时心里都在暗想那裙下的风光如何,前晚两人漆胶鱼水之际还曾夸她一身都是肉让人行得十分方便,没想到这“方便”之处竟成了莫大的麻烦。
他稍微冷静了一下,想起自己拿手的看家功夫来,于是抄起长枪站在井口定了定神,朝那屁股狠狠戳了十几下,不料尸体才往下又沉了不到两寸,一枪正好戳进粪门里,“噗”地一声就溅了浑身上下都是颜色如同黄酱一般恶臭的汤水。
赵云忍不住“啊!”的一声捂住脸向后退了三两步倚在墙边,心想要是再有一个昨晚那样的水洼就好了,否则这一身污渍又如何清洗得掉?突然灵机一动,将外面衣甲褪下盖住尸体下身,转身回到残垣内用力推那土墙。不料没费多大力气,那墙竟“轰”地一声倒了下去——大概墙根下早被蚁穴蛀糟了——刚好将井口完全掩埋。
7.三岔路口
曹军的皮甲穿起来虽不习惯,却也轻便,更何况这是眼下能找到唯一可以换上的衣装了——幸亏那曹兵仓皇间逃走时来不及穿上——只是下一步到底该往哪里走呢?赵云将那妇人的头发解开又打结重新系在了腰间,还额外留下了几绺盖住她的颜面。
前面数百步之外一个三岔路口,往左走是北去襄阳的路,往右走大概就是汉津渡口方向。路当中树着一面大旗,上书:汉司空参军、高陵亭侯、虎豹骑督纯。赵云心里咯噔一下,不想正好冤家路窄,这又如何走脱得了?不过细看时那旗下几十人皆无兵甲,正忙着搬运粮草物资;路旁一席,席上一个白面长须老成书生模样的人正在案前书写登记。
赵云心想,这旗号虽然吓人,但从现场人员看来只是个驿站,并无兵将在此,四下一众人员大概都是荆州本地平民被征用过来服杂役而已。自己眼下一身曹军骑兵扮相,他们见了只怕惶恐还来不及,不如前去闯他一闯,正好问路。如果他们问起自己身份,就说是虎豹骑派出的斥候四处追捕刘备残兵的,自己手头正好有一枚首级,更何况身上还有……他不禁伸手拍了拍胸口,不好!那襁褓中的婴儿似乎还丢弃在残垣之外的草丛中。
赵云正想调转马头回去寻那婴儿,只是人马已经走到路口不足百步之处,早有一名少年杂役径直上前来打了个躬。
“艾……艾……请随我去见主簿。”说罢就牵起马匹引到旗下。
“请问队率何往?”那中年书生站起身迎上前来拱手问道,同时还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看你一脸血污,想必苦战已久了,不如就在这里洗个脸,用了晌饭再走。”
所谓“队率”相当于曹军中百夫之长,多亏对方主动开口,才得知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赵云心想你也看出我一脸血污了,幸好用那妇人首级在脸上淋了几淋,才勉强把粪水盖住。也罢,正好在这里喘口气,于是撑着旁边那位杂役的肩膀一跃跳下马鞍。杂役接过长枪,端来一个脸盆帮赵云清洗干净,接着又向他伸出双手来。
赵云看那人伸手不由得一愣,不知所措。少年杂役无奈,又因口吃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转向中年书生道:“主……主……主簿……”
主簿用手拈着长须暗忖了一番,示意杂役不必再说话,便转向赵云道:“队率既曾斩获首级,还请解下来与我交割,我也好将功勋登记在册。”
赵云这才想起自己腰间系着的那颗头颅,原本只是带在身上装装样子,现在真要交出去的话又该如何解释呢?于是略一欠身道:“还请主簿借一步说话。”
那主簿微笑不语,随赵云往路边僻静处站定。云故作神秘状向他耳语道:“此反贼刘备之妻糜夫人之头,我欲擒住献与丞相,可惜她寻死觅活用匕首自尽了,在下只好取其首级。主簿如需登记功勋,不知该如何陈述方为妥当?”
主簿闻之仰面大笑,引赵云往路边一个帐篷处,从里面取出一个木匣打开来道:“队率请看,此为何物?”
