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辋川“辛夷坞”的附近,有一座漆园,园子里漆树生机勃勃。
或许有人不理解了:不就是种漆树的漆园吗?如何成为“一景”?又何必劳王维费这么大的心,还专门写一首诗!
关于古代漆园的功用,现代的人们知之甚少。
所谓“不知者,不为过”。
如果这里说:在古代,管漆园的人,属于“公务员”编制,你信吗?
且听我慢慢道来。
漆树是一种落叶乔木。
古人很早就知道:从其树干韧皮部,可以割取生漆。
生漆是一种优良的防腐、防锈的涂料,有不易氧化、耐酸、耐醇和耐高温的性能。
从新石器时代起,大约在七千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认识了漆的性能,并用以制器。
中国漆器,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在化学工艺及工艺美术方面的重要发明。
公元1978年,在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发现了朱漆木碗和朱漆筒。经过化学方法和光谱分析,其涂料为天然漆。
在战国时期,漆器业独领风骚。
新兴的诸侯们,不再热衷于青铜器,开始追捧光亮洁净、易洗,体轻、隔热、耐腐,且嵌饰彩绘五光十色的漆器。
在湖北曾侯乙墓出土的漆器,有220多件。这些漆器,是楚墓中年代最早,也是最为精彩的,而且品类全,器型大,风格古朴。
专家研究认为,这些精美的漆器,体现了“楚文化”的神韵。
史料表明,战国时漆器生产规模已经很大,被国家列入重要的经济收入,并设专人管理。
翻阅白寿彝先生主编的《中国通史》,在“第四卷 - 秦汉时期”篇,有这样的表述:
关于漆器手工业,漆器的制作,首先要做成木器,然后再涂漆。由于需要漆,故又有漆园的种植与漆的生产。
《睡虎地秦墓竹简》的《秦律杂抄》,有"漆园殿,赀啬夫一甲,令、丞及佐各一盾"及"漆园三岁比殿,赀啬夫二甲而废,令、丞各一甲"等规定,可见秦国早有漆园的种植,而且有专职官啬夫及令、丞、佐等官吏主管漆树的种植与漆的生产。
没错,这是古代的“公务员”编制。
汉代具体监造漆器的低级官吏,有长、丞、掾、令史、佐、啬夫等,管理系统相当完备。
王维要维持偌大的“辋川别业”正常运转,光靠朝廷给的那么点俸禄,显然不够。
那么,搞点养殖业,比如养鹿的“鹿柴”;种点经济作物,比如种植漆树的“漆园”......如此等等,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唐代漆器制作,达到了空前的水平,生漆的用量自然十分庞大。
“漆园”给王维带来的经济收入,是相当地可观。
这不,心情不错的王维,信步来到“漆园”,不由诗兴大发,一首《漆园》脱口而出。
诗曰: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
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枝树。
同行的裴迪傻眼了:你这诗题为《漆园》,可是,诗句却与“漆园”的景致,没有半毛钱关系呀?
王维手捻佛珠,笑而不答。
我们来看啊,王维前两句是用典,主角是著名的庄子。
庄子唯一的仕途记录,也就是去当了一个漆园吏,长达九年,史称“漆园傲吏”。
庄子(约公元前369年-约公元前286年),名周,战国时期宋国蒙(主流说法为今河南商丘东北)人。战国中期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与老子并称“老庄”。
我们后世所了解的庄子:最早提出“内圣外王”思想,对儒家影响深远;洞悉易理,指出“《易》以道阴阳”,其“三籁”思想与《易经》三才之道相合。
耳熟能详的,当然是庄子的《逍遥游》。
后世学者研究认为:“道”,是庄子超越哲学的核心;“心斋”与“坐忘”,是达到超越的理想手段;“逍遥游”,是生命自由的最佳境界;“万物齐一”,是追求生命自由的必然世界观。
尤其令王维钦佩的是,庄子其文,想象丰富奇特,语言运用自如,灵活多变,能把微妙难言的哲理,写得引人入胜,堪称“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
庄子的作品,收录于《庄子》一书。其代表作,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等。
据传,庄子尝隐居南华山,卒葬于彼。故唐玄宗天宝初,被诏封为南华真人。《庄子》一书亦因之,被奉为《南华真经》。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
诗句中的“阙(quē)”,意为欠缺。
“经世务”,即指经国济世的本领。
王维的意思是说啊:庄子并不是傲吏,他之所以拒绝楚威王以相位相招,是因为自己缺少经国济世的本领。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说:
庄子曾做过“漆园吏”这一小官。楚威王派小吏厚币迎庄子为相,庄子笑着对使者说:“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中以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
这,就是后世所称道的“庄子啸傲王侯”的故事。
楚威王听说庄周十分贤能,便派遣使臣,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聘请他,答应他出任楚国的宰相。
庄周笑着对楚国使臣说:"千金,确是厚礼;卿相,确是尊贵的高位。您难道没见过祭祀仪式用的牛吗?喂养它好几年,给它披上带有花纹的绸缎,目的是把它牵进太庙去当祭品。在这个时候,它后悔莫及啊,甚至想,即使做一头孤独的小猪,也成啊。可是,难道能办得到吗?”
