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都困在同一个自欺的茧房里:宁肯承受爱人的背叛,也不愿直面永恒的失去。可命运早已用血色朱笔写就答案,在生离与死别之间,原来后者才是慈悲。
莫凡泛白的指节攥住藤椅扶手。玻璃幕墙倒映着我们交叠的身影,却在夜露侵蚀下逐渐模糊了轮廓。山雾裹挟着松脂气息涌进露台,他起身时带起的微风惊醒了茶几上半枯的玉兰,凋落的花瓣恰好横亘在两道影子之间。
莫凡的呼吸突然凝滞在喉间。他俯身去拾那枚玉兰残瓣,指尖擦过我裙摆的棉麻褶皱。夜露浸透的紫藤从露台栏杆垂下,在森冷的月辉中投下诡谲的蜿蜒,暗影扭动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当心有蛇!"他拽住我后退半步,打翻的玻璃杯在柚木地板上滚出清脆声响。茶水顺着桌布纤维蔓延,在米色亚麻布上勾勒出类似勿忘我的花纹。我锁骨处的旧伤突然刺痒,低头发现衬衫纽扣不知何时崩开,露出十六岁那年被钢笔尖误刺的月牙形疤痕。
山风卷着松针扑进半掩着的窗框。莫凡用毛毯裹住我肩膀时,掌心的茧擦过颈后肌肤。那些折射着月光的玻璃碎片里,倒映着我们交错的记忆光影:左侧碎片映出我高中课本扉页上,花花用蓝墨水画的会仙桥涂鸦;右侧碎片中,莫凡的钱夹照片边缘,他妻子临摹的飞天素描正泛着岁月黄痕。
地板上漫开的茶水即将触及电源插座,莫凡突然用毛巾按住漫溢的痕迹。我们跪坐在洇开的茶渍两侧,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蜿蜒的水痕,破碎的玻璃倒映出彼此颤抖的指节——仿佛我们正在擦拭的并不是茶渍,而是心底那道溃烂的痂。
天光初破时,窗外鸟鸣揉碎了最后一缕残梦。莫凡正倚在露台栏杆上抽烟,烟头在指间明灭,青灰色烟雾缠绕着未刮的胡茬。铸铁烟灰缸里凌乱如荆棘丛的烟蒂,正无声宣告又是一个未眠长夜。离开时,发现民宿老板的记事本摊开在接待台,最新页面上画着两个并肩的剪影,铅笔标注的日期恰是昨夜月明时分。
缆车如银梭犁开云浪,他的睫羽在颠簸中渐次低垂,倦意将他温热的额角熨贴于我肩头。松木椅背蒸腾着檀香尾调,在乳色雾霭里酿出摇篮曲般的韵律。他的鼻息浸透我衣领褶皱,发间浮动着苔藓与腐木交织的幽香。云层裂开刹那,我们正跌入某个被晨光浇铸的秘境,琥珀色光瀑将雾气熔解成亿万枚悬浮的液态水晶。在他指尖即将滑落的瞬息,我悄然翻转掌心,让那些微凉的星辰轻轻扣入指缝。
暮色顺着石阶蜿蜒而下时,我望着莫凡被夕阳镀金的侧脸,终于将鲠在喉头多时的疑问抛了出来:“你怎么看待同性之爱?”他踩着松针的步履微滞,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登山杖的金属纹路。山风掠过我们之间的寂静,裹挟着松脂香灌入耳蜗:“这是个复杂的命题...但首先,我会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他忽然转身,目光穿透我瞳孔深处的忐忑,“若要比喻,大概像两株异色木棉——根系在世俗的裂缝里相缠,却各自绽放着完整的春天。”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但是,关于性取向的问题,可能不同阶段有不同的选择,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停下来,仰脸看向天空,声调略显悲凉,“世间异性之间的爱恋又有多少长久的呢,何况同性者又平添了一分取向的不确定性,比如……”话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尾无形的鱼刺卡在喉头。"