8.又是一个
赵云定睛一看,里面竟也是一枚妇人头颅,只是已经清洗干净,发髻被梳理过重新挽了,面皮也滚过白灰,闭着双眼正安然立在匣中。
“这又是何人之头?”他不觉一惊问道。
“此刘豫州之妻糜夫人首级也。”那主簿泰然笑道,说罢递过来一枚竹简,上面记载着昨日军功交割时登记的内容:虎豹骑督纯帐下百人将夏侯恩十月既望获。
赵云见拿竹简登时愕然,下意识地一按皮带上系着的木质腰牌,解开来拿起一看上面刻的正是:虎豹骑督纯帐下百人将夏侯恩。
“卑……卑职才是夏侯恩,请问主簿昨日所见何人?”
“队率若真是夏侯恩,那么身上想必佩有丞相所赐‘青釭’宝剑了!”
“这……”赵云的汗又下来了,看来对方明显准备充分,而自己把局面想得太简单了。
见赵云惊慌失措,那主簿一掌拍在他肩膀上:“休要诓我,你不正是有名的常山赵子龙将军吗?”
“啊!这位先生是?”
“在下乃南阳卧龙岗诸葛孔明……”
赵云感到浑身的汗毛倒竖,自己这难道是在做梦吗?可站在对面的明明并不是军师啊。
“军师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哦,不,在下乃诸葛孔明好友,颍川石广元是也。昔日刘使君一行前往卧龙岗求访贤臣,与我尝有一面之缘,后孔明受皇叔印、剑出任军师之际,我与徐福、孟建等人亦尝至现场观礼,故而认得子龙将军模样。”
子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先生既与主公、军师交好,为何又出仕曹军为主簿?”
“那我还觉得奇怪呢,子龙将军眼下不也成了曹纯帐下的百人将吗?”石韬歪着脑袋嘲笑道。
“这……”赵云想了想叹道,“在下奉皇叔之命护送糜夫人与小主公,只是主母被曹军所伤,不治而亡,因此才将其头颅割下准备带回交给主公。我在路上截杀夏侯恩夺得这身衣甲,只是并不曾见那柄宝剑。哦,小主公现已藏在一个安全地方,倘先生信得过,我这就去取小主公来。”
石韬看了看子龙道:“你是真赵云这不假,但我信不过你说的。”
赵云忙问:“先生怎的不信我?”
“你随我到帐子里来,”说罢他掀起帐帘,引子龙往里一看,席子上正有一个乳娘在抱着喂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见两人进来忙背过身去,“这才是皇叔真正的儿子,也是昨日为夏侯恩所获。”
赵云忙问:“先生怎知这才是小主公?”
“因他颈上佩了一个铜项圈,正是百岁之日在下托孔明转赠的礼物,所以你说的那些糜夫人、小主公还有夏侯恩之事我一个字都不信。”
9.夏侯恩
赵云摸了摸系在腰间糜夫人的首级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同时脑筋也在飞快地运转。
“现在我和小主公皆在先生手中了,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
“我身为丞相主簿,自当把你们全都献给朝廷了,”石韬面不改色地说道,“除非……子龙还知道什么别的事情打算告诉我?”
“哦,不,不……我所言俱是事实,只是跟小主公的确走散了,还请先生将他交还给我,我拼命也得杀出重围回去向主公复命。”
“唉,以我和皇叔、孔明的交情,按说确应帮他们救下公子,只是这军功簿每天日落前都要抄一份以快马送至丞相帐下,昨日获得糜夫人首级和刘备儿子之事早已禀报上去。你把孩子带走的话,改日丞相向我要人又该如何交差?”石主簿摇摇头犯难道。
赵云刚才动脑筋算计好的主意这时总算可以和盘托出了:“不如我把那藏好的孩子带回来,换下先生手中的小主公,这样两全其美,彼此就都可以交差了。”
石韬一丝不苟的表情下面渗出不易察觉的冷笑,进到帐子中从妇人怀中孩子身上取下项圈交给子龙道:“也罢,这个好人我做了,给你那孩子戴上这个,他就是真的了,另外……把夏侯恩的腰牌也交给我吧。”
“先生要此物何用?”子龙不解道。
“你不是已经在路上截杀了他吗?以后再以此身份示人岂不是要被揭穿了?”
赵云千恩万谢,将糜夫人的头颅也一并从腰间解下道:“还是先生想得妥帖,另此首级也请笑纳,就说是夏侯恩今日又讨取了常山赵云,曹操知我已死便不会再派人追杀了。”
“这分明是妇人头颅,怎可拿去充数?”石主簿嗔怒道。
子龙贴近石韬耳语道:“先生拿去用火烧焦些再滚上石灰就看不出来了,这是战乱年景军中常有之事,讨不得敌将首级就杀上几个妇人凑数。”
10.也是你
赵云再次上路回去找寻那婴儿早已过了午时,怀揣一小皮囊米汤,心想那婴儿恐怕已饿了一日不得奶水,再耗下去怕要没命了。只见路上突然一骑绝尘,来者一员曹将,头顶皮胄,身背宝剑,胸前分明用斗蓬也系了一个婴儿。见了子龙,劈头就问。
“来将何人部曲?我乃虎豹骑督曹纯帐下百人将夏侯恩,速速与我让路!”
