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将近半年,投出三十二份简历,参加十八次面试之后,终于有家小公司愿意收留我。这份工作底薪不高,上六天休一天,一周加班三天,一个月左右能轮到一次双休,每天的工作无非是开开会、打打电话或者出去谈谈业务。
大环境不景气,能找到一份工作干着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这里上下班很方便,坐地铁一号线从我上班的黄金堡站到我租房子住的鹞子丘站只需要经过九个站。
加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事,只要接接电话就行了,我会坐着看看窗外发发呆,缓解下一天的疲惫。二十九楼办公室的窗外,夕阳终于穿透郁积了半个月的阴云。新建的高楼中间夹杂着一片片破败的老式房子。某些角落里停着汽车,整齐排列。某些角落里堆满垃圾,像婚礼时落在地上的斑驳的礼花。
人群蚂蚁一样在建筑的缝隙里蠕动着,从一个黑洞里走出来,又走进另一个黑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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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不知名的鸟扑扇着翅膀,慢腾腾地从我面前飞过。我甚至看见它好整以暇地透过窗户玻璃瞟了我一眼。在它的身后,黑暗的帘幕慢慢袭来。天突然就彻底黑了,窗外的城市错落地洒满了点点七彩的灯光,像是从天上落下的繁星。我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要下班了。
黄金堡站位于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夜已深,地铁站里人仍然很多,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一片喧嚣。夜归的人们脚步匆匆,泛白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苍白疲惫的脸。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我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女人身上,她正靠在一根柱子上等待下一列开往未来海岸的地铁。黑色的丝袜沿着曲线起伏又紧绷着的腿一路向上伸进红色的大衣里,清清瘦瘦的一张脸,额前几缕斜斜的淡黄色刘海。
这是我三个月以来第十一次在地铁站里看到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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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每一次见到她的情形。
她在黄金堡站上车,在鹞子丘的前一站未来海岸站下车。她似乎总是比我还要疲惫,只要还有空余的候车座椅,她就不会站着等地铁。她比较喜欢红色,每一次我都能在她身上看到一件红色的衣服。很多时候她都是面无表情的,就像她身边无数张麻木的脸庞一样。
我印象里她只笑过两次。一次她在等地铁时接电话,我从她的背后经过,她的笑声软软糯糯地钻进我的耳朵里。还有一次我们走进了同一列车厢,我坐到了她的对面。我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脸上游移,她的嘴角抽动了下,似乎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像一颗小石子投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了一点点涟漪。我还想抓住些什么的时候,车厢音响里面传出来一个饱含热情又冷漠无比的声音 “未来海岸站到了……。”她抚了抚红色的衣角,从我身边走过去,走出车门。
那是她离我最近的一次了。还有一次人比较多,每个人都被后面的人推着挤进了车厢。她在拥挤的人群中倔强地仰着头,我们离得太远,我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那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
列车进站了,她脚步踉跄着走进地铁,坐在了我的旁边。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味。列车启动,她的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额前的刘海拂在我的脸上。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列车晃动,她抿紧嘴唇,压抑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她难受地砸吧着嘴,似乎马上就要吐出来。我赶紧拿出纸巾放在她的嘴边。她闭着眼睛探头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一点酸水。她重新靠在我的肩上,随着列车的晃动不时在我耳边发出痛苦的叹息。
终于,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车厢里响起来“未来海岸站到了……”。我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提醒她道:“未来海岸到了。”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又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她倔强地又试了一次,还是没能成功站起来。她凑到我的耳边呢喃道:“你能送我回去吗?”
昏暗的楼道里没有安灯,她攥着我的手。被她温暖的手包裹着,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冰冷得如同雪地里的石块。房间里的床不大,我扶着她躺在床上,把被子搭在她的身上。她却又挣扎着爬起来,紧紧地抱住我,似乎需要取暖的不是我而是她。她湿重的呼吸吐在我的胸口,在我的怀里梦呓般喊着:“妈妈,妈妈,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从酒桌上逃回来……”。
我们似乎熟悉了起来,从鹞子丘到未来海岸,从未来海岸到鹞子丘。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听歌,一起蜷在座位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一起坐在地铁站里的长凳上点评每一个经过的男女的长相、身材和衣着。我们整夜整夜地聊天、拥抱,一起在无边的黑暗中颤抖。我们一起做了太多的事情,用尽所有能在一起的时间去在一起。我们似乎想在某一天之前,把一辈子的事都做完。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蹦蹦跳跳,走路带风,完全不是初次在地铁站里看到的疲倦样子。有时候我刚从一天徒劳的奔波中回来,带着一身疲倦来到她身边。她会忽然拍拍我的肩膀,微微仰着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边说边挥舞着拳头,像一只坚强的蚂蚁。
只是有时候她还是会喝醉,她从没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和哪些人一起喝酒。我不知道她的很多事情,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别人一起喝酒,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为什么挂了老家打来的电话后总会有很长时间的失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没有资格去怜悯谁,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她去喝酒时我会在地铁站里等她。她明明已经很醉了,却总是能装作清醒,直到踉跄着找到我,摊倒在我身上,似乎已经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们肩并肩坐在地铁站里的候车椅上,她倚着我的肩膀。酒气上涌时,她会皱紧眉头,发出痛苦的深深叹息。她打着酒嗝问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我微微侧头,用脸贴着她那喝了酒后暖得发烫的额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我们看着一列列地铁在我们面前停下又开走,直到最后一列开往未来海岸的地铁停靠,我们才会站起来。
走出地铁站,月光水一样流进我的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远处夜猫偶尔发出几声嘶哑的鸣叫,象极了人们压抑的哭泣。夜真的已经很深了,街道上空空如也。我们依偎着,走在回去的路上。
我们认识的第二个元宵节,她早早地下了班去订位子,要请我吃火锅。
我赶过去的时候,她正在二楼靠窗的位子坐着,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景。火锅店二楼的窗户没有装玻璃,视野很好,如宽幕的电影屏幕,她就坐在那电影的画面里。菜都是我爱吃的,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她说你慢点儿吃,不着急,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我们喝了几杯酒,天就黑了下来,窗外江对面,即将开始一场烟花表演。她去年元宵节曾经说过,在烟花消散之前许愿,会非常灵验。
我从不相信这些,可还是和她一起,在去年许了一个愿望。我不知道她许的是什么愿,她也没有问我。她放下酒杯,低下了头,故作轻描淡写地用细不可闻的声调说道:“我扛不住了,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我的耳朵忽然变得胆小起来,没有勇气听完她的话。“哟,恭喜你呀,以后要多请我吃饭哈。”我的语气轻松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身体,可这句话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摊坐在座位上。
江对岸的烟花表演终于开始了,随着一声声巨响,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中开满了绚烂的花,短暂又美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吹进来,将雨水吹到了她的脸上,在烟花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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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黑暗中清醒着,紧紧地抱在一起,等着天慢慢变亮。
离别终于到来,我们都没有一点的挣扎。我拖着她的红色的行李箱走进未来海岸地铁站,小小的箱子里装着的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拥有的全部东西。我忽然发现,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我只能用“她”来称呼她。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拖着箱子钻进地铁的某一列车厢。
车厢里人不是很多,有很多空余的座位。她只是扶着箱子静静地站立着。车门关闭,车厢飞驰而过,空气中长久地留着她的残影,那一张清清瘦瘦的脸啊。我想转身回去,却无力挪动自己的脚了。
很多年过去,我走过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铁站。在地铁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见到各式各样的女人,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
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