比如花花,对吗——"我试探性地向前倾身,目光落在他欲言又止的嘴角,在话音将坠未坠的刹那,会意地接住了这个悬在空中的名字。“是……是的,真的非常抱歉……”他眼睫低垂,下颌紧绷,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蜷缩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衣角。“没关系的,今天咱们聊天不必忌讳任何话题。”我扶着廊柱挤出丝虚浮的笑意,指节在粗粝的木纹上碾出红痕,“你接着说,我想听你原原本本的想法,关于我和花花。”尾音悬在“花花”这个音节时,喉咙突然被无形的荆棘缠紧,仿佛每寸血肉都浸透了咸涩的哀伤。“边走边聊罢。”我疾步越过他身侧,青石板上错落的脚步声泄露了仓惶——若是教他瞧见此刻眼角摇摇欲坠的水光,那些剖心的话语定会溺死在哽咽里。
“近乎镜像的童年创伤——同样拥有弟弟的家庭结构、如出一辙的重男轻女成长环境。在孤岛般的原生家庭摧残下,让两个怯生生的灵魂彼此认出了同类。你们骨子里都透着怯生生的孤僻,像含羞草般在世俗偏见中蜷缩着枝叶,直到某个秋日午后,当一次意外的指尖触碰在课桌下绽放电流,那些蜷缩的叶脉便舒展成月光下的秘密花园。这超越世俗定义的情感,或许是青春期暗室里滋生的青苔,是两颗孤星在浩瀚宇宙中偶然交会的轨迹,是命运馈赠给成长阵痛期最珍贵的止痛剂——灵魂依偎的姿态,本就不必拘泥于某种既定称谓。你谈过男朋友吗?”
莫凡在结尾突兀地抛出一句,尾音像悬在盛夏热浪中的砂砾敲击我的耳膜。我攥紧背包带,脊背绷得笔直:“没有!”话音如石子砸在水泥地上。
听到他的脚步停了一秒,才继续向前:“没尝过荔枝就认定芒果最甜?你不过是泡在她酝酿了六年的苦酒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种酒渣,当真能醉一辈子?”
我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燥热的午后,花花的堂姐倚着门框问她:“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怎知自己取向?”,现如今莫凡又说“没尝过荔枝就认定芒果最甜”这些被岁月反复镀金的话语,如谶语般在记忆里盘旋,在命运的齿轮间往复震荡。
我猝然刹住脚步,猛然转身时,视线如钩般攫住莫凡的瞳孔:“那便由你来掰正我如何?”他眼睫震颤,喉结急促滑动两下,沙哑的尾音像被揉皱的宣纸:“能够掰正你的人......”话音悬在半空,最终化作一缕叹息,“或许另有其人。”望着他慌乱如鹿的眼神,我胸腔里滚出一串清亮的笑音,这带着体温的声浪震开了凝结在眉间的阴翳——原来眼尾漾起细纹的真切笑容,竟要等到蝉鸣渐起的仲夏才能破茧。指尖无意识叩着栏杆,木质震颤声裹着未尽的笑:“不是你说灵魂依偎的姿态本不必拘泥称谓么?”背身时故意放慢转颈的弧度,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任未竟的尾音与笑声散在林风里。
山风掠过石阶旁的银杏树冠,枝叶簌簌震颤着翡翠色的涟漪。在这本应是绿叶繁盛的时节,几片早衰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我靴尖。俯身拾起一片金箔似的落叶时,指腹摩挲着扇形叶脉,忽然忆起旧日插在虎皮兰盆土里的标本:“我对象总爱收藏这样的银杏叶子。”话音未落,莫凡忽然驻足:“你一直唤她作‘对象’?”
