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鸟伯乐主题PK赛之“立夏”。

【一】

一九九五年,吉祥村大旱,地不能耕,种不能播,村长一连三次祈天降雨皆是无果,却在某一日随着一个算命瞎子的到来突然下起了雨。村长便觉得算命瞎子是天上派来降雨的神仙,立刻让村民们拿出自家最好的东西来招待算命瞎子。奶奶和大着肚子的母亲一同前去送东西时,算命瞎子微微动了动鼻头,随后眉头紧蹙,一把山羊胡在手里反复捏来捏去,半晌开口:

“胎有龙凤,龙命薄,卒于立夏,凤福厚,一生无忧。”

一句话惊得母亲身子狠狠晃了晃,毕竟算命瞎子什么都看不见,竟然能知道她大着肚子。奈何无论母亲怎样苦苦哀求,算命瞎子除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再无他话,随后拿起来时杵着的盲杖出了村。

算命瞎子的话很快在村里传遍。就在母亲快要分娩的前几日,很多邻居在院外走来走去,透过院墙朝里张望,直到两道啼哭一前一后在院子里响起。

“生了龙凤胎?”

“听声音可不就是龙凤胎,照算命瞎子的话,那男孩子还不知道能养活到几岁。”

“哎,本来是一件喜事……”

七嘴八舌的声音母亲并没有听见,她忍着痛在看到我和哥出生的一瞬间,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紧接着便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五月份的天气即便盖着冬天的棉被还日夜打颤。奶奶请了附近数位村医前来看病,皆找不到病因,母亲最终没有捱到我们满月就撒手人世。

哥命薄,是灾星,成了村子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一晃十二年过去。

“许愿的时候一定要虔诚,心里不要想别的东西。”

“知道了,奶奶。”

为了让我们赶头炷香,奶奶在四点的时候就把我和哥喊醒。她说青山寺的神仙很灵,只要我们年年去烧香拜佛,对着佛祖虔诚许愿,佛祖一定会听见,保佑哥长命百岁。我和哥穿衣服的时候,奶奶又去了里屋,朝那张已经不知被她贴了多少年的佛像作揖跪拜。她跪的蒲团是自己亲手缝的,多年过去,蒲团破了又补,补了又破。佛像的纸张也早已发黄,翘起的几个边角被浆糊重新粘了几次还是掉了两个,但她依然不舍得扔。

我和哥到青山寺的时候,庙里的师傅刚诵完晨经。慈眉善目的佛祖端坐供台之上,像前的香灰炉已经倒得干干净净。一沓黄表纸、三把高香。将香在已点燃的红烛上引着,再举过眉心对着佛像虔诚作揖、拜三拜、磕三个头,便是所有的祈福仪式。哥在磕完最后一个头后,手掌紧贴地面,匐在地上半晌都未起身。佩戴多年已经掉色的红绳,有些发紧地勒在细细的手腕处。我看向哥,哥眉目微蹙,侧着的脸在佛光里晦暗不明。

走出庙外,等待的香客已排成长龙。有颤颤巍巍杵着拐棍的老丈,有牵着孩童满目愁容的妇人,也有面显病态精神萎靡的中年男子。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哥牵着我一路小心翼翼。

从庙里回来,院子的石桌上已经摆放着两碗奶奶刚端出来的面条。

“快吃面,吃完长寿面,我们天佑和岁安就又长大一岁咯。”

奶奶说话的同时从她当年结婚的嫁妆盒里取了五毛钱。在闭塞、落后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年轻的壮丁去矿山打工,留下的妇女、老人会上山挖草药贴补家用。奶奶命苦,爹和娘都早早离世,她一个人省吃俭用靠挖草药和编背篓将我和哥养大。如今年龄大了,手脚时常发麻,眼睛也花得厉害,草药对她来说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好挖。

“奶奶,我和岁安已经长大了,不用再买糖人吃。”

“你们长得再大也是奶奶的孙子、孙女,听奶奶的话,去买糖人的时候记得给哑妹也带一个。”

哥只好接过钱,吃完饭带着我去了村里唯一一家小商店。看店的是李大爷,微胖的李大爷笑眯眯地坐在商店门口,我们最爱的糖人就被他摆在柜台的显眼处。

“爷爷,要三个荷花形状的糖人。”

爷爷刚将糖人递给我,就被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抢过。

“李茂山,你个王八犊子,把我妹妹的糖人还回来。”

