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茶客
江南产茶,从西湖的龙井到庐山的云雾,从姑苏的碧螺春到武夷的铁观音,凡有山的地方就有茶,于是茶客就多了。
小时候,茶是劳动时解渴的佳品。每天早晨,母亲总是要煮一大壶茶带到地里消解一天的干渴。那时,茶叶很粗,茶壶很土,壶盖是自家用木头削的。没感觉茶是香的,没见过茶是绿的,只需口渴的时候对着壶嘴牛饮几口,力气就又来了。生产队里也会煮茶,盛在一只极大的陶缸里,由两个壮汉抬到船上,再载到地里。大家共用一只粗瓷碗,喝得呼呼响。那样的茶,我常喝得肚子剧痛,蜷在地里满头大汗。母亲说那是茶在毒日头下晒,有毒了。但还是喝。如果不喝,只能喝河水。
真正感觉有茶味的是这样两个场景。
一是父亲在过节时带我去书场,每人需泡一杯茶。我是小孩,不用泡。父亲为了让我有大人的自豪感,也给我泡了。茶是泡在难得一见的玻璃杯中的,居然可以看得出茶叶在沸水中翻腾跳跃的激动情状,茶水由淡而浓的美妙变化。前面座位的背后,有一个铁丝做成的圈,可以恰到好处地把茶杯放在里面。构造得真是聪明,我啧啧称奇。还未等我欣赏完茶杯茶圈的精致,台上的评弹就开始了。记得说的是《玉蜻蜓》。本来我总在家里的喇叭与收音机里听,现在突然看见真人,一个着长衫,一个着旗袍,一个拨三弦,一个弹琵琶,说噱弹唱,抑扬顿挫,真让人着迷了。我是耳直竖,眼不眨,不说话,不喝水,从头听到尾,听完了还不肯走,让父亲他们直笑。捧着茶杯听说书,虽只享受了一次,却让我回味了几十年。
另一个场景是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待客,泡了茶倒在碗里一只只端到客人面前,然后他们就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很有趣味的样子。有时邻居会来,端着一只磕掉了好多片搪瓷露出点点黑胆的搪瓷缸子,自顾自地从暖瓶里倒水,然后坐下说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他们的茶缸,常常有厚厚的一层褐色茶垢。这是他们一直有茶喝的见证,是可以引以为豪的。父亲可能因为在部队里呆过,最见不得这样。他如用搪瓷缸,每次喝后,必叫我们刷得干干净净,直到真正的洁白如瓷。屋外雪大,屋内茶热,商议农事,闲话家常。这是陶渊明喜欢的场景,也是让小时的我感觉茶味芬芳的时刻。
真正喝茶上瘾是毕业工作之后。办公室里很多人喝茶,喝茶似乎是一种保养了。那时我有一只很小的玻璃瓶,可以放上一两根茶叶,然后冲泡。茶叶在杯中渐渐舒展,一片叶,两片叶,淡绿的,在水中或立或卧,自由浮动,仿佛有生命一般,看上去可爱之极。此时爱上的是茶的可爱,而不是齿颊生津的鲜爽滋味,充其量,不过是“目饮”而已。
后来喝茶多了,各种茶也品尝了。绿茶有碧螺春,龙井,云雾,毛峰等;青茶有铁观音,台湾金萱,高山茶等;花茶有茉莉,玫瑰,薰衣草等;另外还有大小叶苦丁,普洱茶等等。也读过关于茶的各种书籍,比如著名的陆羽《茶经》,且作了笔记。了解了各种茶的特色,泡茶之水,煮茶之碳,之炉,之壶,也了解了茶的医疗作用,茶的各种奇闻趣事,觉得饮茶真是脱俗。感叹李白怎么总喝酒,如果喝茶,说不定不是诗百篇,而是诗千篇了。再看看中国文学史,关于酒的诗文俯拾皆是,关于茶的却寥寥无几。于是发誓饮茶不辍,做定“茶客”。此时当是“脑饮”了。
而后尘世纷扰,愈发觉得当辟净地,细品杯中茶,坐拥桌上书,当是人生至美。
有人云文人不可无酒。然酒一分,人吃酒,酒三分,酒吃人。酒会令人神志昏昏,不能自主,只有茶,才能让人在淡淡的苦涩中清静清心,品味出寂寞的甘甜。
林语堂曾把茶之三杯喻女人三个阶段:第一杯十三四岁,第二杯十七八岁,第三杯则是少妇了。此喻,虽贴切,我常不敢苟同,因为这是男人的趣味,即便是大师林语堂也脱不了此俗。我虽无更精妙的比喻,却对任何的一杯茶都充满了敬意。曾因医嘱,不得饮茶。三个月后,忍不住饮,写下如许文字:
第一杯茶,只倒了半杯。轻轻地转动瓷杯,看飘零于水面的茶叶,一片片地沉入杯底,看淡淡的水气轻轻地冒出。然后放于鼻下,那香气就醇醇地涌入肺腑。微闭双目,享用,觉得真是人间至美。照例,第一杯是要倾倒的,可我没有舍得。
第二杯,汤色清澈,香浓味甘,如此,自然更要细品了。
第三杯虽淡了些,香气也不足了,可浓极而淡,正是人生之境界,故而还是甘之如饴了。
第四杯,即在杯中,色淡,味涩,入口不如开水。只是爱茶极,也饮尽矣。
爱屋及乌,爱茶及杯。曾为一白色瓷杯写下如许文字:
洗杯子,不小心一甩,杯子撞了一下水池,还好,依然完整着。回办公室注水,加茶叶,一切有条不紊地,突然之间,桌上渗了一堆水--杯子还是碎了,碎在我的无知无觉中。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杯子,不是因为它的贵重,美丽或者其它的什么,而是因为它了无一点装饰,是完全纯白的一只,里里外外,连那些所谓中国传统画的兰竹之类都没有。它不昂贵如美玉,也不透明如水晶。它只是它,一只毫无任何装饰的白色瓷杯,因着纯然的本色而获得我由衷的喜爱,伴随着我如此的几年。
那一瞬,我很呆,不知该用什么来代替它供我品茶,觉得无论何种,玻璃的,搪瓷的,抑或那些精美的瓷器都无法让我品出原有的茶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