青石阶上的苔痕在暮色里泛着幽光,我转头撞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这称呼有何不妥?”山道拐角处传来断续的蝉鸣,莫凡将登山杖拄在石缝间,戏谑里裹着三分认真:“可她在和旁人的聊天记录里,都称你是合租的室友。”
掌心的银杏叶蓦地嵌入纹路,胸腔里泛起细密的刺痛。山岚掠过眉睫时,莫凡已伸手搭住我肩膀。“抱歉......”他尾音消融在簌簌叶浪中。我拂开肩头飘落的碎叶,望着蜿蜒至云深处的石径轻笑:“说好今日百无禁忌的。有些真相,总要撕开结痂才见分晓。”
立于天柱峰断崖边缘,莫凡调整着相机变焦环,镜头里沉睡的群峰被夕阳镀上金箔:"快看,这棱线多像海底的珊瑚礁。"我侧首靠在他微颤的肩头,睫毛沾着露水在霞光中忽闪:"是珊瑚在呼吸呢。"快门声惊起山岚的刹那,我分明看见自己灵魂褶皱深处,有簇千层珊瑚礁正在疯长。
抵达山脚时,莫凡将相机递给我:“这些照片,就当是这次旅行的纪念吧。”我接过相机,指尖轻轻滑过清凉的金属机身,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那些关于花花的记忆,关于原生家庭的伤痛,关于同性之爱的困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出口。我仰头撞入莫凡凝望的视线,琥珀色瞳仁里浮动着细碎的暖光:“记住……”他尾音忽然放得很轻,像一片雪落在睫毛上,“无论未来如何艰难,都要把灵魂的棱角妥帖安放。”我抿出微颤的梨涡,眼尾泛起潮意,夏季的晚风裹着梧桐絮掠过发烫的耳尖。在这人心若叵测流云般明灭浮沉的尘世间,却有人穿越人海俯身聆听我每一寸悲喜,这何止是幸运,分明是足以照亮漫长孤旅的奇迹。
七日光阴流转于武当群峦之间,我们踏遍附近山山水水,每遇云海翻涌处,莫凡总要架起相机为我定格时光。他妙语连珠的指引里,总惹得我眉眼弯成新月,镜头里的笑靥如三月山樱初绽,竟寻不见往日风霜的痕迹。晨昏交替间惊觉,原来自己眼波流转竟蕴着星辉般灿烂。
临别前夜,我们栖居在漂流山庄的木屋客栈。这座榫卯结构的古旧屋宇半掩在枫香树影里,檐角垂落的铜铃在夜风中偶尔轻颤。月光滤过树冠裂隙,在窗棂上洇开银霜般的光晕。我蜷在藤编摇椅里,檀木轴承发出细碎的吱呀声,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串温润的菩提子。莫凡斜倚着香樟茶几,金属打火机在他修长的指节间翻飞,幽蓝火苗随着开合在黑暗中明灭,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衬得愈发深邃。檐下虫鸣与山溪流水声交织成网,将我们轻柔笼罩。
“明日终须一别。”莫凡的嗓音像松针坠在青石板上,惊碎了满室寂静。我望着菩提珠上流转的包浆,唇角不自觉漾开笑意:“七日竟如指间流沙。惟愿往后岁月,你眸中星辉永不黯淡。”他屈指轻叩窗台,惊起栖在忍冬藤上的夜莺:“原以为这趟是逃离现实的放逐,却邂逅了能照见灵魂的镜子。”当他的话音坠入耳膜,心尖微微一颤,仿佛初春第一缕暖风掠过解冻的溪流,每个字都精准地叩击在我深藏心底的弦索上,那些在唇齿间徘徊良久的词句忽而有了温度,在胸腔里激荡起绵长的回响:"该道谢的是我。你用七日光阴,为我推开了一扇不敢触碰的窗。"
莫凡忽然倾身,打火机在空中划出橘色弧线。跃动的火光里,他眉宇间凝着琥珀色的郑重:“要记得,当世界企图将你浇铸成模具时,你要做砸碎石膏的那把榔头。”我攥紧菩提手串,木质清香混着山风里的野花气息沁入肺腑。檐角铜铃骤响,恍惚间瞥见镜中倒影——那个挺直脊梁的身影,正将星火坠入永夜。
夜色如墨汁般漫过山野,我们互道晚安后各自掩上房门。床褥仿佛生出细密的芒刺,我在昏暗中反复辗转,任檐角风铃在记忆里叮当作响。这七日的晨雾暮霞在眼前次第铺展——篝火映红的笑靥、山径交叠的足迹、岩缝间共同采撷的野莓,都化作温热的潮水漫上心岸。我凝视着天花板上游移的星光,忽然听见胸腔里传来贝壳开合般的轻响,那是感激在轻轻叩击:致共赏云海的莫凡,致崎岖却绚烂的旅程,更致那个在悬崖边纵身跃向晨风的自己。
晨光熹微时,我们最后一次为对方抚平背包的褶皱,将山间的晨露与星辉悉数收进行囊。民宿的木质门框在掌心烙下最后一丝温度,相拥时衣襟沾染的薰衣草香,悄然蒸腾成记忆深处窖藏的陈年酒液。两道影子在青石板路上迟疑着分离,各自拖着装满记忆的行李箱,把蜿蜒的山路走成两本背道而驰的诗集。
5.