子龙心想,原来这才是身背“青釭”的夏侯恩,我此番正好取他首级,那我这个夏侯恩便是真的了,说罢更不答话,挺枪便刺。
那将吃了一惊,忙从背后抽出宝剑挡下枪尖。赵云技法纯熟,刚才这一枪只是试探一下,左手虚架枪柄,右手攥紧往后一抽就又刺了过去。那曹将更不含糊,一侧身又让过了第二枪,顺手把红缨处抓牢。
两人四目相对,正要发力,突然只听那曹将道:“来的莫不是子龙?”
子龙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你是……叔至?”
赵云与陈到各自抛了兵刃,下马抱头痛哭:“想不到你我兄弟竟然还能活着相见,以为你早已殁于阵中了……”
陈到将婴儿解下抱在面前:“小主公我已拼死寻到了,昨日他被曹将夏侯恩劫去,我拼死将其斩杀,夺得‘青釭’宝剑和小主公,才将他护送至此。”
赵云看了看裹着婴儿的战袍不由得一愣,一边忙将皮囊中的米汤好歹给灌下几口,一边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不知叔至是在何处寻得小主公的?”
陈到叹了口气道:“那夏侯恩侮辱了糜夫人,主母为了保全名节投井寻死了,我私自做主将那井口用土墙推倒掩盖,眼下正不知该如何向主公复命。”言讫又大哭。
子龙一听又问:“叔至既已杀了夏侯恩,想必这一身甲胄也原归那贼将所有了?”
陈到哭毕抹了把眼泪:“哦,我将那贼将衣甲剥了盖住夫人所投的井口,这一身是我伏在暗处又截杀的另一名。”说罢将腰牌解了下来,上书:虎豹骑督纯帐下十夫长淳于导。
赵云看了看地上那柄“青釭”宝剑道:“听闻此剑削铁如泥,不知叔至可曾尝试过了吗?”
陈到立刻来了精神:“我尝用此剑斩贼首级,锋芒所至,颈骨迸裂,并不曾卡住分毫,确为难得的利刃。”
赵云听罢一身冷汗,心中暗想,干得好!幸亏都事先问明白了,原来这几个人都是你,这下几件事才能串起来都解释清楚。不过事缓则圆,我若一并说破了,只怕闹得你死我活就有失计较了,不如顺水推舟,从他的难处入手。
“叔至,依我看,你既寻回了小主公,自然是大功一件,只是夫人受辱自尽一事,你并无目证,单凭自己空口白牙又该如何向皇叔、军师解释啊?”
“这……”陈到的汗也下来了,忙向赵云请教,“当时情形紧急,有失筹划,事后也未能补救,还请子龙教我。”
“还有另一件事,你看小主公颈上原有军师故人所赠佩饰,现在项圈既失,即便把孩子送回去,主公也未必肯认啊。”
“颈上有项圈的才是小主公?”陈到一脸惊惶,站起身愕然问道。
“正是正是,叔至跟随主公晚,所以平常不得近前;我自十六年前尝为公孙将军白马义从,受将军派遣跟随皇叔征讨,交情更深,故有缘进得内闱,才识得此物。”
陈到扑通跪地:“如此说来,到已是死罪,还请子龙救命!”
赵云忙扶陈到起身,耳语教他如此这般。
11.信笺
“主……主……主簿,丞相与都督前军骑兵已到江陵,这几日陆续所呈军报、功劳簿已急递书面答……答复,还请主簿过目。”那少年仆役说罢将一封用麻布包裹、火漆封口的竹简呈上来。
打开信笺,竹简上正是丞相亲笔所书小楷:
……杀伐刑错,不及妇孺,广元习于春秋,当明此理。所获刘备家小,不论生死,可一并差人送还他处。沿途流落士民犹多,先生当不吝粮帛,多加抚慰,不使冻馁于道。但有落难投效之百姓,不可使久淹于阵前,尽早打发各自回家,岂不大善?……
石韬读罢叹服:“丞相以苍生为怀,某等惭愧。”说罢亦修书一封,差人送出。心想陈到、赵云从我这里先后离开也有一两日了,仍然不见回来,恐怕指望不上,于是出得帐唤那少年仆役近前。
“邓乂,我记得你就是新野当地人吧?随流民来此服役也满七日了,早日结算粮米回家去吧。”
邓乂哭拜道:“刘……刘使君撤离新野之时已将附近房舍一并烧毁,我只……只有一个老母亲已经病死途中,多亏主……主簿帮忙才得安葬,现又让我回哪里去?”
