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叶在欢快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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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房屋的门咔哒一声落锁的时候,窗户舒了一口气。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筛了一地碎金。几只麻雀落在椿树顶上,紧抓住干瘦的枝杈上下悠荡着,再悠起时蹬了一下脚爪,借力弹起,飞向了东边废院,重新在那里叽叽喳喳。

不知有多少只麻雀曾经落在老家的椿树上。

树荫下的水泥窗台寙败如朽物,纵横的裂纹里落满了陈泥旧渍,像一条条被遗忘的铁轨,载着往事驶过流水岁月。

一扇窗户的开合间,掩藏了多少光阴的流逝?

窗户,时光中的一双眼睛,在阅尽了世态和季节的轮换之后,留给人的意象平静且苍远,浑若风沙过后的一轮明月,透出恒静中的物换星移。看着窗户上早已被晒得发白的桐油,脑海里反复跳跃了多个画面,仿若一只母鸡同时孵化了多个鸡仔。叽叽咯咯,鸡仔忽然长大了,跳到了窗台上,咚咚噗,啄破了窗纸。

麻头纸糊在窗棂上,方方正正的一格一格,刚糊上的窗纸紧绷如鼓面,偶有苍蝇无力地撞在上面,敲响初冬的鼓声。低音鼓是旧时音色,在那个年月里谙哑地擂响。屋里,孩童的眼珠在鼓声中闪出一点星火,看向窗户时,窗棂的皴黑里溢出了一丝麻头纸的气味。那时他想到,麻头纸蒙住了整面窗户,天地之间就暖和了,方格的窗棂就是一格一格的天,最上层是最高的天空,天堂的宫殿金碧辉煌,白天也会有金甲武士列队经过。降一格,前邻屋顶上矗立的太公楼端然安坐,里面有最好的成绩,和最明亮的桌椅。

对于过往的回忆,活动在每帧图片的人物都在各自行动,有时认为,即便不再看到它们,图片里的主角仍在有条不紊地做事,仿佛时间仍在不停地循环。基于此,我时常惶惑,觉得万事的因果,一切的因缘都深不可测。

屋里的窗台其实不大,与墙面平齐,却正适合安放孩童的身心,甚至适合安放所有孩童的眼光和想象。儿时的月亮很大,月光铺了满地银乳,方格窗棂分割了月夜的层次,底层窗格外是幽深的海底,深重得想象力也穿不透;往上则是平静的海面,波光闪闪,时有船帆掠过,那是飘落的树叶经过窗前。雨天,喜欢爬在窗台上向窗外看,那时候窗纸已破,外面是一个完整而倾斜的世界。我双手托腮,手肘下是零碎的家什,有时摁着几本破旧的书籍。忽然,飘进窗内的雨丝洇湿了书页,我在看书,不经意抬头一瞥,窗外的椿树粗壮了许多,自己已是少年了。

少年时的窗户是方形的,大方格框着小方格,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是方形的,暗黑的窗棂透着农家的柴烟气。窗棂毁坏时,我看了看即将要拆除的旧屋,初夏的晴空湛蓝如洗,明亮的光照下,老屋的门已被卸走,一股气息从门洞和窗户逸出,那是旧物最后的一口气。窗棂已成朽木,榫卯处却很结实,拽开,榫口瓷亮,坚如象牙,那是对时光休戚与共的坚守,或如无奈分别时最后的牵手。两面窗户最终被放到了一起,竖立在墙根的角落里,与它们放在一起的还有几件旧物件,一个簸箕,一个挎篓,一具铡墩,大缸边还有一摞大小不一的盘子。当初它们都是过日子的家什,伴随了一家人多年的时光,它们都有自己的年龄和经历,或许还曾有过不同的梦,此时都将作为一堆废旧物品处理掉。几年后的一个冬日,偶然从灶火间的柴堆翻出几根旧窗棂,扔进火膛,火苗陡然旺盛,烟火弥漫中浑似飘出一枚枚方形的图腾。

从远处看,坐在窗后读书的场景是一张静物画。春天,淡青是主色调,一座房屋,屋前飘起长长的柳条,窗后一个人在读书,方格窗棂屏藩了一切时代性的细节,甚至连季候也模糊成了虚线,那个读书人的出身和功名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份悠远与宁谧,那是一副画,一道从时光深处流出的光影。

坐在旧窗前读书是过往的事了,所读之书多是闲书,一本闲书放在窗台上,神思潜入黑字和简笔插图里,一时忘了冷暖。窗台好似一方砚台,浓墨研开了懵懂与虚幻,在我还没有看清自己时,那如昆虫复眼般一格一格的窗棂就把一个少年映得心绪不宁,或者是,他的思绪矛盾重重。在无数眼睛的窥视下,他总是浮想翩翩又有点惶恐不安,他从窗后移到窗前,回头看向窗里的屋子,像重新审视一件熟悉又陌生的衣裳。其实,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窗户还是那个窗户,它们所蕴含的时光之味却无疑增添了厚度,并且,那厚度一重盖过一重,犹如上游河水涨溢,令他的舌床上遍布沙石,他张张嘴却发觉拙口难言。


记得读闲书几乎荒废了功课,于是小心放下闲书,让各路英雄在书本里继续龙争虎斗,并默默地送了好多祝愿,一愿宁采臣携聂小倩走出破庙考取功名,二愿展昭不要碰上锦毛鼠……而后拿起课本,和同窗一起背诵课文和古诗,从此对璀璨的盛唐万般痴迷。“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背到这两句,总觉得眼前寒意潇潇一派旷远,想象那窗必是长长方方,似一扇屏风,非如此怎可容得下大唐的山水气象,也不由联想了很多窗,方的,还有圆的,以及窗的剪映。及至后来读到李商隐的共剪西窗烛,蒋捷的红叶低窗,梅尧臣的谢公之窗,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窗户,作为一个特殊意象已深深种进了脑海。

在佛家的某些譬喻里,窗代表智慧与觉悟,也喻指了人的心灵,僧众通过内心的证悟来洞察无明,堪破虚妄,“六窗清净”也就是六根清净,是修行者不懈的追求。去年秋天一个傍晚,几人应约来到那座庙宇,说来因缘确也奇妙,庙主心胸坦荡且文采极佳,夏日刚结识时几乎认定,日后彼此必成友人。下车后,迎眼看到的却是庙窗,那高高在上的两个圆洞,真正与漫画里出现的一个模样,觉得那才是传统的古庙,缘来缘去,圆润圆觉。刚入庙门,顿然感到一股安详静谧的气场笼罩了全身。晚间,半圆的月亮高悬在梧桐树顶,月影下,庙主身披袈裟领着几人参观了寺院的建筑,几处大殿烛火通明,烛光从圆窗里幽幽洇出,辉映了皎白的月光,甬道上有几片花叶随风飘落,隐隐禅意盈然。

听人说起,有作家为求得一方清净,常是携了书卷住进深山古庙,摒弃与外界所有联系,状若旧时赶考的书生般一味苦修,数月之后走出庙门时,新书已成。古庙气氛清幽,往往令人心思澄明,极适宜书写。不妨遥想一二,那人走出庙门的那一刻,他已悟透了心灵之窗,迈进了全新的天地。多美好的事情。他通过的窗把他引领到了光明大道,大道通天,绚烂无比。那天地有李商隐和蒋捷,也有梅尧臣和孟浩然,李商隐的西窗烛还没有剪,蒋捷的窗前凋零了一片红叶。

那片红叶落下的时候,古庙的梧桐树叶也在飘零,老家的椿树叶恍然受了感应,也像模像样地掉了几片。其中两片叶子欢蹦着落在了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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