晨雾如纱漫过铁轨时,我望着车窗外渐次模糊的山影,腕间菩提子突然撞出清响。手机震动着滑出口袋,莫凡传来的照片在屏幕上洇开蓝光——镜头里我仰头大笑的侧颜,竟与去年奶茶店门口花花为我抓拍的旧照片惊人相似。晨光穿透摇晃的车窗,将那些悬垂的菩提子投射成跃动的光斑,恍惚间仿佛无数未说出口的暗语在绒布座椅上起舞。
列车驶入隧道的刹那,指腹突然触到相机包夹层的凸起。拉开内衬口袋,竟藏着一方五寸见长的檀木方盒,盒面包浆温润如古玉,边角处雕着若隐若现的云雷纹。拇指抵住鎏金合页轻轻掀开,檀香混着陈旧墨香漫出来,褪色的素绢垫布上躺着一片红叶碧桃的叶子,紫红欲滴的叶片保持着完整的自然生长姿态,叶脉里凝固的夕照仿佛仍在流淌,边缘处泛着琥珀色光泽。盒子底部有一纸便笺,展开时出现莫凡飞舞的字迹:若说银杏叶是鎏金的相思笺,那碧桃叶便是淬火的生命符。耳机里随机播放到《富士山下》的间奏时,我才惊觉早已泪流满面。
“柿子”与“奶奶”的体态日渐圆润。这对毛团般的伴侣曾在我与花花的岁月里烙下缤纷的梅花印,而今却被囿于阳台的镀锌笼中。母亲每日定点填粮的动作精确如机械臂,维持着与旧日房客间疏离的界限。
铁栅切割的光斑在瓷砖上游移,“柿子”绒尾扫过食盆边沿,掀起猫粮碎屑如微型蒲公英飘散。当母亲撕扯鸡胸肉成雪絮状投入笼中时,那双赤晶般的瞳孔忽而流转起往昔的星芒——三年前仲夏暴雨夜,这只玳瑁色精灵在便利店纸箱里炸毛哈气,湿透的毛球被花花裹进运动外套;“奶奶”则是寒露时节在垃圾站偶遇的雪团长毛猫,左耳豁口嵌着风干的柏油,此刻啃食猫草时颤动的银须,仍藏着偷嚼紫藤新芽时的顽态。而母亲从不追溯这些往事,如同她从未探询过我在武当山七日七夜的际遇。
母亲擦拭猫笼突然低语:“上周体检时医师说,流浪猫的野性会蛰伏在基因里。”她指尖无意识描摹铁网锈蚀的纹路,碘伏与罐头腥气在梅雨季前发酵,“当年你们非要...”余音散入防盗窗外的晚风,我颤抖的手指摩挲着“奶奶”肋部交错的瘢痕——这些深浅不一的沟壑,是它流浪岁月里作为母亲,为幼崽争夺生存口粮时烙下的生命勋章。
笼内剑麻柱的抓痕如年轮密布,恰似那年绝育手术室外,我与花花相扣的掌心沁出的雾汽图腾。笼内剑麻柱的抓痕如年轮密布,恰似那年盛夏暴雨初歇,两只毛团在晾衣绳上追逐蜻蜓,爪尖将水珠弹成碎钻的模样。
月光攀上笼顶的刹那,“柿子”忽然弓起脊背,玳瑁色毛发泛起青铜器般的冷光。它伸出前爪探向防盗窗缝隙,肉垫精准截住飘落的槐花,这个在旧公寓时常与我们对练的动作,此刻在镀锌栏杆间凝固成标本式的剪影。母亲收拾食盆的手顿了顿,铝制器皿与瓷砖碰撞出空旷的回响,惊醒了蛰伏在记忆褶皱里的某个清晨——花花举着被挠伤的手背大笑:“野性才是它们献给世界的玫瑰刺啊。”