“有本事,你追上我。”李茂山说话的同时已经将大半个糖人含在嘴里,双脚跑得飞快。

也许是应了算命瞎子的话,哥从小到大身体都不好。我和哥最终还是没有追上李茂山,哥将他的糖人给了我。

【二】

哑妹家离得不远,去的时候黄婆婆正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洗衣服。有些发霉的大木盆外沿不停往外渗着水,在褐色的泥土地上洇出一团深色印记。黄婆婆毫无察觉,粗糙的双手一下又一下抡起手中的衣杵捶打着盆中的衣物。黄婆婆和奶奶一般大年龄,耳朵同样背得厉害,我们喊了好几声她才听见,抬起头脸上已经布满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天佑、岁安来了,哑妹在屋里。”

哑妹是黄婆婆捡回来的孩子,巧的是婆婆捡回哑妹那一天也正好是我和哥出生的日子,婆婆便将哑妹的生日定在了捡回来的那一天。随着哑妹的长大,黄婆婆的儿子、儿媳发现哑妹是个哑巴,对她很是嫌弃,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看望婆婆和哑妹。

我和哥刚到门口,就听见哑妹在屋里用黄婆婆不知从哪儿拾回来的收音机放着歌。收音机的音质极差,刺啦刺啦的噪音隐隐快要盖住唱得断断续续的曲子,哑妹却听得认真。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听力灵敏,喜欢跳舞。李老师这次选了五个人去参加市里的舞蹈比赛,哑妹便是其中一个。我和哥一直等到哑妹结束才进了屋子。

“哑妹,加油,争取给我们拿个大奖回来。”

哑妹听到哥的话歪头一笑,随后接过哥递过去的糖人,用手比划着我们一块去后山。

后山有棵山楂树,五月,正值花开的时节,白色花苞挂在山楂树枝头,有风吹过就会簌簌直落。在过去,我们也像现在这样,拿着捡来的瓶子当鼓给哑妹伴奏。

“哑巴跳舞,灾星打鼓,一个不会说话,一个命不长久,呜啦噜~呜啦噜。”

在我和哥正看着哑妹跳舞时,阴魂不散的李茂山远远地冒出头,大声地唱着他小时候编的儿歌。

“李茂山,去你大爷~”

哥一个石头砸过去,那边没了动静。但很快,更嘹亮的歌声又重新在山下的稻田里响起。哑妹没了跳舞的心情,我们仨便晃着腿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越升越高的太阳。

“我希望每一年的今天,我们都能开开心心地坐在山楂树下,唱歌跳舞。”哑妹突然用手比划道。

“我希望哥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啊……”

哥支吾很久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愿。他一直望着我们面前的群山,群山下就是我们的村子,参差不齐的房屋沿河搭建,并不平整的土地一片连着一片。也许外面的世界需要忙碌,所以安静的村子留不住人,越来越多的人出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也有很多人每次回来只是待两天又匆匆离开。

在我们过完生日后没几天,黄婆婆病了。哑妹说什么都不肯去学校,要留在家里照顾婆婆。奶奶去劝她,李老师劝她,我和哥也轮流劝过她,但哑妹性子执拗任谁劝都依旧坚持退学,李老师只好替她暂时办了休学手续。

哑妹不上学后,每天除了照顾黄婆婆就是上山挖草药。草药并不好挖,从山上挖回来后还要清理干净根须处的泥土,如果有成色不好亦或是卖相不好还得单独挑出来,以免影响观感。可即便这样细致,我们去卖的时候也总会遇到很多贪便宜的人,他们会挑各种毛病来让价。

不用上学的周末,我和哥会随着哑妹一块进山。我们通常在早晨出发,中午天最热时回家。山里草药很多,自小长在山里,对山上的白芨、小蓬草、柴胡、苍耳根等诸多药材已是十分熟悉。其中柴胡最能卖得好价钱,它的根须呈淡棕色,表皮泛着铁锈般的纹路,因为能入药,凑近会闻到淡淡的苦。哑妹比我们厉害,她不仅能快速找到柴胡,就连挖出的柴胡也总是完好无损,不像我和哥,挖出的柴胡不是没了胡须就是断了根。

如此一来哑妹跳舞的时间便只剩晚上。奶奶有时候也会来,黄婆婆精神好的时候奶奶会将她扶出来,挨着她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农村的夜晚月亮很亮,明亮的月光坦诚地照在院子的每一个地方,能让我清晰地看到奶奶和黄婆婆脸上的皱纹,也能看到哑妹跳舞的每一个动作。院墙外依旧会时不时传来李茂山的声音:“哑巴跳舞,灾星打鼓,一个不会说话,一个命不长久,呜啦噜~呜啦噜。”

