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判决书送达那天,梧桐叶正簌簌落在法院台阶上。陈瑾捏着那几张纸,指腹被边缘硌得发白。法官最后问她是否考虑清楚,毕竟男方已拿到上海户口指标,孩子随迁只需她签个字。
“不必了。” 她的声音比深秋的风还凉,“我女儿的户口,跟着我。”
旁听席上的律师轻轻叹气。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她放弃了多少人挤破头想要的入场券。那个男人,张磊,此刻大概正搂着那个叫林薇的女人庆祝吧。他们的孩子都两岁了,朋友圈里晒过周岁宴的照片,奶油抹得满脸都是,像个偷来的太阳。
陈瑾把判决书塞进公文包,接女儿放学时,幼儿园老师正夸朵朵背《静夜思》字正腔圆。“妈妈,今天学了‘床前明月光’。” 小姑娘扑进她怀里,羊角辫蹭着她的脸颊,“老师说我比小明背得好。”
“我们朵朵最棒。” 她蹲下来理了理女儿的衣领,校门口的玉兰花开得正盛,香气漫过鼻尖时,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发现张磊手机里的暧昧短信,也是这样的季节。那时她正在筹备去法国交流的策展项目,行李箱里还放着新买的香奈儿香水,打算庆祝结婚五周年。
生活的齿轮一旦错位,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张磊的解释漏洞百出,直到她在医院撞见林薇做产检,孕周赫然与他们争吵的时间线吻合。那天她没哭,只是平静地回了家,把他所有的东西打包成几个纸箱,堆在玄关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离婚后的日子像杯温吞水。在美术馆做策展助理,她得应付上司莫名的怒火,同事背后的窃窃私语 ——“放着上海户口不要,脑子坏掉了”。母亲每周都来电话,语气从担忧变成埋怨:“一个女人带孩子多不容易,当初忍忍不就过去了?”
陈瑾只是听着,挂了电话继续给朵朵读英文绘本。台灯下,女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影子,像只安静的小蝴蝶。她报了在线英语课程,每天等朵朵睡熟后学到凌晨,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周末带女儿去图书馆,小姑娘踮着脚够架子上的《西游记》,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孙悟空为什么不留在天宫呀?”
“因为他想做自己的王呀。” 陈瑾笑着把书抽下来,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也适合自己。
第三年春天,香港艺术馆的招聘邮件躺在收件箱里。策展人岗位,薪资是现在的三倍。她盯着屏幕看了半小时,手指悬在 “回复” 键上微微颤抖。给朵朵收拾书包时,发现女儿的绘画本上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妈妈和我,去很远的地方”。
搬家那天,陈瑾只带了三个行李箱。一个装着母女俩的衣物,一个塞满书籍,最后一个放着她的策展笔记和朵朵的奖状。飞机起飞时,朵朵趴在舷窗上惊呼:“妈妈你看,云在跑!”
香港的夏天潮湿闷热,她每天提前一小时到办公室,对着粤语词典啃资料。下班接朵朵去国际幼儿园,路上要转两趟地铁。有次加班到深夜,暴雨困住了回家的路,她抱着熟睡的女儿在便利店屋檐下等了两个小时,雨水顺着裤脚流进鞋里,冰凉刺骨。可当女儿迷迷糊糊地说 “妈妈抱” 时,她忽然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朵朵七岁那年,在学校英语演讲比赛拿了冠军。视频里小姑娘穿着白色连衣裙,流利地讲着《花木兰》的故事,眼神亮得像星星。陈瑾坐在观众席里,悄悄抹了把眼泪。那天她刚完成职业生涯第一个独立策展,开幕酒会上,总监拍着她的肩膀说:“陈,你很有天赋。”
四十岁生日那天,她收到银行寄来的年度账单,存款数字足以在港岛买下一套小户型。母亲来香港看她们,站在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港的阳台上,忽然红了眼眶:“以前总怪你倔,现在才知道,你比谁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朵朵考上香港最好的女子中学那年,身高已经到了陈瑾的肩膀。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小姑娘抱着她说:“妈妈,我以后想去北京读大学,那里有故宫和长城。” 陈瑾笑着点头,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总向往远方,只是那时的远方里,还装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五十岁生日的烛光摇曳在餐桌中央,视频里的朵朵正兴奋地展示新学的古琴曲。陈瑾端着红酒杯,忽然听到电脑提示音,一封来自陌生邮箱的邮件跳了出来。
发件人署名是张磊。
她挑了挑眉点开,内容让指尖微微一僵。绝症,弥留之际,想再见女儿最后一面,名下所有资产赠予朵朵。陈瑾嗤笑一声,指尖划过屏幕上 “上海房产两套,存款五百万” 的字样。AI 诈骗都这么与时俱进了?连张磊那点算计的德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妈妈,怎么了?” 视频里的朵朵停下拨弦的手。
“没什么,垃圾邮件。” 她随手点了删除,举杯对着镜头,“祝妈妈生日快乐呀!”
三天后,门铃响起时,陈瑾正在阳台侍弄新买的兰花。门外站着两位西装革履的陌生人,出示证件时,她才看清是香港高等法院的书记员和律师。
“陈女士,关于张先生的遗产继承事宜,我们需要您的配合。” 律师递过来的文件袋上,印着上海市公证处的红色印章。
原来不是诈骗。张磊确实得了胰腺癌,晚期。律师平静地叙述着她不知道的那些年:张磊和林薇结婚后,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那个被他视作珍宝的女儿,在一次车祸输血时被发现血型与他完全不符。DNA 鉴定结果出来那天,林薇才哭着承认,孩子是她和初恋情人的。
“张先生把房子卖了,一半用来支付离婚赔偿,一半……” 律师顿了顿,“大概是挥霍了。查出癌症后,他才发现账户里只剩五十万。”
陈瑾望着窗外的海景,远处的货轮像片叶子在浪里起伏。五十万,还不够她现在半年的收入。张磊到死都在算计,想用这点钱换女儿的眼泪,换一个被铭记的机会。
“我拒绝接受。” 她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面时异常坚定,“我女儿不需要这笔钱,更不需要知道这些事。”
送走客人,陈瑾给朵朵打了个电话,说打算搬到她学校附近住。“妈妈你不用特意过来的,我很好呀。”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笑意,“对了,我最近在学做蛋糕,等你来了给你露一手。”
挂了电话,她走到衣帽间翻出一个旧相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她站在卢浮宫前,笑得没心没肺。那时她以为人生的幸福,是找到一个人并肩看世界。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强大,是自己活成一片海,既能托举船只,也能容纳百川。
夕阳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陈瑾合上相册,起身去收拾行李。这一次,她的脚步轻快得像长了翅膀,随时能飞向任何想去的地方。