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进空气里的人

  在某个幽闭的场合,或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会看见他,没由头地看见他,真切地感觉他的存在。当然,这纯属幻觉,因为他早已经死了。我们都叫他小晨。他与我同年出生,高中时跟我读同一所中学,高我一届。当时我们很要好,几乎无话不谈。我很喜欢他。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跳楼自杀,时年24岁。

  美国诗人瓦尔特·惠特曼的散文集《典型的日子》里,认为“人类的怪癖之一”,就是“从来不能完全抛开环顾四周的本能……它根本不是紧张或恐惧。似乎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可能潜伏在那些灌木丛中,或是僻静的地方。不,可以非常肯定,一定存在着——某种有生命的看不见的存在。”

  小晨就是“看不见的存在”,一个模糊的真实存在。无论我的记忆如何聚拢,如何还原,如何整合,他的体貌始终是断片残像,无法清晰,无法完整,俨然就是感觉的影子。即便闯进我的梦境,梦里的他,浑然是一个拥有我躯壳的怪物,跟周庄梦蝶一样,他耶?我耶?梦兆这玩意,心诚笃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我是信还是不信?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春天,一位朋友弄到了一杆高压气枪,相约我们几个死党,开着单位的吉普车,来到郊外打鸟。山脚的小溪,田边的沟渠,透出新叶的成片绿树,蓬草灌木交错的野地。分明是晴日,朦胧的地气,却像睡不醒似的,散不透亮不均,仿佛一幅画坏了的浓淡不均的山水画。

  我们停车,下车,操枪屏息,轻手轻脚,一路搜寻,不见鸟影,不闻鸟鸣。不经意,透过一笼灰绿的薄雾,在一野花枝草蔓的山坡上,我看见了他,死去多年的小晨。我看见身材细瘦的他,拎着一柄8号铁丝扎成的弹弓,迈着八字步,散漫从容,在鸟欢虫鸣的林间闲庭信步,慢慢地隐没树林深处,真可谓“烟景随缘到”!

  持枪的朋友眼快,他瞥见树梢上有一只孤鸟,抓起气枪就打,“噗”地一声,小鸟应声落地。大家分头钻入树丛里寻找。同样是不经意,我发现小鸟就落在离我几步开外的草窝里,这儿也正是小晨刚才凭空消失的地方。我低头捡取小鸟的刹那,再次看见小晨,他就站在朋友开枪击鸟的位置上,漠然地看着我们炫耀鲜血汩汩的战利品,一只被铅弹洞穿脖子的小黄鹂。

  在我们高中时代,小晨打鸟水平在全校堪称第一,绝对的一流。他就用弹弓打鸟,无论是木叉弹弓还是铁丝弹弓,只要手举弓张,几乎百发百中,令人称妙道奇。但是,他又有全校闻名的一怪:打下鸟儿之后,从来不捡鸟。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他,企图解开这一怪。他总是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我打鸟就是好玩……

  小晨自杀之后,我梦见他打鸟,梦见他提拎着一串吊绑在草绳上的死鸟……他得意洋洋地甩动着长长的草绳……梦境里的他,却悄然变成了我,一个地道的我,拥有我的容貌和思维……梦醒之后,我总是大汗淋漓。日所思则夜所梦,我带着像他一样的超然而入梦,企求自己能够淡泊名利,成功地梦变为他的躯体,而灵魂却无法幻变;在系在草绳上成串的战利品面前,我最终打回原形,还原为自己。苏格拉底说的没错:“你是怎么样,就成为怎么样”。

  想与做,是两个世界的间距,尽管这种隔绝有时并不自知。

  朋友们继续打鸟,我则兴味索然,倚靠吉普车旁,望着猎手们时而因一无所获而沮丧,时而为弹无虚发而亢奋。我忽生浮想:会不会是因为在梦里,没能给小晨腾出他灵魂栖身的住所,他才游荡到山野树丛里摆迷魂阵,闯进我的视野,勾起我的追思,一展他的淡泊。

  然而,恰恰是淡泊的他,参加工作后不久,毫无道理地自杀了。他从高高的楼顶,一跃而下,结结实实地摔到水泥地上,当场气绝身亡。他没有自杀的动因:不为工作,他工作条件很好,报酬优厚;不为家庭,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条件优越;不为女人,他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不为金钱,他和他的家庭似乎从不为钱财犯难。什么样的纠结使他转磨不开呢?他的自杀无因可循,几近成谜。

  小晨举止儒雅,为人恬淡,不慕荣利,有一种使我入迷的不近人情;他推崇老庄的得失忘怀,与世不争,宠辱不惊,不求闻达,心不为形役,思想也不独异。他是一个心境平和、性情洁癖的纯正书生。太干净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活得不好算是走运了。