【三】

李老师带着哑妹和其他四个学生从学校离开去参加比赛后,李茂山胆子就更大了。藏老师的粉笔,往同学课桌里扔垃圾,未到下课时间用弹弓去打下课铃。李老师平日里对我们管教严格,我们都十分怕她,如今她不在学校后,学校里的其他老师拿李茂山压根没有办法。在他又一次把女同学惹哭时,新来的支教老师决定去李茂山家里进行家访。

我们一同刚到村口,就看见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李茂山家门口,一声又一声啼哭隔着人群传出来。

“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让我们可怎么活呀。”

“娘还没走,你咋就走到了娘前头哦。”

李茂山立马跑上前扒开人群,我和哥同时也清楚地看到李瘸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已经肿胀的身体上,正在往外滴着水。

“茂山,你爹死了。”

李茂山的娘抱着李瘸子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他奶奶也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李茂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李瘸子的尸体,扑通一声跪下。

在农村有人去世,家家户户都要回来吊唁。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快挤满了李茂山家的屋前屋后。李茂山的奶奶睡在床上不吃不喝,李茂山的娘也睡在床上一个劲儿流泪,李茂山则跪在灵堂前,麻木地接受着每一个亲戚的安慰。

“茂山呀,你要哭,你哭得越伤心,你爹听见了才会舍不得走。”

“就是啊,茂山,不要憋在心里,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传说人去世后,他的亲人如果哭得越伤心,说明他活着的时候价值越大,过奈何桥时候阎王爷也会因为人间的痛哭声多留他一会儿。然而跪在李瘸子的棺材前,李茂山一直都沉默地烧纸,沉默地磕头。

“茂山啊,里面躺着的可是你爹,你快哭几声吧。”

李茂山还是一滴泪都没有。

“哥,你说李茂山为啥不哭呢?”

“奶奶以前说过李茂山和他爹关系不好,他爹自从干活瘸了腿后就性情大变,经常打骂李茂山和他娘,估计李茂山从心底里恨李瘸子。”

我想到平时在村里李茂山经常和他爹吵架的场景,有些明白为何李茂山会是这个样子。但村里的人并不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儿子给老子哭丧是天经地义,根本不管当爹的曾经给儿子造成过多大伤害。

“都十几岁的小伙子了,一点儿都不懂事,死了爹都不知道哭。”

“这小子平日里调皮捣蛋,胡作非为,什么不好就做什么,已经被养废了,将来没什么出息。”

尽管那两人的声音很小,我和哥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哥正准备说话,李茂山噌一下站起来跑了出去。哥跑得慢,我们跑跑停停一路追到了后山,看见李茂山正低着头坐在我们平时坐的山楂树下。

“岁安,你看李茂山是不是在哭?”

我朝着李茂山所在方向看去,李茂山确实在哭,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一颤一颤的肩膀明显是在抽噎。我和哥是来叫李茂山回去,此刻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不忍心上前喊他。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李茂山才站起身,他回去的速度慢了许多,我和哥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

李瘸子出殡那天,我和哥是小孩子不能跟着一同去。听说李茂山在李瘸子下葬后,一个人在李瘸子坟前待了很久,任谁劝都不肯回去。

【四】

李老师带着哑妹一行人回来是在李瘸子下葬后的第三天。农村孩子还是没能比过城里孩子,尽管哑妹她们几个都很努力,但在经过专业指导,又或者从小学舞的城里孩子面前,哑妹和其他几个同学跳的舞根本入不了评委老师的眼。哑妹很失落,她收起那个刺啦刺啦的收音机,不再跳舞。

黄婆婆还是整日躺在床上咳个不停。哑妹借了李老师家里的座机电话打给她的养父母,她的养父母听到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让她好好照顾黄婆婆就挂了电话。

哑妹去山里的时间更长了,每次进山前哑妹都会来家里跟奶奶说一声,以免她回来太晚黄婆婆不能按时吃药,也没人照顾。奶奶心疼哑妹劝她不要去,毕竟从立夏过后天气就十分炎热,我和哥都很少在进山挖草药,可哑妹还是坚持每天进山。

“哑妹命苦啊。”

奶奶说话的时候手里正编着草帽、背篓。

“竹子青,竹节长,竹条交错如织网。编草帽,编背篓,编出日子亮堂堂。”

“奶奶,日子什么时候才能亮堂堂啊?”