使臣似乎听傻了,一头雾水。
庄周忽然故意把脸一扳:“您赶快走吧,不要玷污了我。我宁愿在小水沟里嬉戏,身心多愉快啊!也不愿被国君所束缚。"
听了这个故事,晋代的郭璞,在《游仙诗》中,由衷地赞美道:“漆园有傲吏”。
王维其实是借庄子以自喻,表白自己的隐居,也决无傲世之意,颇有点已经“看穿、悟透”的味道。
“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枝树。”
总之,做这么一个芝麻大点小官,与这么几棵树相伴,隐于斯,乐于斯,终于斯,夫复何求?
《晋书》中有“此树婆娑,无复生意”的说法,“婆娑”用以指树,形容其枝叶纷披,已无生机。
专家研究认为:言树“婆娑”,是以树喻人;言人“婆娑”,是以树伴人。
宋代的朱熹很喜欢王摩诘的这首诗,在《鹤林玉露》感叹:以为不可及,而举以语人,领解者少。
沉默许久,裴迪忽然道:此诗看似评论庄子,其实你是借庄子自喻。抛开景物描写,只是想与古人“以心会心”。
王维点了点头,叹道:你似乎有点“开悟”了。
裴迪笑道:什么开悟不开悟,有感而发矣。听着,我可以交卷了。
同咏《漆园》诗曰:
好闲早成性,果此谐宿诺。
今日漆园游,还同庄叟乐。
王维品了品,笑道:你就喜欢造词。“宿诺”,意思是指“早先的诺言”吗?不过,我更喜欢“好闲早成性”,有点禅意!
裴迪不服:“还同庄叟乐”,写得不好吗?
王维笑道:我若是庄叟,你便是惠子?嗯,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庄叟乐”此典,出自《庄子·秋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这里有必要说说惠子其人。
惠子(约前370-约前310),惠氏,名施,战国中期宋国(今河南商丘)人,是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
关于其学问,有“学富五车”之典传世。
《庄子·天下篇》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足见其著书、藏书之多,是有文献记载以来最早的思想家之一。
有学者研究认为:庄子因为有了惠子,才得以升华;惠子却因为庄子,得以在青史垂名。
从史料来看,惠子要年长于庄子,而且,惠子的社会地位,要远高于庄子。惠子深得魏惠王信任,在相位上待了三十余年,位高权重。
前文说过,庄子唯一的官场经历,是曾做过“漆园吏”这一小官。
惠子久居“相位”,两人地位悬殊。
按理说,他们是难得有“交集”的。事实上,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尽管在学术理念上基本“对立”,见面常常“互怼”。但是,在情谊上,惠子却是庄子生平惟一的挚友。庄子常说:“惠子知我”。
按照王维的理解,两人得以相互成就,原因有二:
一是庄子确实卓尔不群,否则,惠子不可能“躬身”与之相交;
二是惠子为人忠厚,待人友善,容得下庄子的“气傲”相怼。
惠施死后,庄子慨叹道:“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后世学者研究认为:“庄惠之辩”,开启“百家争鸣”的良好风气。
庄惠之辩,有心智,也有感悟;有相悖,也有相融。
庄子与惠子,理论相悖却又互补,思想互为对照,相互激发,彼此升华,形成各具特色的思想体系。
人们相信:庄子具有艺术家的风貌,惠子似乎更具有逻辑家的个性。
庄子心高气傲,在他眼里,“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既然如此,我就只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
所以说,庄子想找“知己”,难乎其难。
辋川的“漆园”里,微风习习。
王维似乎沉浸在与庄子“神交”的状态中,裴迪忽然一捅他:哎,醒醒!《辋川集》已经写到第十九篇了,基本到了收官环节。你说,后世的人们,会怎么看?
王维瞥了他一眼,重新微闭双目,手捻佛珠,缓缓道: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我们只管写,至于其他,一切随缘......
(未完待续)
(文中配图,除署名外,来自网络。若有不妥,请联系作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