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米粉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3期“网”专题活动。

一、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家明不这么认为,单用一根简单的“针”,根本无法说清楚女人们大脑结构的复杂。女人是一张网,密密麻麻的格栅子,纤细筋道的丝线,到处都打结,到处都设井,你越急越挣扎,箍得越紧,勒得越死,最后陷得也越深。这是中年家明的人生感悟。三万多天的性命,有去无回,不得好好总结好好复盘么。有复盘就有发现,有总结就会有心得,有提高。黑灯瞎火的行程,缺了这些如萤火虫般飞舞的亮点可不行,那一个接一个绊脚石,方的圆的,大的小的,跌跌撞撞,苦不堪言。这大半辈子的体会,是他和老婆明慧相处半辈子泪眼模糊的结晶。

二、

热闹的国庆节,家明两口子躲在空调房里,一个看书一个作画,悠然自得。傍晚,悠闲的家明说要去兰溪街嗦粉。

自打在抖音里撞到那则米粉广告,兰溪街的作料粉,家明馋了好一阵子。屏幕里,油油绿绿的青菜,粗粗白白的米粉,切丝嫩姜,红艳艳的剁椒,隔着屏都能闻到焖香的肉丝,那味道肯定不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米粉长时间霸居江西人的早餐榜,那是有原因的。一年两季水稻保证了米粉的基础条件;“湿由辣解”,辛辣清爽的米粉解决了胃肠潮湿闷热的腻胀。粗的、细的,拌粉、汤粉、炒粉、作料粉,江西人就爱这一口。家明年轻时在苏北呆过一阵子,那里人不兴吃粉,超市也不卖,市区几家过桥米线,油滑油滑,根本替代不了家乡那股辛辣生鲜的踏实味道。日思夜想家乡的米粉,比起恋爱想明慧的那股劲来,只会多不会少。不出半年,他就急冲冲要赶回来,同事嘲笑他想明慧,明慧说他是下里巴人,他也不辩解。他就一乡下土鳖,弄不了阳春白雪,走哪都吃不惯,到哪也走不远,呆不长。

女儿大学毕业在外工作后,不到一百平米的小家,显得更空荡,更幽静了。逢着周末,通常都是明慧在厨房里忙碌一上午,两人,一荤,两素,一汤,两餐。家明说,在这个家里,明慧把着两个权力,经济权和做饭权,锁死了生死存亡的“两张口”,所以是绝对的掌控人, 一把手。

如果说做饭也是权力,那我随时赋予你这个权力,可惜你做的我又吃不下。明慧撇撇小嘴,一副舍我其谁的自信。

近两年家明的血糖血脂慢悠悠地溜达到了临界,明慧讲究科学养生,控制热量为主,每日碳水很少,主攻粗粮;而家明又偏喜欢吃面嗦粉,不只是早餐,他正餐也想。两人习惯便有了分歧。

兰溪那家店面的作料粉都上了抖音了。看样子味道蛮不错的,晚上我们去尝下喽。

我不去了,中午还剩不少菜哩,我就在家里吃一点。要去你去吧。回答的时候,明慧正在认真地练习椭圆,画板挡住了她的表情。最近她在素描上面进步很大,但进步越大她越有些焦虑,觉得往前的速度还很不够。一整下午房间里都回荡着铅笔在纸上刷刷刷的声响,急促,干脆。

下午两点钟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哦。你说陪我一起,嗦完粉再去沿江公园转转喽。家明放下举了一天的手机,手掌发麻。早上搜到叶广芩的《状元媒》,讲的是一个家族近一个世纪的悲喜,写得流畅,看得也过瘾,三十多万字的长篇,他一口气未停,已经扫了大半,窗外刺眼阳光直到柔和的秋霞,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那……等我在家吃完就陪你去。几点了?明慧的头还是没抬,刷刷刷的声音放慢了一会,又提起速来。

都快六点了,你快点呗。

好,好,我圈完这张纸就结束。真是的,家里有饭,到外面吃什么粉呐。明慧说完,手里的笔又飞快地圈起来。

布置完任务,家明擎起发麻的左手,继续往下一章翻过去。

明慧的画纸上,一个椭圆挂着一个,环环相扣,白纸上赫然出现一阵由下到上、猛烈的“龙卷风”。

画完了。明慧放下笔,揉着腰起身,拉开门出去。厨房叮叮当当,哐啷哗啦的声音响起来,她开始忙活了。近两年,家明和明慧,一个阅读,一个画画,颇为相得。不过油盐柴米的权力,明慧也从未推辞,绚丽迷人的远方固然吸引人,眼下的面包却是天天必需的。