“等天佑和岁安长大了,日子就亮堂咯。”

“我们已经长大了。”

“你们才 12 岁,还要长到 18 岁,20 岁。等你们长大,奶奶就可以放心地走咯。”

“我不要奶奶走,不要奶奶离开我们。”

“人都会走的。”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总有种她会随时离开我们的感觉。她这一辈子实属不易,没享受过生活上的甜,却早早地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若非这些年她撑着一口气,我和哥根本活不到这么大。

镇上五月底会有赶集,每到这一天我和哥还有哑妹会早早地赶到集市,将我们的草帽、背篓以及哑妹的草药在地上一一摆开。集市上卖的东西非常多,除了一些小玩意、吃食外,也会有一些被子、鞋子之类的东西。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一幅画上,那是一张崭新的佛像,我并不认识画上是哪个神仙,只觉得奶奶屋里的画和这幅画很像。

“岁安,等我们一会儿卖完这些东西,去给奶奶买张画。”

然而还不等我们买画,在我们旁边卖草药的哑妹就遇到了麻烦。有路过的客人故意装作看不懂哑妹的手势,拿了草药不给钱。哑妹一个劲儿地用手比划,那人一口咬定自己给过钱。哥也冲上前和他理论,可两个小孩子毕竟不是一个大人的对手,我们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人拿着草药离开。

“真是无赖。”哥愤愤地说道。

突然,刚才拿着草药离开的那人又跑回来,飞快地朝哑妹的纸盒里扔了一块钱又离开。他动作太快,以至于我们只看到他捂着眼睛,表情痛苦。在他快要消失在镇上的拐角处,我看到了李茂山的身影。虽然距离遥远,但李茂山酷爱玩的弹弓我不会认错。

“哥,那个人的眼睛好像是被李茂山的弹弓打伤的。”

“应该是,我也看到了李茂山。”

虽然不明白李茂山为何突然帮我们,但哑妹拿到了卖草药的钱,我们都为她开心。遗憾的是卖佛像画的人已经不知何时收摊回了家,我们并没有给奶奶买到新画。

那天的草药哑妹全都卖了出去,我们一起去李大爷商店的时候她还给李茂山带了一个糖人。

到家的时候奶奶又在屋里朝着那幅佛像作揖跪拜,喃喃自语。农村人迷信,奶奶亦是。她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有神仙,只要对着神仙日日许愿,神仙总有一天会听见会保佑我们。

“哥,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吗?”

“不信。”

“我也不信。”

【五】

进入夏天后最大的一场雨来了。从哑妹跟奶奶说要进山后一个小时就开始下,气势汹汹的雨势让屋子漏了一地水,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能用来接水的全拿来接水。奶奶忙完后一直站在门框上唉声叹气。

“这么大的雨,哑妹可怎么办,她还在山里。”

我们也曾在山里挖草药时遇到说来就来的雨,可哪一场雨都没有这一场大。才片刻工夫,黑云已经把白昼彻底笼罩成黑夜模样,哥多次想冲出去,被奶奶制止。

“天佑,山那么大,万一没找到哑妹你在出事,让奶奶可怎么活啊。”

奶奶急得快要哭出来,她又去屋子里对着佛像作揖跪拜。

“菩萨啊,求你保佑哑妹,求你保佑这孩子。”

在奶奶求神的时候,我和哥也双手合十,在心里一遍遍祈求哑妹能平安回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

“我要去哑妹家里看看,说不定哑妹已经回来了。”

这次奶奶没有拦着,哥拿起一把油纸伞冲了出去。在我们焦急的等待里,哥很快回来了。

“哑妹还没回来。”

哥只是去了一趟哑妹家,裤子已经被雨完全淋湿。油纸伞在风的拉扯下,他的肩膀湿了一大片。奶奶还是站在窗户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外面。惊雷一个接一个在天空炸起,伴随着道道闪电。

“我去山上找哑妹,你俩在屋里待着。”

“奶奶,你腿脚本就不好,还是我去……”

“不行。”

我和哥还是没有拦住奶奶,她拿出那双已经破了的雨鞋,又从柴堆里拿了一根棍子,戴着草帽蹒跚着冲进了雨里。

“哑妹,哑妹。”

一开始还能听见奶奶的声音,渐渐地,奶奶的声音在雨里越来越小,她的身影在雨里也越来越小。

“哥,我害怕。”

“不怕,奶奶和哑妹一定都会没事。”

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身子和我一样都在微微颤抖。我突然又想起关于哥的那个预言,从小到大那个预言犹如魔障般时不时就会跑出来提醒我:哥命薄,卒于立夏。眼下虽然哥好好地在我身边,但阴沉可怕的天气让我莫名有种哥也会离开我的感觉。

哑妹死了。

奶奶在一个大石头下发现了哑妹,哑妹应该是没有踩稳从山坡上摔了下去,脑袋磕到了石头上。奶奶把哑妹的尸体背回来放在地上时,她后脑勺上的洞还在不停往外冒着血,在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带着泥土的柴胡。