夜露开始在防盗网凝结时,母亲破天荒将编织藤垫塞进笼中。她背对着我整理药箱,酒精棉球滚落的声音混着含混的絮语:“明日带它们去天台晒会儿太阳罢。”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轻轻覆盖住笼角那堆未拆封的逗猫棒,包装袋上的彩虹镭射贴纸正在褪色,像极了被遗忘在樟木衣柜深处的约定。
返深后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终日蜷缩在方寸之间的出租屋里。父母在水泥森林中循着既定的轨迹奔忙,幸有“柿子”和“奶奶”以绒毛织就的温暖陪伴。午夜梦回时惊觉,半缕魂魄仍盘桓在鄂西北的云岚深处,缠绕着莫凡晨露般清冽的气息。
锈蚀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时,槐花簌簌坠落如星屑。母亲怀抱藤编猫笼的背影在楼梯转角忽明忽暗,“柿子”玳瑁色的尾尖穿透栏杆缝隙,在斑驳墙面上勾画着断续的弧线。顶楼铁门刮擦水泥地的锐响惊起灰鸽,笼内忽然爆发的抓挠声令母亲踉跄后退——“奶奶”雪缎般的毛发炸成刺球,撞开的笼门在风里摇晃如断翅蝴蝶。
我冲上最后三级台阶时,正撞见那抹银白闪电般掠过生锈的避雷针。母亲攥着半截断裂的逗猫棒杵在原地,镀锌铁丝在她手背犁出细长的血痕。天台风卷着去年的枯叶贴地疾走,“柿子”在空调外机支架间腾挪的身影,恍若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它在晾衣绳上追逐雷光的模样。
“快拦住......”母亲的颤音被锈蚀铰链的尖啸割裂。消防通道的阴影里,“奶奶”脊背弓成银月,破碎的尾尖扫过积灰的太阳能板,在深灰水泥地上拖曳出断续的血梅。它琉璃色的瞳孔映着二十六层楼下的车流,那眼神与绝育苏醒时撞翻术后护理箱的暴烈何其相似。
我解下腕间菩提串轻晃,熟悉的木质声响却让“奶奶”耳尖的旧伤骤然抽搐。它纵身跃向通风管道的刹那,某段记忆突然刺破意识——去年深秋与花花照顾怀孕流浪猫时,她曾攥着我的手背认真嘱咐:"应激反应是它们用生命发出的求救信号。"
碎裂的陶盆在脚边迸溅,母亲攥着我的小臂厉声呵斥:“早说过野猫养不熟!”碘伏棉签滚落排水孔的瞬间,楼下飘来的儿童嬉闹声突然具象成刺青枪的嗡鸣——那些被关在玻璃房里的午后,花花在我耳垂缀上柿子造型的银饰时笑着说:“奶奶永远都活在我心中,而柿子就是你,我可以品尝到的甜!”