不一会明慧进了卧室,又摆弄起她的画板来。

就吃了?家明抬头望着她。

吃?明慧眉头飞舞,夸张地两手一摊,吃石头么?你个书呆子,冷锅冷灶的,不要热么。真不知道你那么好的福气是哪辈子修来的。

三、

两口子跨着电驴子出来时,天已经近乎全黑了。放长假,大街上的“流量”多了不止一倍。沿街停满了车辆,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明亮的餐馆前面,好多车子都在焦急地等着空位子。明慧坐在后面没有说话,只听见轮穀咝咝咝的思索声音。

前面就是红绿灯了。家明速度减缓下来,慢慢凑到白线上去。

跟你说多少遍了,你怎么不听呢。你想要左拐,就一定要走内线,不然呆会你拐的时候,后面的车子都往前开,这多危险啊。明慧忽然开了口,极其耐心又带有强制性的教育口吻。

这话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不就是辆电瓶车吗,哪来那么多规矩,我也没出过事呀。家明一句跟着一句地辩解。不过他搁心里没说出来,老夫老妻了,说两句就说两句,哪回记住了再算呗。

真拿你这个无照人士没办法。明慧没住嘴,像处罚未戴头盔的女交警,吧吧吧吧的。

想抓就抓呗,不就二十块钱么。绿灯亮了,左拐弯和前进的灯怎么一齐亮了。家明瞅着旁边跃跃欲试的几辆车,得空小心地蹿过了斑马线。

兰溪街到了。路灯下红红绿绿的招牌,晃得人有点头晕。是哪家呢,抖音里只说兰溪街,没听到门脸儿名字,这两头有三四家,不是水煮麻辣烫就是拌粉瓦罐汤,家明看哪家都像,电驴子骑过去又折回来。明慧也不知道,任他张着灯笼似的眼睛两边踅摸。

还是去那家老字号吧。不找了,试试运气吧。家明放弃了寻找。

老字号藏在兰溪街里面,一般人不拐进来还真看不到。酒香不怕巷子深,小店门脸不大,里外两间,门口已停满了电驴子。这里道窄,小汽车进不来。

你去吃,我就在外面等你呵。

什么。家明停好车子,低头挂锁,听着明慧拽了这么一嘴,还没来得及细想,抬头一看,她竟然又径直上了台阶,掀开透明塑料片,进去了。

四、

里面真热闹,不到二十平方的两间房塞满了人。一盘鸭三鲜!两碗馄饨!一碟子花生米!三碗作料粉!嘈杂的人声,昏黄灯光下的前台,靠里就是厨房,两三个师傅手忙脚乱地接单、配菜、掌勺、端盘,外边只留了一位胖大嫂传菜递盘,前面的人挤过来挤过去,生怕自己点慢了,坐久了,被忘了,被插队了。

家明挤到油光满面的胖大嫂跟前,一份作料粉,嗡嗡声中他升高了些语调,恍惚中听到大嫂应了下,便赶紧钻了出来。正好一个服务生抹干净了靠墙的桌子,他和明慧便一屁股坐了上去。

要不你也来一碗。家明盯着胖大嫂一盘一碗地从身边走过,心怀忐忑,不知道她会不会记住自己的顺序。

我才不吃。明慧边说边起身,背着手挪到传菜台,她瞅了瞅里面忙碌的大师傅,逮着大嫂重复问了一句,一碗作料粉。然后引着大嫂的眼光转到家明这张桌上,盯着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回转身来坐下。

你要鸭三鲜么。看到端出来热气腾腾的鸭嘴巴,家明记得明慧最喜欢这口,又追问了一句。

我不吃……我不明白这粉有什么吃头,没营养。明慧转过头去。看来真是吃什么补什么,没吃到鸭嘴巴的明慧,语言急促,干脆,生硬得很。

守着一碗接一碗从身边端过去,家明那碗终于来了。这家店面盛粉的都是那种不深不浅,不大不小的蓝色瓷碗,这里俗称“蓝面碗”,比起其他餐馆里的彩瓷花碟来,它们显得朴实无华。此时柔软的米粉乖乖地躺在蓝面碗里,身上淋满了深棕色老抽,浑身慵懒,米粉间隙露出的碗底也是一滩深色。没走错地方,和抖音广告里一样,几坨新绿的青菜,油淋油淋;粗圆滚实的粉体,饱满丰润;切丝嫩姜,红艳艳的剁椒,焖香的肉丝,哦,里面还有晒得干瘪干瘪的,切得细细碎碎的萝卜干,尤其带着一股怀旧沧桑的滋味。