“哦,我想起来了,”石韬闻罢仰天长叹,“这里毕竟也不是久留之地,你既无家可归,我有故人现被丞相派往淮上屯田,我为你写下书信,可持此笺前去投效;过会儿再送你一匹骡子,还有路上所需钱粮,尽早收拾上路吧。”
那邓乂闻罢下拜,正要答谢,石韬止住他:“我还有一事相托,这里有两颗妇人首级,一个婴儿,都是此役遇祸的流民。烦你路上寻个僻静处将头颅好生掩埋,婴儿你若有余力就自己抚养,不然就寻个妥帖人家送予他们吧。”
邓乂忙道:“艾……艾……主簿相托之事,不敢不从,只是我不会照看孩子,怕......怕误了他性命。”
石韬闻罢了摆摆手,就案上取书简写了起来:“这孩子命硬得很,我多予你钱粮,必定无事。我看你口吃,开口常言艾、艾,此去淮上,不妨就改名作邓艾吧。”
那少年当即跪下谢主簿赐名。
12.主公
军师拆开斥候送来的密信,读了又读,思忖半晌方恍然大悟。
皇叔问道:“元直、广元、公威等皆陷于敌营,不知军师可否设计救之?”
“主公不必担忧,昔在隆中,我酒后曾言以他等才能当做到郡守、刺史,此去方可一展雄才,”说罢军师将密信丢进火堆中烧掉,“只是曹贼耳目众多,彼此通信轻易不可示人,宜尽早销毁。”
“那他信中可曾提到夫人、幼子下落?”皇叔还不放心。
“主公勿忧,”军师轻摇羽扇,泰然自若,“按照广元的估计,子龙这一半日即可抵达,夫人虽说没了,但公子自可脱险,只是主公到时一定记住咱们提前商量好的,不要意气用事。”
“启禀主公、军师,”陈到近前禀报,“子龙怀抱公子,已然杀出重围了!”
言未毕,赵云身背“青釭”宝剑,胸前怀抱阿斗,哭拜于皇叔身前,将长坂一战七出七入之事讲了一番,方才禀报糜夫人投井自尽、自己诛杀夏侯恩夺回阿斗前后经过。
“只是小主公这会已经没了气息,不知是否还在。”说罢双手递上阿斗。
刘备接过襁褓,见婴儿颈上铜项圈犹在,心中暗喜,又掂了一掂分量,心里又是一沉,不禁将孩子掷在地上。军师见状,忙以履蹑主公之足,又递了几个眼神过去,皇叔方才恍然大悟。
“为这小子,几乎折了我一员大将!”说罢放声大哭。
13.伪证
我誊写得汗都下来了,几乎湿了一身。老师见我抄了这一个时辰没停,便取手帕与我擦拭,教先停下来歇息片刻,吃些果子。
“如此说来,老师家门正是石韬后人?”我不禁好奇起来。
“非也,石韬出自颍川世家,我那石氏乃渤海南皮旧民。”老师解释道。
“就是前朝石季伦的本家?”
“不错,昔我曾祖父乐陵武公尝为南皮给农司马,与邓士载俱被司马宣帝举为典农都尉,故与他家相识,才私下闻听这许多逸事。”原来老师祖辈也曾参与屯田。
“只是我等所著《北书》,与市面见闻乖异甚多,恐不为世人认可,难以被官修史书采信啊。”我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我要的就是不被官史采信,这样后人才知道他们那些东西都不过是些伪证。另外把这一节附在后面吧,也好有个对照。”
我赶紧接过来那几枚竹简一看,是节选下来蜀后主与群臣追议赵云谥号一段:
景耀四年……大将军维等议:“……云昔从先帝,劳绩既著,经营天下遵奉法度,功效可书。当阳之役,义贯金石。忠以卫上,君念其赏;礼以厚下,臣忘其死。死者有知,足以不朽;生者感恩,足以殒身。谥法:柔贤慈惠曰顺,执事有班曰平,克定祸乱曰平,谥云曰顺平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