“柿子”与“奶奶”一整天没有进食,瑟缩颤抖在笼角,空瘪的肚皮与铁栏共振出金属的悲鸣,我蹲坐在铁笼外无声垂泪,记忆中的花花总与它们相处的那么欢乐。母亲依旧送来鸡胸肉和饼干,只是递食的指尖悬着分寸,像每个清晨将温热的玻璃杯嵌入我掌心时,目光总先于手指仓惶移开。
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阳台的铁笼传来“奶奶”绵长的呼唤。这名字背后藏着一段温情往事——花花生前总说,在她孤寂的生命里,唯有已故的奶奶给予过最纯粹的温暖,后来她便唤它“奶奶”。如今每每望见“奶奶”蜷缩的毛团,想必它是在用琥珀色的眼睛,替故人守望着那份未尽的思念。
我伸手探向衣柜最底层的暗格,指尖触到冰凉的铝箔药板。五板安眠药整齐地码在药盒里,刺目的白在幽暗中泛着冷光。后天是康宁医院例行取药的日子,又能再添二十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板边缘,金属箔片在指腹留下细密的纹路,药粒总数已逼近三位数——离那个计划中的解脱时刻又近了一步。
七日后我应聘成功,在城南私立医院担任医师助理。每日横跨十七个地铁站的通勤路,将我孤单的身影折叠进拥挤的陌生面孔中。我总在天光彻底暗透时,拖着酸软的腿踏进家门。父母早已收拾完碗筷,换上棉布家居服蜷在沙发里,电视荧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流动的暗河。铝制保温盒立在餐桌边缘,指腹触到金属外壳时总在冷热交界处迟疑,掀开盖子的白雾扑在睫毛上,凝成比顶灯光晕更模糊的水痕。咀嚼声撞上空荡的瓷砖墙,又弹回耳膜里,墙上的影子正把最后一口凉透的菜汤咽进蠕动的喉结内。当我提出要搬去医院附近独居时,母亲手中择了一半的青菜悬在半空,父亲抖动的报纸忽然凝固成雕塑。他们应允的速度像春雪消融般迅疾,这时我才惊觉,自己的作息像把生锈的锯子,日夜切割着全家人的神经。而深埋在我潜意识里的真相是——出来工作其实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家庭空气里漂浮的沉默因子,规避父母欲说还休的尴尬。当喉间哽咽破碎成碴时,转身便能藏起通红的眼眶——这样便不必撞见,父母欲言又止的凝望里,那些悬在皱纹边缘的叹息。
搬入新居那日,我将武当金顶开光的菩提手串捧给母亲。她托在掌心里对着光一粒粒捻动,眼角的皱纹突然聚拢:“该不是景区门口十块钱三串的玩意儿?”星月珠在光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在紫霄宫真武大帝座前开光的,您戴着它,会保佑您一生平安健康。”她捏着穗子晃晃,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响:“若只是寻常木头,莫说护身,戴久了怕是要招霉运。”
摇头扇的风吹过面颊,卷走了我喉间未尽的话。这些年她总爱用放大镜审视我的选择——网购的裙子说是化纤面料伤皮肤,托人代购的丝巾断言桃红柳绿上不得台面,就连我从菜市场买回的萝卜,她也要凑近嗅闻是否残留农药气息。
“珊珊,走吧。”父亲把最后一件行李塞进后备箱,上楼进屋的瞬间,我匆匆撂下正攥着那串菩提珠反复端详的母亲,鞋跟敲着大理石板踉跄两步,逃进电梯里。电梯门闭合的瞬间,我瞥见母亲将菩提珠缠绕在晾衣架上,暗红流苏垂坠如凝固的血滴。
沉默填满车厢,车载音响循环播放着火风那首《老婆老婆我爱你》,沙哑的男声在空调风里打转。我望着挡风玻璃上流动的光影,胸腔里蓦然翻涌起潮水般的怜悯——这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竟能二十年如一日地用花岗岩般的沉默消解妻子琐碎如秋雨的絮叨,却依然怀揣着老唱片循环往复的深情。绿灯跳转前的四十秒,父亲指节无意识地敲打方向盘,突然打破凝固的空气:“你别往心里去…你妈那人就那样…她这些年也不容易。”金属表盘反光掠过他眉间的沟壑,“说到底,都怨我。从你小学到初中那八九年,把你们娘仨撂在老家,自己往深圳闯。”我攥紧安全带上的尼龙织带,喉间泛起咸涩:“爸,别这么说…”尾音未落,挡风玻璃外骤雨初歇的黄昏忽然模糊成团,睫毛上凝着水汽,在夕阳的红光里碎成星星点点。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呜咽,车载空调送风口嘶嘶吐着冷气。父亲伸手向储物盒取纸巾的动作在半空僵住,最终只是将收音机旋钮打开。粤语老歌混着交通频道的电流声,在狭窄车厢里织成一张潮湿的网。
6.