你先尝尝吧。家明把碗推到明慧面前。

明慧用筷子夹了两根送进嘴里,没说话,又把碗推了过来。

家明夹起一坨青菜扔进嘴里。就是那个香味,那个口感。不过有些烫嘴,溜进食道和胃里,一路的灼烧感。他又搞了一筷子米粉,尺寸合适,口感嘛,一咬就断,不是他想的筋道扎实,他心里慢慢升腾起些许失望来。酱油也多了些,味道偏咸。他放慢了速度,拣着一粒一粒萝卜丁吃。

十多年了,还是这么火爆的生意,好赚钱啊。家明边吃边扫着四周的顾客,黯淡的墙壁。旁边那桌是一家人,黝黑脸庞的男主人,面上的油腻滑进皱纹沟壑里的女人,两个中学生样的子女,吃起来像抢食,热火朝天。靠门边的两桌估计是来度假的,打着国语,男的眼镜斯文,女的鲜红嘴唇,叽叽喳喳。

你就看生意好,人家可是一家子人磨在里面。明慧冷冷地回应,接着她就转移了话题。

以后你就多吃一些粉啊面的,省得家里那些面堆得老高没人吃。自从家明前些年查出脂肪肝,明慧早餐就改了饮食结构,不是山药就是红薯玉米,家里的面食大幅度减少。还别说,结果很是见效,家明感觉胃肠的负担明显轻多了。

家明没答话。这是反话,他隐隐感觉出明慧的不快了。这种时候只能忍耐,不能出头,不能申辩。这是他到中年才总结出来的经验,说晚不晚。年轻时为这种不值当的争执吵过不少冤枉架,又不是敌我矛盾。女人嘛,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织网,织一张把男人的全部生活兜进去的网,把家里家外的零零碎碎都罩住的网。女人心思其实也跟网一样,看似简单,其实每个网格都布着心眼,不深入进去研究,绕到后面去揣摩,你根本就摸不清头绪;网线揉到一起叠了乱了,还没理顺前,她自己都慌作一团,这时候你千万莫凑过去,你越急着拆解,她就越心乱如麻,就越胡作非为,到时把你也陷进坏情绪的大坑,最后两个人都懵了,忘记为什么而吵了。

亡羊补牢,这时候明白也为时未晚。

胖大嫂端了两碗粉从身边经过,明慧问她作料粉多少钱。

就这么点,还收十块钱,在家吃干净又实惠……唉,不怪人家收得贵,谁让咱们赚得少呢。明慧这可有点人身攻击了。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会忍受不了,可家明坐住了没接嘴。没事,血都用冰箱冻起来了,保鲜。他打定了主意,加快了嗦粉的速度。

就吃完了?你还要点一碗么。明慧扫码回来,眼见蓝面碗见底了,便问家明,口气不是关切,也不像是索要答案。

还是反话。家明没回答,只是低头一粒一粒捞起细碎的萝卜干,轻轻地放进口里咀嚼。那些萝卜丁切得可真碎啊。

要不再点一碗。明慧一连追问了两次,家明还是没回答,他擦了擦嘴唇,站起身来问,吃完我们回家去么。

回家去。明慧也起身离开了桌子。

节日华灯比起平时要多很多,亮很多。远处江边的清风,穿街走巷溜过来,细细柔柔的,偷偷地观察穿梭的行人。回去的电驴子上,明慧一直没说话,也没搂着家明,两人隔了老远。家明以为她在看手机,可从反光镜里家明却看到她没在看手机,两只手像是别人的,别扭地搁在胸前。

五、

好了,好了,今天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晚上洗洗漱漱上床,明慧亲热地搂住了家明。老婆的脾气就这样,来无影去无踪。两人没谈恋爱的时候,明慧一次过生日,闺蜜送她个考拉熊,萌萌憨憨的,考拉熊腋下夹了页馨香的短笺,里面说了一些明慧个性太强、喜欢发脾气一类的忠言。家明清晰地记得短笺开头那句“你是个淡蓝色忧郁的女孩”。当时他体会不到,那么开朗阳光的女孩子,不就是有点以自我为中心么。独生女嘛。现在终于理解了,淡蓝色,是深邃无垠的天空,忧郁,是要有难同当的。这是他在吃了不少苦头的情况下理解通透的。

是我的反应实在太慢了。不过,后面你“再叫一碗”的反话,我是听明白了。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你这家伙有了脾气。看你昨天坐在我旁边说的那些,都是些什么唵喳话呀,夹着枪裹着刺的,扎心又扎肺。你说谁会有好心情再吃啊。简直就是受罪。那简直就是不让人再踏进去一步了。家明嗤嗤地笑着。

我在家里就生气了,你都不晓得。本来就要控制碳水的,再加上外面吃也不是很卫生,还浪费钱,你就不听我的。我哪回说的有错呢。对了,下回过红绿灯一定要记得变道哦……

哪回都……家明还是没辩解,有错没错,都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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