  天下最大的不幸就在于看不开。“风物长宜放眼量”,看得开就是幸福。

  听闻他自杀的噩耗后,我的心绪极度怪异:既不悲伤,不惊讶,也不惋惜,仿佛他的生与死原本就没有界限。我神烦意乱,他的死讯给我催了眠;恍惚之间,我不时感觉到他泛着惯常的淡笑,迈开八字步,在我心田里悠然踱步。这很磨人,也很恼人。

  参加工作后,我们天各一方,慢慢就疏远了。日亲日近,日远日疏,人之常情。但小晨不这么看,他引用了《论语》的一句话:“朋友数,斯疏矣”,意思是与朋友过往太频繁琐碎,反而会遭到疏远。其实我晓得,小晨只是觉得我急于事功,追名逐利,趋时附势,心理残渣太多,还是跟我拉开点距离为好,能行则行,不行则止。

  他去世后不久,在一次“国庆征文”活动中,我的一篇千字文居然获得了一等奖。在颁奖仪式上,观众的掌声,“不世出”的矜持,“一鸣惊人”的得意,把我哄得晕晕乎乎的。我捧着奖品高昂赳赳地走下领奖台,忽然生起一阵莫名的羞耻,一种毫无必要的羞耻。我掉过红通通的大宽脸,发现小晨赫然站在颁奖台的正中,光影披在他瘦弱的身上,闪动一抹微微的奇异的红晕。他淡然笑着,仍然那副惯常的散漫从容的神态……

  在大学时,小晨曾经在省级大学田径运动会上获得某个单项的第一,但他拒绝领奖。当时,我哑然失笑,觉得他摆谱,有点哗众取宠,想制造“话题”。他,细腿,八字脚,走路摇晃,为了那个获得第一的项目,在学校体育场发狠苦练三个月。后来,他发话说:他参加比赛,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体弱之人,获得“第一”完全是无心插柳。

  我在抗尘走俗中渐入老年,已经世故得可怕,愈发难卸名僵利锁,机心痴念愈加无穷。入梦的小晨,也变成了身材臃肿的中年人模样。他混杂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看着我。

  小晨早早结束了自己。他的死,犹如江畔的落叶,被造化的轻风吹到江心,东流漂荡,很快就无影无踪。肉体消失了,灵魂却跑进空气里,在冥冥之中暗自导引我,并让我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在大江流水中,我都能看见属于他的那片落叶。

  小晨死去三十多年了。依照常理,他留在我记忆的印迹应该淡化,刻划在我心灵的擦痕也应该磨平,但是,我还是常常看见他,梦见他,或白天,或黑夜,由心造境,缘境生情,他叠化为我。有一次,他从梦里出来,在我宅屋的暗处走着,没有影子地走着,散漫从容,大摇大摆。然后,他贴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我不敢承认的真话:“你总是在抱怨,总让自己成为受害者。”

  怀揣“受害者”意识、不时亮出受害者身份的人,岂止是我一人?环顾四周,到处都有“受害者”。他们有的是真的,但更多是想象的。所有这些人都要求他们应该得到他们本该得到的,但这些本该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在小晨的注视下,我不知不觉也会在心里发出这种郁闷的咆哮。我心里明白:口口声声自己是受害者,其实就是给自己的怯弱打“强心针”,以逃避实际失败的危险,进而把自己的失败归罪于别人,特别是那些成功者。说来可笑,似乎只有这样,就能使那些成功者感到自己有罪,由于心怀内疚而放弃自己的成功?

  小晨跑进了空气里,把问题悬浮在空中。他时常从空气里出来,以一种肯定、一种力量,牵拉我的手,把我从功利主义的沼泽里,从消费主义的迷雾中,一步一步与他淡然的光影情景交融,让我体悟片刻的“精神澡雪”。我忽然发现,我掌握了大量的信息,却没有常识;我头脑里塞满了各种观念,却失去了原则;我拥有各种生存的本能,却没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找出自己、认出自己,是需要花上一辈子的事。

  山高路远,水深辽阔,人活在世上,总得往前行,直至生命终结。我们在成长、成熟中脱落了太多的“纯真”,但这是人生的必须。对我来说,名利不是可以随便穿上又可以随便脱掉的东西。佛说:悟则为圣,迷则为凡。我只是一个迷恋尘情的凡人,名利牵绊是挣脱不掉的宿命;我只是努力谨遵佛家训教“种植善根”,不去管好事有没有下梢;我只知道在与现实的扭打中,没有错与对,只有输与赢。小晨,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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