窗台上残留的雨渍将晚霞折射成万花筒,我蜷在旧沙发里数着药片。新居飘荡着前任租客的气息——壁橱深处干枯的茉莉香包,洗手台缝隙凝结的玫瑰色皂垢。莫凡寄来的照片悬挂在沙发后墙,武当山的云海在烫金镜框中翻涌,指尖抚过重叠山峦时,空调出风口忽然涌出薰衣草柔顺剂的甜腻,与记忆中山巅晨雾的气息猝然重叠。
夜班归途总在地铁玻璃窗上撞见重叠的幻影。第十三次走过7-Eleven冰柜时,终于看清那个总在余光里晃动的雪白棉花球——竟是便利店收养的流浪猫,正用缺口的左耳蹭着自动喂食器。收银台后姑娘的蓝美甲敲击扫描枪:“它叫小雨,雨天自己撞进来的。”
凌晨三点隔壁情侣的争吵声还未停歇。瓷砖沁出的凉意攀上脊背时,内心深处一种莫名的烦躁正在逐渐放大。月光将防盗网投影在药盒表面,五板白色药片在盒底排列成待解的棋局。手机突然在枕下震颤,莫凡的对话框浮出深蓝光晕:“山崖那株碧桃开花了。”
药片在舌底融成苦潮汹涌的星河,指尖反复摩挲铝箔片上隆起的微型碑林。数至第九十九粒时月光突然震颤,二十五夜前的武当山雾气漫上记忆:民宿窗棂透着山风,背对莫凡将咪达唑仑含入口中的刹那,他骤然钳住我腕骨,白色碎片划出的抛物线惊散了栖息在檐下的两只蝙蝠。此刻指腹下的锡箔在月色中泛起同样冷冽的银辉,却再无人劈手夺过药板,用带着体温的声线说:“别碰这些,睡不着我陪你聊天。"
晨间查房时总在病历本上看见重叠的爪印。带教医师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常混着幻听般的呼噜震动,像是"柿子"蜷在诊疗台暖箱里睡觉的频率。那日替主任整理术后器械,不锈钢托盘突然映出玳瑁色的残影,止血钳坠地的脆响惊醒了候诊区打盹的病患家属。护士长扶住我发颤的肩膀:“小古昨晚又熬夜追剧了?”