“哑妹,她……”

背回哑妹已经消耗了奶奶所有力气,奶奶瘫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是为了挖药卖钱给我这个老婆子治病,是我这个老婆子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啊。”

黄婆婆挪着身子几乎是朝着哑妹爬过去。她老了,儿子、儿媳不孝,只有这么一个捡来的孙女,她把哑妹当作亲生孙女养了十二年,亲眼看着她从奶娃娃一点点长成小姑娘。她还幻想着以后等哑妹长大了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不要嫁太远,就离家近近的,好随时能回来看看她。可是如今,什么都没了,含辛茹苦养了那么多年的人,说没就没了。

“哑妹,我的孙女啊。”

句句催泪,字字泣血,我和哥听着黄婆婆悲凉的呜咽,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黄婆婆的儿子、儿媳知道哑妹出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她们在电话里跟黄婆婆说哑妹本来就是黄婆婆捡回来的孩子,若非黄婆婆养她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饿死了。电话是李老师打过去的,为了不让黄婆婆生气,李老师只好撒谎他们因为太忙赶不回来。

哑妹才刚过十二岁,不能像大人那样死后立坟入土,只是在离山楂树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一个并不大的木箱就装下来了瘦小的哑妹。村里人说哑妹这种情况属于凶死,在埋葬的时候脸要朝下。

我和哥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在他们走后将收音机埋在了哑妹旁边。李茂山也来送哑妹,他带了一个糖人插在埋着哑妹的土堆上。

不过是一个夏天,我们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玩伴,我们曾说过每年都要在山楂树下唱歌跳舞的人,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我们。

【六】

“奶奶,吃饭了。”

“哦。”

喊了好几遍,奶奶才回过神,一步一步从屋里挪出来。自从哑妹去世后,奶奶进里屋拜佛像的时间越来越久。而黄婆婆身体也是愈发不好,已经连续多日吃不下饭,奶奶说她很可能撑不过冬天。

果不其然,在寒冷的冬天刚刚来临时候,黄婆婆就在一个夜里走了。

随着李瘸子、哑妹、黄婆婆相继去世,奶奶时常做起噩梦,在夜里有时会突然大叫哥的名字。我心里清楚奶奶在担心什么,我和奶奶一样频繁做起噩梦,梦到哥掉进山洞里,梦见哥坐在山楂树下不停地向我招手告别。每次梦醒后,我都要赶快去看一眼哥,将手放到他鼻尖,感受到有温热的气息吐出后才放心继续睡去。这一切我不敢跟哥说,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佛祖保佑哥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我和哥又去了几次哑妹的坟上,一同去的还有李茂山。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欺负我们,会和我们一起坐在山楂树下谈心,聊学校的趣事,聊李瘸子活着时候对他的打骂。或许是我们都曾有过失去,我们在听到彼此讲述故事时候都很安静。

故事总会讲完,新的故事又会重新开始。正如一个夏天过去,另一个夏天又会很快来临。

奶奶依然会在四点时候把我和哥喊醒。

“许愿的时候一定要虔诚,心里不要想别的东西。”

“知道了,奶奶。”

又到了我和哥生日的时候,青山寺的香客似乎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多,尽管我们早早出发,但并不是第一波香客,在门外等了一小会儿才轮到我和哥进去。和往常一样作揖、燃香、磕头,这次我认真地抬头看了一眼佛像,佛像一双雕琢得并不精细的眼睛透着说不出的悲悯。

从庙里出来,一路都是准备上山的香客,沿途也有一些挑着担子卖货的商贩,担子里装着吃食、小玩意儿、画像等东西。哥拦下了其中一个商贩,指着一张画和一块糖要买。那张画和奶奶墙上贴的佛像几乎一样。哥买下画,又将糖递给我,随后取下手上系了多年的红绳将画像卷起来捆好。

“哥,那红绳是生日时候奶奶在庙里给你求的,你拿来捆画?”

“没事儿,等到家后我在戴上。”

哥可能忘记了,这条红绳是奶奶在庙里给他求的平安绳,奶奶嘱咐过不要轻易摘下。

下山的路远远没有上山的路好走,加上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潮湿,我和哥不得不拄着木棍走得小心翼翼。每当遇到迎面挑着担子的商贩,哥总会往旁边挪让他们先过。

“岁安,我们往旁边点,让他先过去。”

就在哥又一次让位置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他立刻伸手想去抓围在外面的铁链,没想到经年未修的铁链硬生生断了。

“哥~”

“哥!”

山中传来的,只有我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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