第二十一次走过7-Eleven的冰柜时,小雨用豁口的左耳蹭我的帆布鞋。它尾尖的斑纹与“奶奶”如出一辙,连啃咬营养膏时的狠劲都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蓝美甲姑娘往我掌心塞了根猫条:“它最近总守着自动门发愣,好像在等什么人。”而我的目光却落在街角转弯处,一闪而过的人影,像极了花花走进地铁站时的背影。
莫凡送我的碧桃标本在立秋那天褪尽了血色。我将干枯的叶片夹进《神农本草经》扉页,泛黄的书页恰好停在“合欢”词条。手机在中药柜的阴影里震动,他发来的新照片里,武当山崖那株碧桃果然开得凄艳,云雾缭绕的花枝间竟栖着只棕褐色猕猴,琥珀色瞳孔映着香客们系满红绳的许愿树。
母亲来电那夜恰逢我当值。听筒里的电流声裹着菩提子相撞的脆响,我故意问是什么声音。“阳台晾衣架生锈了...”她欲盖弥彰的停顿间,我清晰听见“柿子”抓挠猫砂盆的沙沙声,比往日更焦躁的频率像极了绝育当夜。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母亲忽然压低嗓音:“昨日去莲花山游玩回来时,发现那串木头珠子不在手腕上了...”远处传来防盗窗开合的吱呀,接着是瓷碗碎裂的脆响与野猫的厉嚎。电话戛然中断前,我听见父亲罕见的怒吼混着玻璃飞溅的声响。
暴雨突袭的凌晨,急诊科送来个吞服农药的少女。洗胃机轰鸣声中,她腕间的银杏叶纹身随脉搏颤动,青灰色叶片脉络里藏着道陈年疤痕。当我替她擦拭唇边污渍时,少女忽然睁眼呢喃:“姐姐身上的沉香味...好像...火葬场...”她涣散的瞳孔里映着顶灯惨白的光,而我白大褂口袋里装着今晨清点的第一百二十粒安眠药。
深圳冬日的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朔气,砭骨寒意中,新烫的卷发早已枯草般支棱蓬乱,凌乱发丝如蛛网般覆上半侧脸颊,将那片病态的苍白割裂成斑驳的光影。节前值守完最后一班岗,白炽灯在暮色中明灭。刚褪下白大褂,料峭寒风便裹着手机铃声扑面而来。电话那头传来母亲不容置喙的指令:“珊珊,放假了吧?后天就过年了,明天收拾好行李,晚上七点钟我同你爸开车来接你。你爷爷过完年刚好八十岁了,你可得回去看望,陪他过个年。”电子钟幽蓝的荧光在暮色中跳动,我盯着窗帘缝隙里漏进的最后一线天光,喉间突然像卡了块坚冰。回老家的年关仪式年复一年碾过日历,可此刻胸腔里仍泛起溺水般的窒息感,后颈泛起细密的刺痛,仿佛能听见血管里冰碴摩擦的声响。手机在掌心发烫,那个骤然浮现的念头像毒蛇盘踞在喉头:那具枯槁身躯究竟还要在时光齿轮上刻下多少道锈痕,才能停止年复一年碾碎我最后的年节欢愉?
听筒里传来断续的电流声,母亲唤我名字的尾音裹着冬夜的寒气:“珊珊——电话卡住了?怎不应声?”我喉间泛起铁锈味,蹲在墙角,把左手的五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妈,听见的......就是......科里排我除夕夜班,所以……回不去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母亲的嘶吼震得话筒发颤,在挂机的忙音前漏出一串含混的咒骂,刀片般划破凝固的空气。
我跨出医院铁门,暮色正吞食完最后一道天际。裹挟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像粗糙的砂纸,反复撕扯着面颊,成串坠落的泪珠刚溢出眼眶,便被风刃劈碎成细盐般的晶粒,簌簌消散在呜咽的晚风中。我拖着疲惫的躯壳朝公寓方向挪去,身后拖拽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揉得支离破碎。平生第一次对母亲说不,却用谎言编织盾牌。胸腔里翻涌的并非得胜者的欢欣,心底腾起的钝痛攀附每一根肋骨,像锈蚀的铁蒺藜在血脉间游走,某种难以名状的虚空从喉头坠落,在胸腔凿出深不见底的窟窿。
次日我昏沉一天,暮色初合时手机在枕边嗡嗡震动。父亲沙哑的嗓音裹着车载导航的电子音传来,听闻我“正在上班”,他在电话那端短促地“嗯”了一声,“那我们上高速了。”后座传来弟弟用鞋尖踢椅背的闷响:“早说我也不回去——”“浑话!”导航音的“请注意变道”中,母亲压倒势的声调随即变得柔和,“你爷爷拿你当眼珠子捧了二十几年,你现在长成大小伙子了,而他过一年少一年,你怎么能不陪他守岁,对不对?”
挂断电话,我在喉咙深处代弟弟回应母亲的诘问:没错!大孙子必须回去陪伴爷爷,否则,怎能对得起西厢房里那辆锈迹斑斑的凤凰牌单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